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歌吹少年行+番外————桃都
桃都  发于:2010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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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柳大人无恙,心里一轻,不小心便睡着了。”荣洛似有些歉意。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来道:“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言之你熬了一夜,记得好好休息。”说罢便要推门出去,我赶紧把手中的罩衣递给他。

  “早上天冷,你披着,当心着凉。”

  荣洛点点头,接过衣服转身走了。

  我一觉睡到下午,胃里半粒米没有,饿得生疼,便爬起来去厨房找吃的。府上安静得很,一路走过去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我嘴里叼着馒头慢悠悠往房里走了两步,转念一想,把馒头胡乱塞进嘴里,拐上通向爹卧房的小径。

  爹的卧房在书房后边,中间隔着亭台水榭。爹爱在亭子里下棋,于是石桌上便常年备着一副棋具。我从青石小路绕过来,远远看见亭子里坐了个人,边上还站着个,不由好奇。

  我再走了几步,看得更清楚了些,那低眉顺眼站在一边的人,居然是皇上身边的王公公。我额头冒了几滴冷汗,坐着的那人捏了几颗棋子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一身装不出来的贵气,除了皇上还会有谁。

  我膝盖一软便要跪下,皇上开口拦住我道:“朕就是散朝了过来坐坐,礼就免了。”

  我应了一声,学王公公一样毕恭毕敬立在边上。

  棋子又在皇上手中转了两转,皇上好像有心事,眼神落在湖水上半天也没收回来。我偷偷斜眼看了看王公公,正巧他也在偷偷看我,两人交换了一会同情的目光,继续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呆着。

  圣上看了片刻湖水,手指一弹,棋子安安稳稳落回棋盒中:“回宫。”

  送走了圣驾,我再赶到爹的卧房,他已经醒了,散着头发披了件衣服靠在床头看书。

  我泡了杯淡茶给爹:“方才皇上来了,在湖心亭坐了会,又走了。”

  爹接过茶盏道:“可曾说了什么没有。”

  “没。”我搬了把凳子坐在床边,“皇上对着湖水走了回神就回去了。”

  爹微微一笑,端起茶噙了一口。

  皇上的心事要在学士府才能解,这事多半与我爹被刺有关。听皇上昨日的口气,不太像是担心乱党生事,那很可能,便是担心荣洛前些日子告诉我的漕运一事。这事原本打算差我爹去办,可他现在身受剑伤,不能长途跋涉,此事大概也得从长计议。

  我虽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性子,那日听得荣洛一番话,回来便也仔细想了想。我打小爱看故事,史书读得尤其多,便知漕盐矿商容易出事,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尤其是想借此捞油水的贪官污吏,更是多得如同蝗虫。湖广此次漕粮出了岔子,大概也是哪个贪官太过嚣张,以为天高皇帝远,得了银子便乐昏了头,把皇上同满朝文武都当成了傻子。

  我如此关心此事,其实还有另外一层缘由。一年前荣洛回京,我本以为可以从此同他朝夕相处。谁料皇命一来,眼瞅着就要再次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我怅然思索了很久,终于想出个办法。此趟巡访湖广,皇上如此重视,可巧湖广巡抚又刚好在京师议事,我若是好好准备一番,也学荣洛上书一封,入得圣听,说不定也能一道被派到湖广去。

  我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赶紧去书房喜孜孜地研磨铺纸,一字一句斟酌了半晌,终于写得一封上疏,交了上去。

  此后,第一日,我心焦火燎等了一天,等到太阳落山繁星铺满天,没有任何回音。

  第二日,宋然约我去喝酒,我破天荒拒了,一心一意守在学士府等,还是没有任何回音。

  第三日,圣上到学士府同柳大学士密谈了两个时辰,又宣旨召荣洛觐见。我眼巴巴在尚书府守荣洛守到天黑,终于守到了消息。

  湖广巡抚方昭信率翰林院侍讲荣洛,前去湖广省考察民政,宣讲孔儒孝道,隔日启程。

  我在护城河边送荣洛,揪着他的袖子痛心疾首道:“你此番前去,务必保重,茶凉了不要喝饭冷了不要吃不要随便看热闹走路小心钱袋家中还有爹娘在等你要早些回来……”一边听着的巡抚大人脸都绿了,我终于依依不舍放开荣洛,又不甘心地叮嘱一句:“凡事小心。”

