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柳大学士持象笏站得笔直,六亲不认的架势看得我心里瓦凉瓦凉。
领完旨磕头谢恩,退出大殿。我刚走两步,听见身后一阵喧嚣,众大臣作鸟雀朝凤状,围着状元郎也走了出来。
我一眼便瞧见人群中的荣洛,意气风发却也不失谦和,行为举止恰到好处,就连面上的表情,都带着一缕春风。他望见我,唇角一弯,春风就又更盛了些。我站在一旁等荣洛应付完那些前来道贺的大臣,便想寻个清净地方慢慢叙旧。
我们并肩走在京城熙攘的人群中,秋日照在身上却也有十足的暖意,我转过头看了看走在我身边的荣洛,他发现我在看他,侧过头对我抿嘴一笑,好风迎面而来,顿时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我拉着他在京城最大的茶楼要了个临窗雅间,点了壶上好的白毫银针。茶楼伙计显然是见过荣洛穿红袍子骑高头大马游街的,在他面前大献殷勤,一口一个“状元爷”,桌子抹得噌亮,连肩上的搭布也比平时要白净许多,看那架势,恨不得让荣洛拿狼毫在自己身上题两句。
“荣兄,”我起身给他斟茶,顺势拦住直往他身上凑的伙计。
“你下去吧。再擦桌面就破了,当心店家找你赔。”
荣洛笑得春风和煦。
被占了便宜都不知道,不晓得哪个隐士高人教出这么个呆子。
滚水倒入,茶叶翻浮上来,少时又缓缓沉下,立于杯底。
“好茶。”荣洛端起杯盏闻一闻,赞道,“清雅醇和。”
“确实。”我顺着他的话,“生晒的茶叶,少了些人间烟火气息,更能定气安神。”后面那句“适合你的脾性”被我硬生生吞进肚里。
“还未恭喜荣兄,就以茶代酒了。”我举杯敬他,“翰林院修撰家父之前也做过,你若不是真要变成少年柳洵了?”
他微微一笑。
少年柳洵这个词,荣洛大概听了无数遍。不过娘说其实我刚出生的时候,爹却也还是个风流才子的模样。想想也是,如果爹生来就是个模板,我和荣斌的梁子也就无从结起。晋和二年,九王爷颢昕与内阁首辅夏承商,都御使赵丙仗着势力庞大,欺负幼帝太后孤儿寡母,结党预谋逼宫夺位,史称商丙之乱。当时的中书侍郎柳洵洞察其险恶居心,将叛党一举歼灭,稳固了帝位。柳洵从此誉满天下,官拜大学士,成了所有读书人的榜样,辅佐皇帝整治江山社稷的中流砥柱。
再后来,大概因为行为世范,爹的性子就愈来愈淡,愈来愈恭谦。我在心里描画当年风流倜傥的爹会是什么样子,听见对面一声轻笑。
“想什么呢,茶都凉了。”
“哦!”我猛然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伸手端起茶盏。
“想起些旧事罢了。”我喝了一口,茶的确凉了,很有些涩口。
荣洛看在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荣兄,你此番回来,为何不告知小弟。”我招手叫小二上茶水,转回身问他。“难道是与小弟生份了?”
荣洛噙了一口茶,笑道:“说到生份,言之为何还称我荣兄呢?”
我讪笑几声,伸手揉揉鼻尖:“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对了。”放下手,定定地看着他:“子岑。”
子岑二字,这十年来我几乎是随时都会想起。年幼时天真烂漫,经常在屁颠屁颠跟在荣洛身后四处跑,把子岑两个字念得格外顺口,还为了争第一跟班的位置,多少次跟荣斌大打出手。后来荣洛离京,我虽然没有再见他,年少时候那个小小少年的模样却一直刻在我心里。
荣洛自然不知我心中所想,伸手摸了摸我的茶盏,笑道:“又凉了。言之今日时常走神,看来这叙旧挑的不是时候。”
我摆摆手,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碍事。今日能和子岑畅谈,我心里感慨得很,想的也比平时多了很多。”
子岑笑道:“原来是为此事。”顿了一顿,又道:“我这些年和荣斌相处甚少,这次既然回来了,到底应该尽些为人兄长的义务,于是整日都留在家中,未曾出府。”
我点点头:“理应如此。”人家到底是亲兄弟,不是我多打几次架就能抢得来的。
话说完,便有些冷场。我左思右想,竟找不出半句接下来的话。子岑坐在对首,只是含笑看着我。在一旁候着的伙计知道我们茶凉,便又涎笑着走上来添滚水。我起身再去拦他,才发现天色已很有些暗了。
明日正式上任,今晚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不能在外逗留太晚,我只得依依不舍同子岑告辞。好在来日方长,他这下入了翰林,从此便要久居京城,我便也可以时常见他一见。如此一想,不由得心旌荡漾,一路脚底腾云地回了学士府。
第 5 章
翰林院落在京城西北的永顺东街,临着御泓桥。潺潺流水,青青翠竹,果然是文翰之林,比别处来得雅致。
我念着见子岑,到的略早,站在桥边等开门,不想遇到面圣时在我右边,与我同年的庶吉士李喆。我刚想转身溜走,他拱着手就上来了。
“这不是柳兄吗?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我堆笑。
