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歌吹少年行+番外————桃都
桃都  发于:2010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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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洛展颜一笑,回尚书府去了。

  按我对荣洛的了解,爹敷衍了事的回答断然不能解他的惑。第二日我便起了个大早,急匆匆赶到翰林院,果然又看见荣洛在藏书库里翻文稿,袍子上粘的满是灰尘。他见到我,朝我招招手,又继续低下头去翻书堆。我在他身旁坐下,顺手抄起本通鉴,漫不经心看了几行,忽然听得院外一个声音高喊:“圣旨到——”

  翰林院修撰荣洛,念其勤奋上进博览群书,着赐其翰林院侍讲,正六品,即日起不必再负责任何修撰国史之事。

  荣洛跪在地上叩头谢恩,神色不起半点波澜。

  我巴巴跪在地上听宣旨官读圣旨,小心思乐得如花怒放,眼瞅着宣旨官后脚跟迈出大门,便一溜烟从地上爬起来。

  “子岑,”我开心得很,围着他两眼放光道:“看这势头,我今后非找你做靠山不可。”

  荣洛笑笑,没说话。周围的同僚满是羡慕的神情,恨不得掀开我来找荣洛取经。我纠结挣扎了很久,终于决定自我牺牲一下,往边上象征性地挪了那么一点点,人浪便一窝蜂涌上来,把荣洛围了个严实。

  四周顿时人声鼎沸,李喆声音尤其的高,中气十足跟练过似的。“荣兄,今晚就由小弟做主为你庆贺了!”

  荣洛很客气地谢绝他,无奈周围太嘈杂,众人又太诚恳,他的婉拒很快就被人声淹没了。我在人群外呆了一会儿,见众人丝毫没有散开的意思,便又使劲往里挤。好容易挪到荣洛身边,听得他自言自语道:“可是巧了……”

  “可不是巧了么?”我费力地把夹在人缝中的手臂抽出来,“你我正好做官满一年呢!”

  第 8 章

  同僚盛情难却,荣洛又委实不擅推辞,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于是这日傍晚,一行人大摇大摆上了蔚秀楼。

  荣洛是主角,大家自然如同众星捧月。虽说是同僚吃饭,位置却也分的很讲究。荣洛身边都是一心想早日在庙堂上混出个名堂的国家栋梁,至于我这个各种迹象表明是瞎猫撞到死耗子捡来的进士,相比之下自然是颗没什么光亮的小星星,被扔在老远一个人喝闷酒。荣洛被围得分身乏术,也抽不出空来搭理我。

  我无聊喝了两盏,摇摇酒壶发现空了,开口叫伙计也没人理。抬头望望李喆那边,一伙人敬酒正敬在兴头上,举着满满一杯酒豪气直冲云霄,猛地站起来,顿时天一半地一半,真正入口的其实也没有几滴。桌子边上三四个小二搭着白布严阵以待,恨不得他们赶紧把酒浪费完了好上新的。

  我又等了等,心道他们怕是注意不到我了,干脆自己动手去拿。走到楼梯口,看见两个小二正靠在栏杆一脸诡异地说着什么,我走过去想叫他们送酒上来,不想却偷听到了几句。

  “……我真没骗你!”左边那人面红耳赤小声吼。

  另一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在榆钱胡同!骗你是畜生!”先前那人握拳在栏杆上重重捶了下,好像很恼火的样子。

  第二个摇摇头:“李三,不是我不信你。你没事去那废胡同巷子做什么。再说了,你看看这是哪儿?京城!天子脚下,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吗!”

  “你摆明就是不信!我可是亲眼看见那穿白衣服的一晃就没了!”

  我本来无聊得很,听见李三这话,精神猛地一震,赶紧接着听。第二个伙计依旧不屑地摇摇头:“就算真是那什么,有皇上镇着呢,你怕啥?还不如好好招呼几个客人,多给你点赏钱。”说完一甩搭布就走了,经过我身边还瞟了我一眼。李三在原地愣神,手握着栏杆一会张口一会闭口,就是说不出话,估计是被气得够呛。

  不过他不在乎,不代表人人都没兴趣。

  我大概回想了一下,发觉上一次夜探还是不到十岁的时候。那时候人小胆子也小,探来探去都是这个府那个府,跑完了假山跑柴房,弄不好几十米开外还有家丁守着,哪有今天这个刺激。榆钱胡同,那可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白天都八百年没人去,夜晚更不用说。我兴致勃勃,正打算上楼说给荣洛听,走了两步却又顿住了。

  荣洛跟我不同。我从小不务正业,就爱翻笔记杂文看,对各种奇闻野谈早就心向往之。他可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狐妖鬼怪这种事情,他一则可能没兴趣,二则说不定会觉得我幼稚,小孩子心性。更何况他现在被围了个严实,断然不可能跟我去玩什么夜游,我又何必自找没趣。

