此荣公子非彼荣公子,乃是我的死对头荣斌。我老远便瞧见他在前厅等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明显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我在池边喂了会儿金鱼,在路边捡了几片落叶,气定神闲地跨进前厅,荣斌一张脸拉得老长,憋屈得跟才从我梦里爬出来似的。我走上前异常亲切地道:“荣贤弟所为何事?”
荣斌丝毫不跟我客气,一把揪过我开门见山道:“都御史千金的婚事,你可应了?”
我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顿时欣喜若狂。
荣斌站着,我坐着;荣斌讲故事,我听着。
他说得万般恳切,我听得十分怅然。想我柳言之从小听说书听到大,什么姻缘没见过?梁祝楼台来相会,薛樊烽火结良缘。荣斌同都御史千金这从小扯辫子扯出来的爱慕,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荣贤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正色。
荣斌正在滔滔不绝地表达对御史千金的情意,听见我这话,神色一滞,立刻向我请教:“柳兄此话怎讲?”
“柳兄”二字叫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颤了一颤,答道:“贤弟你既然有意,为何不托媒婆去说媒呢?”
他长叹一声:“小弟不才,鲁莽愚钝,岂敢高攀。”
小子居然跟我拽起文来了。我继续正色:“荣贤弟与御史千金门当户对,怎能说是高攀?何况爱情本就不分贵贱,最重要的是真心,至于什么世家望族,什么相貌官阶,都是身外之物,不过浮云耳。”
荣斌指天誓日:“我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我拍掌道:“这自然最好不过。”
荣斌听了我一席话,双眼放光脚底生风地出门去寻媒婆。我目送他出门,心下实在感叹万千,就连荣斌也在琢磨着讨老婆过正经日子了。只是我说服他前去说媒,他若成功,那宋然岂不是又要多等些时日。
还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后来宋然听说了此事,得知我因为帮外人抢了他的未来老婆而对他心怀愧疚,一双眉挑得都可以当钩子来挂腊肉了。他很严肃地教育我说,人生苦短,声色如花,何必如此积极主动要讨老婆给自己套龙头?
一席话说得君子坦荡荡,跟当年夫子教导我们要忠君报国时没有两样。
我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十日后,正值黄昏时分,我和爹坐在湖心亭中下棋,天边晚霞似火,烧得学士府上空一片血红。我拈了一颗白子在手,正苦苦寻思究竟该往哪儿落,却见荣斌滚着就进来了。
我歪着脑袋看他,他一手扒在石桌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脑门上急得满是豆大的汗珠,落在桌面上摔成了几瓣。
“荣贤弟的婚事说得如何了?”我好心提醒他。
他抓着我爹的袖子直直地就跪了下去。
今日早朝时,监察御史上了一折奏本,参翰林院侍讲荣洛借湖广巡抚方昭信之名索取贿赂,搅浑官场。御史从荣洛住处搜出了两盒贡茶大红袍,人赃俱获,已按律交由府衙收押。
我拈着棋子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还在寻思爹是不是在哪儿给我留了条活路,荣斌抖着声音说出来的那句话,我一时竟没弄明白,“翰林院侍讲荣洛”几个字,听的似乎也有些模糊。
爹被荣斌揪着袖子,却也还是平常那般云淡风轻的神色。
我嬉皮笑脸地对荣斌道:“你再说一遍?”
他跪在地上,磕头磕得山响。
我手中的棋子砰一声砸在棋盘上,竟是完败,不留丝毫余地。
龙颜有没有大怒我不清楚,朝堂有没有哗然我也不知道,但是看着面无人色的荣斌,我心知事情一定不妙。荣洛毕竟只是个六品侍讲,犯了如此大事,皇上就算要砍了他的脑袋来以儆效尤,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以正风气而已。
爹看着荣斌,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回去吧。”
荣斌听见这话,拽着我爹袖子的手紧了紧,头磕得又更快了些。
我手脚冰凉坐在一旁。爹不是一直与荣尚书相交甚好,又很疼爱荣洛,此时为何却大有想撇个干净的架势。
荣斌一双眼急得通红,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爹微微皱了皱眉,站起身来,居然径自往书房去了。
我上前去扶起荣斌,他抖得跟秋风中的落叶似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坐在石凳上一个劲哭。我被他哭得心如寒霜,半天都找不出一句能安慰他的话,只能望着爹渐行渐远的背影,深吸一口凉气。
第 14 章
不出一日,此事便传遍了整个皇城。
翰林院内分成了两派,一派力保荣洛,说他历来君子风尚,不媚权重,不附势盛,监临此番上奏必有内幕,望圣上明察;一派则认定知人知面不知心,荣洛平日的端方做派刚好说明他以此掩饰其叵测居心。
两堆人越说越激动,眼瞅着就要去掀翰林院的房顶。
资质甚老的学士郭征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夫敢以性命担保,荣洛品性再纯良不过!如今官场一潭脏水也就罢了,竟然搅到翰林院来!”