“在下少时得柳兄墨宝,文章灵秀,有旷世之才,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我面上一阵抽搐。少时墨宝,少时我还在掐架呢。
一番寒暄下来,我笑得脸都有些僵硬。伸手拍了拍,穿着墨蓝袍子的荣洛施施然和爹一道过桥来了。李喆见到我爹,顿时呼吸急促脸色绯红,拱着手就又往前冲。我忙上前把荣洛拉到身边来。
“言之到的好早。”他道。
“太兴奋睡不着。”我实话实说。
荣洛微微一笑:“看来不只有我一人如此。”
我奇道:“我还以为子岑你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呢,原来也会为了这事睡不着。”
他莞尔:“言之当我是神仙么。”
待新近授命的翰林纷纷到齐,学士大人便开始领着众位同僚参观翰林院。
新晋翰林们毕恭毕敬跟在爹身后,每到一处,听了爹的讲解,先是赞叹一番,再问问没听懂的地方,最后便纷纷表示能在此处与众位同僚一道,是莫大的荣幸,三生修来的福分,祖宗坟头上冒了青烟。
我本是漫不经心走在队伍最末端,听到这感叹顿时觉得胃疼。爹大概已经习惯了这个场面,心平静气地等众人抒情完毕,便往下一个地方走。
翰林院虽不大,转完却也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爹又分了各人的职责,这才命众人散去。
荣洛掌修国史,平日便呆在编检厅中,正好与讲读厅遥遥相对。我坐在讲读厅里,看见他抱着一大叠通史通鉴经过长廊,正想起身,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李喆一个箭步上前,殷勤地帮他把书典接过来。
碍眼,着实碍眼。
我正在心里给李喆扎小人,忽闻门外高声传报:“皇上驾到——”
刚接过书简的李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众卿平身。”
穿着明黄缎子的皇帝悠悠然跨进门来,等众人陆陆续续站起身,便又转向我,笑道:“柳卿可还习惯?”
我受宠若惊,连忙揖道,“一切安好,劳烦皇上挂心。”
“这倒也是,”皇上颔首笑道,又悠悠然望向我爹,合上折扇在手中轻敲了两下。
“有学士大人在此,便和在学士府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一惊,之前想好的应对之词全堵在喉咙里。爹在一旁微叹一声,接过话来。
“皇上言重了。”爹撩袍跪下,“翰林院本是清贵之地,微臣寒舍简陋,岂敢与之相提并论。犬子愚钝,蒙圣上隆恩,授予他翰林院庶吉士,微臣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当更为严厉才是。”
“爱卿这是作甚,”皇上哈哈一笑,伸手扶爹起来,“朕不过与学士大人说笑,何必如此紧张,倒显得朕不宽厚仁慈了。”
“臣不敢,皇上宅心仁厚,圣泽无边。”
皇上又是一笑。
“得了,场面上的奉承话朕也听多了。许久不来,柳卿陪朕逛逛园子可好。”
说完便摇摇扇子径自走了。
我等小辈从未经历过这场面,被唬了个紧,等得爹陪着皇上走远,方才长吁一口气。子岑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眉间浮起一丝担忧的神色,我大笑两声,拍拍他的肩,替他把落在地上的本子拾起来。
然,子岑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
在宫里呆了几个月,入耳也就自然有些流言。按照惯例,翰林院大学士本应担任内阁首辅大臣之职,而本朝自九王爷同夏承商谋反以来,辅宰之位却一直空缺。对于此事,私底下有两种说法,一是说自商丙之乱后,圣意眷浓,要拜中书侍郎为宰,被婉拒,只得封其为翰林院大学士;另一种说法,则是说柳洵本就深受儒生爱戴,又在商丙之乱时立下大功,圣上恐其功高震主,有意打压他的气势。
而无论是哪种说法,对柳家而言都极为不利,难怪爹变得如此小心谨慎。几十年寒窗苦读鞠躬尽瘁都比不了天子一个眼色,朝廷最不缺的便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只要半点不留意,弹劾的折子就是铺天盖地,到时候,能让你卷铺盖辞官告老还乡已是万幸了。
其实这些流言蜚语,爹不会不知道,可虽然如此,他却还是整日忙里忙外,将一块模板做得再好不过,我也只得继续每日坐在讲读厅中。好在正对面编检厅里那道修长的水蓝色身影时时映入我眼帘,让人觉得甚是赏心悦目。也不晓得翰林院最初究竟是谁设计的,布局真真是深得我心。如果哪日让我查出来,一定给他府上送块牌匾。
不过心思一浮动人就容易走神,堂上被点名,站起身来经常如在云里雾里。好在我本就是个立志要当蛀虫的人,也不在乎这些事。平素里经常偷闲抓子岑一道,坐在御泓桥的桥头,看流水,看落红,看穿着紫色红色官袍的大臣来来往往,看无数人费心尽力开得这天子脚下的承平盛世。
一日,我懒懒地靠在御泓桥的雕花栏杆上,那些清浅的往事突然又冒出头来,我于是随口问子岑。
“若那日你松了手,不知会如何?”