  荣洛水蓝色的衣角在秋风中瑟瑟地飘。

  第 12 章

  桂花谢了,菊花开了,天要下雨了,都御史千金要嫁人了。

  我僵在座椅上,干笑看着对面戴着大红头花的媒婆,她一脸桃红胭脂搽的如同怒放的鸡冠花,扯着一方桃红色的手帕,正满脸堆笑跟我娘说媒。张御史显然很疼自家女儿,挑女婿明明白白列了三个条件:重臣之子,相貌清贵,名登黄甲。不才我柳言之勉勉强强算是合格了。

  鸡冠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夸得那御史千金简直有如花容月貌蕙心兰质,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顺带着还有旺夫运,娶回家来小夫妻俩必定如鱼得水举案齐眉早生贵子儿孙满堂。我撑着听,脑子里怎么想却都是我和荣洛初见那次,长着一张粉嘟嘟的小脸,被荣斌扯辫子扯得眼泪汪汪的小女娃娃。一个没撑住,笑得过了些,媒婆听我笑出声,越发说得眉飞色舞。

  宋然坐在我斜对首,捧了杯热茶喝着,时不时在雾气中抬头看我一眼,笑得叫一个喜庆,满脸写的都是“幸灾乐祸”几个大字。

  好容易找到个借口打发媒婆走人,宋然负着双手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背后灵似的从偏厅跟到门口,又从门口跟到书房,明显想找个机会打趣我几句。我被他跟得心里一阵发慌,干脆站定了等他开口。他果然慢悠悠地过来了,开口却问了句丝毫不相干的话。

  “方巡抚已经到了武昌府,你大概也知道吧?”

  原来他是要同我说正事。

  我点点头,宋然一手搭在我肩上,面色沉痛地道:“不凑巧啊不凑巧,荣状元再迟几日上路,那媒婆说不准会换个人逮,小尹你也不用忍受这水深火热,当真可惜啊可惜。”

  我真后悔小时候没多揍他几拳。

  下午闲来无事,上茶馆听演义。说书先生一张嘴皮子耍得溜索,说的乃是晋和二年柳洵救主之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四周一片刀光剑影,柳侍郎一手持剑,一手把皇上护了个紧。夏承商恁个反贼,只道柳洵一介小小中书侍郎,怎料他使剑功夫如此了得……”

  我呛了一口茶。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我爹使剑功夫要是当真了得,岂不去做御前侍卫了。一旁围着听说书的人不管这些,只听得两眼放光,恨不得掳袖子蹦到书里头去当路人甲乙丙丁。

  我身后桌边坐着两个人,一会儿高声叫伙计,一会儿又嫌茶凉。我嫌他二人聒噪,正想挪个地方,忽听得一人道:“柳大人当真不简单。”

  另一个接过话茬:“可不是!如今能有这太平日子,多亏了柳大人!”

  我皱眉。京师重地一向人多耳杂,怎能如此毫无顾忌地说话,于是回过头看了他二人一眼。左边那个发现我在看他们,稍稍往另一人处挪了挪,声音却是丝毫未减:“所以说当今天子倚重他,柳大人一日不应,这首辅之位便给他留着……”

  我“砰”地一拍桌子。那两人吓了一跳,撇头瞧见我一脸怒色,慌忙压低声音,把头凑到一块去。

  说书先生还在绘声绘色地讲:“……夏承商白亮亮一柄长剑在手,剑锋直指面门而来,中书侍郎竟是不躲不闪,护在皇上身前,眼见就要性命不保——”