不远处一人高声道:“郭学士如此护着荣状元,怕是另有隐情。”
“你……”
郭学士脸涨得通红,随手抄了本书循着人声就要砸过去,一旁的人赶紧抢下来。
那人冷笑了声,又道:“理屈词穷,郭大人谦谦君子,难道也想动手?”
于是又闹起来。
我坐在墙角看着,一颗心甚是忧愁。往四下里望了望,爹却不在园中。翰林院闹成这个样子,他身为掌院学士,竟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不过现下翰林院中群情激昂,众人大有嘴上说不过就抡胳膊上的势头,的确不宜久留。
我从人群中找了个缝,钻了出去。
过了御泓桥,顿时觉得耳根清静了不少。
监临所参的那封奏折,我是半个字都不信。荣家世代为官,荣尚书和荣洛又都是清正之人,何必去他武昌府索贿?更何况荣洛离京之前曾向我透露过,他此番湖广之行,面子上是宣讲,实际则是肃贪,怎么可能肃贪不成反将自己陷了进去。他现在既然不明不白被参了一本,多半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抢在他之前倒打一耙。此事爹也是知道的,想必比我更清楚。
我于是直奔学士府,丫鬟说爹一早便进了书房,不曾出来过。我在书房外将要对爹说的话斟酌了一番,方才推门进去。
爹正在研墨,砚台边放着一块黑铁牌子。我走上前,把准备好的说辞跟爹细细陈述了一遍。爹听我说完,把墨搁在墨床上,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一怔。我讲了老半天,爹莫非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只好重头开始:“子岑说……”
爹“嗯”了一声,分明带着一丝疑惑的口吻:“你不是说圣上令他暗中行事?”
我点头称是。
爹从笔架上拿起一管紫毫笔,舔了墨道:“既是暗中行事,你又从何得知?”
我心里一急,往前跨了一步道:“爹当真不肯救子岑?他从来只喝白毫银针,又怎么会收了别人的大红袍?”
爹不答话,铺开一张宣纸,目光落在那块黑铁牌上。
我也看了那铁牌一眼,用红线穿着,锈迹斑斑,上头是个“昕”字。
昕。颢昕。九王爷。
我猛地抬头:“这是从刺客身上搜来的信物?”
爹款款落笔。
我心下一片凉薄:“爹当真不管子岑的死活。过年的时候我也曾送过他上好的白毫银针,不如禀明圣上,将我同子岑一道办了。”
行云流水的笔微一滞。
我冷笑一声,摔门而去。
爹那里行不通,我只得另想办法。漫无目的低头看着脚四处走,走着走着,似乎又听见了翰林院鼎沸的人声。我还以为我逛晕了头,一抬眼却看见御泓桥和潺潺流水,还真是又回来了。
我踏进门,郭学士的声音便顺着风飘过来。老头带着保荣一派奋战了这么久,却依然精神矍铄。李喆也在一旁,激动得恨不得爬到窗栏上去。我看着猴子一样上串下跳的李喆,脑袋里突然蹦出了几个大字。
我奋力地挤到郭学士身边,他正和人打嘴仗打得热火朝天,看见是我,便抽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难怪,自从我第一日在讲堂中被他问得瞠目结舌,他便认定我是一块朽木,教我还不如回家去卖红薯。
我心一横,豁出去厚着脸皮对他道:“郭大人,下官有一想法,不知是否可行,还请郭大人指点迷津。”
老学士眯着眼嗤道:“所为何事?”
我正色:“荣洛遭人陷害。”
他眼睛一亮,第一次拿正眼看我:“小子有何想法?”
其实,我的想法倒也简单。往通俗了说,叫联名上书,性质其实和戏里常演的告御状没有什么两样。既然大家都认为荣洛此事大有问题,那索性闹开了也好。闹到皇上那儿,他明知荣洛此行别有目的,自然不会莽莽撞撞就治了他的罪,定要派人去查个清楚,这事也就有了缓解的余地,便也可以还荣洛一个清白。
我将想法说与郭大人听,自然省去了荣洛此行的真正目的那段。郭大人大为赞同,摸着胡子道孺子可教也,仿佛当初逼得他要辞官卖红薯的另有其人。
郭大人迅速地钻进书房写了封奏折再钻出来,众人纷纷上前,提了笔就往上签自己的大名。有些人先前本是听着哪边声音大就跟着掺合两句的墙头草,活了那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热闹之事,本着重在参与的精神也抓了笔上来签,瞬间便把奏折写了个密密麻麻。
郭大人眼见签得差不多了,振臂一呼,众人便齐刷刷往太和殿去了。
太和殿内,郭大人昂着脖子跪在最前头,后边黑压压跟着一大票人。
皇上坐在龙椅上看折子已经看了半天了,郭学士一颗脑袋扬得甚是辛苦,却抵死不肯放下架子,一双眼死盯着皇上,仿佛盯穿了圣上手中的折子,荣洛也就翻身脱了罪。他身后一群人跪得齐整,我跪在队伍最末,一颗心被皇上吊得七上八下的。
众人又跪了些时辰,我担心地看向越来越颤巍巍的郭大人,再这么跪下去,联名上书眼瞅着就要变成死谏,皇上终于慢悠悠开了金口。
“郭大人这是替荣状元请命来了?”皇上合了折子放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老臣恳请皇上彻查此事。”郭学士叩了个响头,他身后一群人立马跟着叩,叩完还齐声道:“请皇上彻查此事。”丝毫不比演告御状的差。
皇上瞟了一眼众人,向后靠在龙椅上:“朕倒也觉得此事蹊跷,也正打算派人前去查一查。”
我心中一喜,又听得皇上道:“众位卿家,可有自愿前去的?”