他听见这话,合了书稿望着我,唇角带出一抹笑意,“是啊,那便如何?”
初见荣洛,是在我爹三十寿辰那天。学士府来了很多人,上上下下挤了个水泄不通。我被娘攥着手在门口迎客,“叔叔好”“伯伯好”一通乱叫。少顷,荣尚书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也出现了。两个小公子穿一青一红,青衫的那个看上去要略长一些,对我爹恭恭敬敬鞠了个躬,道声“寿比南山”,穿红的那个和我差不多年纪,听着娘叫我尹儿,两颗滴溜溜的大眼睛便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我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鼓着腮帮瞪了回去。
事后我才知道,这就是被我抢了大名的那位荣小公子。
宾客都纷纷落了座,那天携家带口的人多,娘便专门给小娃娃们也安排了桌席,挨着女眷的桌子,上的都是特别吩咐的精致餐点。正巧荣斌就坐在我旁边,于是继续和我大眼瞪小眼。
我正和荣斌较劲,丫鬟端上来一盘粉色的甜点,说是江浙一带的米糕。娘过来给大家一人分了一个放在小碟子里,分到荣斌那儿,他突然指着我的碟子大声说:“他的米糕比我大!我要他那个!”
“我不干!”我回答得很是爽快。
荣斌一听,这还了得,小手在桌上拍得碟子碗叮当响:“我就要他的就要他的!”
娘赶紧把我的碟子和他换过来,荣斌却还是不依不饶,看得我心里一阵烦,对着他的小凳子一脚踹下去。
荣斌被我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了两秒,扯着嗓子哭起来。哭声引来了一群人,娘面子上挂不住,非要罚我,却看见穿青衫的小公子轻轻巧巧走了过来。
“荣斌你不要闹了。”小少爷很有些大人样,把荣斌从地上拉起来,帮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又对我娘道,“伯母,是荣斌的错,您就不要怪柳尹了。”
周围的大人一阵笑,说不愧是礼部尚书家的长公子,小小年纪就这么乖巧懂事。我也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得很好奇,仔仔细细看了他几遍,觉得这小哥哥的眼睛真好看,亮亮的好像泛了水光一样。
娘又狠狠地训了我几句才离开。大家吃得差不多,便跑到池子边上去看金鱼。荣斌脸上泪痕也干了,看了一会金鱼又觉得无聊,便去扯都御史千金的辫子。小姑娘被他扯得眼泪汪汪,又不敢还手。我在边上看着这小霸王实在头疼,冲他大吼一声,“荣斌你干什么!”
他朝我吐舌头,继续伸手揪辫子。
“你放不放!”
“你凭什么管我!你看上她了?”荣斌阴阳怪气地叫,伸手指着都御史千金,小姑娘委委屈屈一眨眼,豆大一滴眼泪就顺着睫毛滚下来了。我过去想把她从荣斌身边拉开,刚走到池子边上,荣斌猛地一推,我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就掉了下去。
水瞬间就没过我的头顶,四周一片绿幽幽的,安静得有些诡异。我脑中一片空白地往下沉,觉得领口一紧,然后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待我悠悠转醒,一个焦急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
“小少爷您倒是放开呀。”
我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看见小翠正拉着一个小孩的手,正是荣家长子。那青衫小公子蹲在我旁边的空地上,半截袖子湿漉漉的,右手仍然死死攥着我的衣领,也不知道究竟攥了多久,只是怎么劝都不肯松手。
于是我也就到底再没逃开。
后来荣洛便经常和荣尚书一道来拜访我爹,成了学士府的常客。荣尚书和我爹摆棋盘对弈,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不动也不说话,看得很认真。他头一次来府上时,我只敢躲得远远的偷偷看他,后来被娘牵着出去向他道谢,这才熟了起来。于是他以后再来,我便拖着他四处玩,给他看我新发现的各种玩意儿。起初他还很惦记荣尚书和我爹的棋局,经常玩一会儿便朝那边望两眼。我娘很疼他,给他做许多热气腾腾的糕点,吃不完就带回家去。这个爱好娘一直到现在都没改掉,后来荣洛离了京,她便整日来喂我。荣洛也很乖,一口一个“伯母”叫得我娘甜到心里,恨不得拿我去跟荣尚书换个儿子。
荣洛那时便很崇拜我爹,在学士府里遇到我爹,经常目不转睛地看很久,也常常抱着看不懂的书来问爹。再后来,荣洛被爹推荐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学生。只是那人终日闲云野鹤不喜庙堂,定要荣洛跟他一起去山里住。荣尚书望子成龙之心过于恳切,也就遂了那人的意。
我记得荣洛离京的那日,京城大雪漫天,下得远天近地都是一片白茫茫。荣洛背了一个小包袱来跟我道别,也没有撑伞,于是飘了满身的雪花。
至此,一别就是十年。
第 6 章
晋和二十三年五月,某日我回到学士府,却发现府上多了一人,穿着墨绿的袍子,玉树临风站在前厅中。
“半年不见,表弟越发风流倜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