  调尾一扬,醒目“啪”一声拍在案上。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茶楼之外,京城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前些日子圣上秋狩遇刺,事后查明果然是夏党余孽。那余党不仅胆子大,而且还蠢到家,行刺都不忘带着十几年前互通消息的信物,结果逮了个正着,顺藤摸瓜又查出来几个,禁卫军也因此加强了防范。然时隔多日,京城之内却始终一片平静安和,再不见任何动静。或许真如皇上所言,一两个漏网之鱼果真成不了气候。

  孙太医奉皇上的旨照顾柳大人,往学士府跑得勤快。爹的伤势日渐康复,可以时常下床走动,因有圣恩眷顾,剑伤未愈之前不必上朝。可圣上却俨然把学士府当成了尚书房,隔三差五上我家来,经常和孙太医撞个正着。老头医病人尽心尽责,生怕我爹劳累过度,一有机会就暗里明里劝皇上少来几次。皇上自然是听不进去,孙太医每每怄了一肚子气无功而返,第二天再来时脸都要黑几分。

  至于那日被摔得粉碎的青花瓷茶器,皇上后来又差王公公送了一副一模一样的来,依旧供在书房里。

  算一算,那青花茶具供了快一个月,荣洛离京也有二十多天了。

  荣洛此番离京与上次大大不同,很够义气地每隔几日便写封书信给我,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写写他在途中的见闻。我从小到大只在记不清事时被娘抱着回过江南老家,此番收到荣洛介绍各处风土人情的信,眼红羡慕之余自然是如获珍宝,每日翻来覆去读几遍,隔日还要再捧出来温习,把几封信背得滚瓜烂熟。

  荣洛此行到目前为止,一言以蔽之,曰:清闲。方巡抚是个和善之人,待属下极好,各种嘘寒问暖,吃少了怕饿着吃多了怕噎着,尤其看着荣洛身子单薄,每日都要很关切地叮嘱他多吃些。荣洛吃得很惆怅,我看得也很惆怅,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帮他一起吃。

  两日前,我又收到荣洛书信,信中说他已抵达武昌府。据地理志记载,武昌府乃湖广要冲,依山傍水,有内河最大的港口,因此商船集散,漕运通达,是楚中最为繁盛之处。不过我对武昌府最大的兴趣,却是在黄鹤楼上。

  我小时候读诗词,一概不求细品只求强记,背下来好给爹交差,早早上床睡觉。有一日读到“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幼小的心灵突然生出些感叹,捧在手里摇头晃脑又读了十几遍,从此便把黄鹤楼记在心里。后来书看得多了,方知此楼甚是有名,古往今来多少迁客骚人都赶场似地去此楼作怀古伤今状。

  我当时虽不怀古,却也很有些伤情,于是对此楼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现下既然荣洛去了武昌府,心里便觉得同我自己去也没太大区别,于是提笔写信,把对此楼的憧憬细细说了一遍,结尾还不忘千叮万嘱,让他一定要上黄鹤楼去随便找个栏杆在上面替我提两句。

  一封信写下来,眼见着小时候的梦想就要成真,自然无比畅快。我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好揣在怀里,打开书房的门,宋然正阴魂不散地站在门口。我今天心情甚好,懒得同他一般计较,走上前朝他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叫子岑代我去看黄鹤楼。”

  宋然阴着脸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嘴里吐出几个字:“媒婆又来了,快逃。”

  “重臣之子,相貌清贵,名登黄甲。难不成御史千金真的相中了我?”

  我实在很想不通,逃命之中抽空问道。

  宋然伸手弹在我脑门上:“想得倒美。”

  “我不娶!”

  我大义凛然站在厅里,一副抵死不从的模样。娘作势上来揪我的耳朵。

  “小兔崽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想娶媳妇儿,娘还想抱孙子呢!”

  “好男儿志在千里,管什么儿女情长!”我一脸正气地躲开她伸过来的手。

  “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当然是先成家再立业!”不愧是娘,从小揪我耳朵揪到大,下手其准无比。我耳朵被拧得生疼,歪着脑袋瞥见正躲在茶盏后偷笑的宋然,伸手一指:“要娶他娶,他都符合!”