  楼上依旧热闹非凡喧嚣依旧。我朝那灯火辉煌处看了两眼,动身去了榆钱巷。

  打我记事起,榆钱巷就是个荒废之地。我小时候很喜欢吃陈记的麻花,经常瞒着娘抓了宋然一道来买,顺便拿他做挡箭牌。榆钱胡同偏偏就在就在陈记附近,给生意兴隆的陈记做了个背景陈设。那时我踮起脚可以远远望见巷子入口,断瓦颓垣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面上都是白灰。有时候巷子里刮过堂风,吹得巷口阴蒙蒙,白灰都飘在空中。陈记的店家看见了,就摇摇头叹口气,一边拿纸包麻花给我,一边念叨些什么话。我也听不懂,只是盯着面前的麻花流口水。如今想想,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今晚夜色不太好,月亮被云层遮住,只稍稍露了个边。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天色越来越暗,双脚越来越麻,不由感叹年纪果然大了,比不得小时候吃麻花的疯劲儿。走着走着心里便开始打退堂鼓,刚要转身,眼神一晃看见个红烛火照亮的“陈”字,顿时大喜。

  到了。

  往前再走得大概百来米,我便见着那根小时候再熟悉不过的断壁。这么些年,这里居然还是老样子,也没有休整休整。我费力地走在高高低低的瓦块上,伸手拨开疯长到我面前的野草,脚下突然踢到什么。那东西被我踢得在地上滚了几滚,我定睛看,原来是个破了的灯笼。这灯笼就这么躺在一个旧园子的大门口,门是虚掩的,右边廊檐下还挂了个灯笼,和这个大概是一对。我提起袍子走了进去。

  园子不大,进门是天井,一个破八仙桌摆在天井边上,里边厅的门也是半敞开的,让人很想进去看个究竟。我好奇心大起,这果然很符合志怪小说的各种说法,弄不好里面真有个狐妖也不一定。我兴冲冲又走了两步,冷不防看见一个黑影从厅门中飞快地窜出来,撞上了我的腿,直直地从院门冲了出去。我被它撞的生疼,倒吸一口冷气,往边上挪了两步,回头想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脚下却猛然一空,心道“不好”,接着便整个身子都掉了下去。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头在墙壁上磕了老大一个包。伸手揉一揉,等眼睛慢慢习惯周围的黑暗。谁能想到这小院子里还有口枯井,正巧让我跌了进来。好在这口井并没有像怪志小说里写的那样,井底下都埋着人骨头。我定了定心神,开始细细打量。井其实并不深,只不过壁上都是青苔,特别滑,除非我长了翅膀或是会一身绝世轻功,不然还是没办法出去。可这榆钱巷多少年没人来过,想要被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柳言之这辈子也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儿,难不成要命丧于此?

  我叹一声苍天,双手捶地,却碍到了什么。抓起来借着月光看了看,居然是把折扇。上面题了几行字,可惜月色太昏暗,看不清楚。

  我突然想起李三说的那个白衣服,身上一阵冷。这扇子莫不是他掉的。

  这么一想,越发觉得四周寒气袭人,索性开口叫两声给自己壮胆。

  “有没有人啊!”我放开嗓子喊,声音在井中回荡了一会,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心里一阵后悔,早知道安安稳稳坐在蔚秀楼喝闷酒不就好了,好什么奇跑出来夜探;就算是跑出来夜探,也不该自作聪明不跟荣洛说一声,白白丢掉一个被救的机会。我想啊想啊,越想越惆怅,走了这么远又实在累得很,一阵睡意上来,就歪在井壁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阳光晃得我难受,睁开眼,果然还是在井底。我叹了口气,本来还祈祷睁开眼一切都是一场梦境,这下可好,一生弄不好都转眼成梦境了。

  我抬手揉揉眼,却发现那把折扇还被我攥在手里,扇柄有些磨损,应该有些年头了。张开扇子瞧了瞧昨晚没看清的题字,居然是毛诗。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字倒是苍劲有力,只是这题字着实酸了些。难道那白衣服还是个相思鬼?我笑了笑,继而发现自己实在很乐观,身处这种悲惨境地还能笑得出来的人,世上怕是不多了。

  九月虽说还算凉爽,可顶着正午的太阳一直晒,却也实在不好受。我被晒得昏昏欲睡,身上忽冷忽热,一晚上加半天没吃东西,饿得心里发慌。起初还撑得住,到后来,人就有些恍惚,嘴里喃喃说着话,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耳边嗡嗡作响,觉得周遭的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就连由远而近的脚步,都觉得其吵无比。

  我心里一震,神智稍微清醒了点。这脚步?

  我仰头,眼睛对上日光,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赶紧伸手挡住。一个人影从井口探出半边身子来。我顿时激动得想大叫,出口却还是喃喃的声音。

  他把我从井里救上来,坐在井边轻轻开口叫我。我躺在他怀里,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眼前一阵发黑,好半天才看清楚眼前的人,忽然觉得他平日里经常笑得花团锦簇没个正经的脸,此刻看起来居然那么亲切。

  “宋然……”我开口叫他,嗓子干得快生烟了。

  他笑,伸手拍拍我的头:“你睡一会儿,我们回家去。”

  “你……这样子,看起来……”我咳嗽两声,缓过劲来,便接着笑他:“有什么大事?”