我柳言之一生遇到过多少事,加在一起都不如此刻反应快。腿一弹便站起来,嘴里一个“我”字刚喊出声,却看见跪在最前头一个穿蓝色官袍的人起身揖道:“臣愿领旨前往。”
圣上目光似乎望得更远了一些,悠悠然就要朝我这边过来,我赶紧迈了两步跨进殿门。
“臣万死不辞!”
事后想想,我可能也许大概声音是大了点,动作是夸张了点,壮志雄心是明显了点,一声“万死不辞”喊出来,满朝文武都跟看戏似的看着我。
皇上似笑非笑地挑眉,我突然想起领旨做官那天,圣上也是这副叫人琢磨不透的表情,一颗心于是又往上浮了浮。
皇上笑脸一沉:“传朕的旨,右副督御史万瑞同翰林院庶吉士柳尹,前往湖广调查荣洛索贿一事,翌日启程!”
此事得到了解决,众人也纷纷散去。我走得最晚,刚退到殿门口,王公公一脸堆笑地上前来,小声道:“圣上有旨,让柳大人在书房候着。”
于是,自九岁那年雪如飞絮的寒冬之后,我再次踏进了尚书房。
爹也在,穿着绯色官袍站在书房内,似乎正和皇上商量着什么。圣上坐在书桌后,见我进来,照旧把玩了会儿茶盏:“你可知朕为何偏挑了你去?”
我摇头道:“臣不知。”
话说出口,突然想起放才在书房研墨写东西的爹,莫非……
我先前口不择言顶撞了爹,不由得心虚,望了爹一眼,他面色沉静如水。皇上洞穿了我的心思,用茶盖拨了拨茶叶道:“却不是你爹来替你当的说客。”
说罢对爹道:“你来跟他说。”
爹应了一声,对我道:“荣洛此番前去,还有别的因由,他大概也已经告诉你了。”
我点头。
爹继续说道:“最近我又细查了秋狩抓获的刺客,发觉他们所谓的信物,虽与夏党极为相似,却是仿造的。行刺一事也透着古怪,与其说是行刺皇上,倒更像是冲着我而来。”
我心里一惊。爹缓声道:“我有些起疑,刺客的目的大概是让我不能去巡查湖广,后来荣洛被参,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他们已嚣张到这个地步,荣洛的处境怕是有些危险……”
皇上放下茶盏道,“你在朝堂上自告奋勇的那个架势,叫朕不答应你都难。”
话锋冷冷一转,又道:“小小一个庶吉士,风口浪尖你也敢上!此次被柳卿预先料到也就算了,今后若再遇到这种事,你有几条命够你胡闹!”
我被圣上训得目瞪口呆,爹替我接过话来,对皇上道:“谢皇上。”
唇角又微微一弯:“不过就算臣不能先知,臣还是会为皇上挡剑;至于犬子,若再遇到这种事,风口浪尖他大概也还是会上的。”
皇上看了爹许久,终于冷哼一声对我道:“你此番去湖广,记得收好你的莽撞性子,小心办事。”
我回到家中,学士府顿时炸开了锅。
娘坚决不让我走。打我出生时她就认定我只要单独一人便会闯祸,虽然后来各种事实证明我闯祸的能力并不取决于此,但是至少有人看着我,就算掉到井里,也有人把我捞起来。现在要是放我一个人离京,不出三天定会听见我落水了掉山崖了被人贩子抓了。眼瞅着她辛苦拉扯大的儿子就要给人抢去当压寨夫人,娘柳眉一挑,指着宋然道:“你给我拦下他!他敢出门就打断他的腿!”
宋然抱着手斜斜倚在大门上看我,一双眼看得我心里晃晃悠悠。
我硬着头走上去对他道:“我若是不去,子岑他……”
宋然眉间浮起一丝笑:“路上小心。”
我心里念着荣洛,一夜没合眼,守着鸡叫了第一声,便同爹娘告辞去寻万瑞。
右副督御史也是个尽忠守职之人,领了圣上的旨,连夜便开始准备各项事宜。我到他府上时,他正红着眼对着一张纸核对行李,满院的包裹木箱从小到大按颜色一字排开。我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样子,实在感动,一颗心又踏实了几分。
第 15 章
事不宜迟,我和万瑞立刻赶往武昌府。披星戴月跑死了三头骡子四匹马,眼见刻着武昌府几个大字的牌匾就横在眼前,心下一阵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