  宋然笑到一半的脸顿时僵在那儿。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神色略有些变化,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对我娘道:“姨,您小心别气坏了身子,小尹就交给我来劝吧。”

  娘听得这话,终于放开我的耳朵,狠狠剜了我一眼,走了。

  我仰天长叹一声,瘫在椅子上。

  身边几声脚步响,宋然的脸出现在我眼前,离我还不到一寸。我往后蹭了蹭,在椅子里陷得更深些,抬头看着他。

  宋然似笑非笑道:“重臣之子,相貌清贵。小尹你当真觉得我都符合?”

  这人难道被媒婆说动了心,看上了都御史千金?我恍然大悟,一个劲地点头。他冷笑一声,直起身来拂袖走了。

  我一人靠在椅子上发呆。娶妻生子这种事,我一直没上过心。倒也不是真觉得好男儿应该把儿女情长搁在一边,只是我满心都是别念,自己伤心也就算了,又何苦耽误别家女儿,于是能多拖得一日也就继续这么拖下去。可想来总有一日,宋然要成家,荣洛要成家,我也是要成家的。

  念及此,我轻叹一声,把揣在衣襟里的书信又拿出来看了两眼。

  “……子岑离京虽不足月,却似已别数年……盼早日事成还京。言之顿首。”

  信送出没几日,荣洛的书信却先到了。

  我靠在水池边看信,宋然自我身边路过,一团和气地上来跟我打招呼。此人自从被我洞穿了一点小心思之后,在学士府躲我跟躲妖怪似的,隔老远见到我就绕道走,今天倒又肯理我了。

  他大大咧咧靠过来,我往边上让了让,宋然瞟了一眼信纸,靠着我问道:“荣状元替你去了黄鹤楼没有?”

  我把信死死攥在手中,吐出两个字:“去了。”

  宋然凑过来又看了几眼,打着哈欠道:“楚地人杰地灵,文人墨客果然遍地都是。”

  我捏了信纸一把,咬牙切齿地道:“那是自然。”

  第 13 章

  荣洛的确去了黄鹤楼。

  而且还不是只身一人,同行还有一个叫宁玠的,乃是湖广总督的幕僚。

  宁家是有名的望族,即便是远在京城的我也有所耳闻。宋然不愧是八卦热爱者,又在外地过了一段时间,知道的比我多,据他说宁家几代单传,宁玠他娘前后生了六个千金才得了他这么个宝贝儿子,宁老爷子自然把他宠上了天。

  不过这宁玠倒也真不含糊,仗着自家财大气粗,把富家子弟的谱儿摆了个实在,吃穿用度全都是最上等,且偏生从小体弱多病,昏倒咳血那都是家常便饭。多亏了他生在宁家,还能靠白花花的银子续着一条小命。宁家平时都不敢轻易让他出去走动,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哪怕只是芝麻大点小事儿,全家上下都得一起受罚。

  这样一个娇贵的人,居然当上湖广总督的幕僚了。

  “这真是奇了,”宋然盯着“宁玠”二字确认了半天,“宁老爷子居然也肯放他出来走动,莫非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我“恩”了一声,抖一抖拿在手中的信纸。望族世家,书香门第,难怪可以邀得荣洛同游。

  我揣着一颗愤愤不平的心上床睡觉,介怀到半夜,做了个梦。荣洛和一年轻公子携手登高望远,荣洛眉目如画,公子白衣翩翩。我被人拦在楼下,只能抬头仰视外加扯开嗓子拼命喊。荣洛却跟没听见一样,依旧同他吟诗作对,吟得我十分憋屈,搓着手在黄鹤楼下踱过来踱过去。

  接着我就醒了。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沿边,翻个身就能滚到地上去。平日放在枕边的折扇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扔到了另一头,我弯腰过去拿,有下人来报说荣公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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