  “你无缘无故失踪,难道还不是大事?”宋然微微一笑,背起我,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小尹。”他叫我。

  “恩?”我靠在他肩上,睡意铺天盖地。宋然接下来说的话,我是半句也没听见。只是觉得真好,终于可以回家了。

  第 9 章

  宋然把我背回学士府时,我正趴在他背上睡得昏天黑地,忽然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惊醒,一个人猛地扑到我身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我往死里捶:“你就那么狠心丢下娘啊!学什么不好学别人自尽……”

  “姨,”宋然柔声道,“小尹是不小心失足,不是故意的。”

  我动了动,半睁开眼睛,看见娘如花似玉的脸哭得全是泪痕。她听见宋然的话,稍稍宽慰了些,突然又扑上来把我往死里捶:“你说你!平时闯闯祸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连路都走不好……”

  “姨,”宋然忍住笑,“小尹需要休息,您等他养好病在好好教训他。”

  我大概是被太阳烤糊涂了,恍惚中突然觉得宋然这么多年来终于说了几句人话。

  他把我背回房放在床上,我心里念着事,攥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宋然把我的手放进被子里盖好:“改天再说,你先好好休息。”

  他灌了我两碗汤药,便关上房门出去了,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实在累得很,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闭上眼整个人都像是飘在空中。可心里有事惦记着,总觉得睡不安稳。

  人一脆弱,一些旧事便开始走马灯一般在我脑子里走过场,却偏偏都是和荣洛有关。他与我重逢时的俊秀清朗,他在金銮殿上领旨封官的意气风发,他的温润淡雅,他的端方融畅。其实自放榜那日与荣洛再次相见后,我虽然欣喜若狂,却也明白不能对他有过分的念想。于是每每与他欢笑畅谈之后,背地里却暗自伤神,然而却又狠不下心来就此相忘于江湖。

  如此心绪烦乱辗转到半夜,身上便开始发热。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阴冷黑暗的井底,我靠在井壁上焦急地等,天放亮时候,果然等来了救星。他眉目如画,穿着一袭水蓝色的长衫,站在井边向我悠然笑道:“言之。”

  我猛然惊醒,才发觉自己仍然躺在床上,夕阳斜洒进窗来,宋然正坐在窗边的红木椅子上削苹果,见我醒来,开口笑道:“醒了?是不是闻到厨房的瘦肉粥香了。”

  我伸手抹了一把脸,冰凉的很。

  “我睡了这么久。”

  “恩。”宋然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在盘子里,拿了个空杯倒水给我。

  我接过水道:“你这个典仪当得实在很清闲。”

  宋然还是笑得没有半点正经,索性就坐在我床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待我精神慢慢好转了些,他才终于开始跟我说起昨晚的事。

  原来昨日自我离开蔚秀楼之后,荣洛就发现我不见了。他以为我无聊先回了学士府,于是也没有太上心,等到宋然去寻他,才知道我还没回去,赶紧同他一起去找。

  宋然坐在一旁剥橘子。

  “我是方寸大乱了,见你半夜还不回来,直接一脚就踹开了蔚秀楼的大门。”

  我听得好笑,说他装腔作势。他凶我道:“你从小花花肠子一大堆,鬼知道你会跑去哪里。要不是被蔚秀楼的伙计逮到你偷听他们讲话,我就是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

  接着又道:“荣状元其实也很着急,他是书生,体力比不得我,我让他先回去休息,他也不肯。我同他找遍了你平日常去的地方也寻不见你,只好再回蔚秀楼去打听情况。正巧遇到荣府的小厮守在那儿等他,说圣上下旨,急召荣洛入宫觐见,于是才只剩了我一人去找你。”

  我点点头。宋然放下剥好的橘子对我道:“我先去看看,开饭了就来叫你。”说完就起身推开房门。

  我叫住他。

  “谢谢。”

  宋然没说话,也没转回身,只是顿了顿,便推开房门走了。

  吃过晚饭,爹到房中来看我。我实在很过意不去,爹整日操劳国家大事,我还给不停他添堵。

  爹坐在床边,开口问我:“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恭顺地回答。“劳爹操心。”

  “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爹笑着摇头,“只是你为何要去榆钱巷?”

  我摸摸鼻子讪笑道:“心里有事情,想四处散散心,不留神就走过去了。”

  爹“恩”了一声:“以后多加小心。”目光落在我枕边的折扇上。

  “这是?”

  “哦。”我把扇子拿递给爹:“这是我在井底捡到的,没想到被宋然一起带回来了。”

  爹打开折扇,看见扇面上的题字,微微一怔。

  “也不知道是谁落下的,被我捡到,算是有缘吧。”我道。

  爹又将扇面仔细看了看,这才收了放在我枕边。又与我闲聊了几句,起身回房。我在床上躺了片刻,听见娘的脚步声,刚想掀被起来,却听见娘说:“洛儿?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呢?”

  接着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荣洛和娘一道进来了。

  荣洛身上还穿着白天的官袍,眉间有明显的倦色。他在红木椅子坐下,望了我半晌,方才开口道:“你清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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