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傻傻盯着那张小时候被我狠命砸过的脸,此刻正笑得花团锦簇。这人不好好在江南做他的官,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娘刚好端了茶点出来,看见我便笑道:“别站着发傻,宋然在江南办事得力,被调上京来做六品典仪,就先住在学士府了。你们今后兄弟两有什么事也好互相照应。”
宋然一手搭在我肩上,笑得畅快:“那是自然。”
第二日,我陪他去皇城。
宋然心情好得很,一路走来,对着金色的琉璃瓦大发感慨,听得我耳根一阵生疼。皇城又不是给人踏青的地方,他倒兴致盎然得很。
“小尹,”他用胳膊肘撞撞我,“翰林院在哪儿呢?”
“你在前面右转往南再左转再左转过个桥就到了。”我奇道,“你要去翰林院么?”
宋然点头:“我去看看姨夫跟你平常呆的地方。”
“喂你等等,”我一把抓住他,“你不是要面圣么!”
宋然头也不回,指指天上的日头:“时辰还早。”说罢脚底生风就往前走,我只好摇摇头追上去。
紧赶慢赶跟着宋然跑到翰林院门口,我撑着腿弯腰一阵喘气。宋然不愧是个武官,看他小时候文文弱弱的样子,哪晓得如今会变成跑死人不偿命的主。
正想着,一片水蓝色袍角飘进了我的视野,荣洛的声音在我耳边笑道:“言之这是在晨练?”我赶紧把腰直起来。
“宋然。”
伸手往院内指了指。荣洛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原来宋大人也来了。”
正巧宋然从门中钻了出来,看见荣洛,大剌剌地就上去打招呼。
“哟,荣状元,好久不见!”
他伸手就把荣洛搂过来,一副亲热的兄弟样。
“宋大人。”荣洛笑道,侧过身子揖了揖,宋然的手便从他肩上滑下来。
“不知是哪阵风把宋大人吹到这翰林院来了。”
“皇恩浩荡,提拔我到京城来做官。”宋然在荣洛肩上拍了拍,朗声道:“我本想看看小尹平日呆的地方,日后他要是闯了什么乱子也方便寻他。如今看见荣状元也在这儿,我便放心了。”
荣洛抿嘴一笑道:“原来如此。”
我面红耳赤,走上前对宋然吼:“你不要乱讲话。子岑他忙得很,没有功夫跟你胡诌。”
宋然挑起一边眉毛:“子岑?”
“就是子岑啊!”我莫名其妙。看他跟荣洛一副老熟的样子,难不成连荣洛的表字都忘了。
宋然拖长腔调“哦”了一声,接着对我道:“时辰不早,我该去面圣了。”
总算是要走了。我赶紧点头把他往门外送,生怕他又改变主意,留下来继续揭我的底。
荣洛也一道出来送他,待宋然走远,对我笑道:“宋大人倒是把言之的脾性摸了个准。”
说罢,便云淡风轻地跨进翰林院去了。
我在他背后把宋然诅咒了十万八千遍。
自宋然闯翰林院十日后,皇帝再次亲临此地。
众人照例在园子里跪得四平八稳。李喆跪得尤其近些,刚刚在皇帝脚边。正巧近日里京城飘杨絮,我跪在地上偷偷瞟见李喆被杨絮弄得直想打喷嚏又不敢打的样子,不由在心里暗暗好笑。皇上看一眼团团跪着的众人,看一眼这满园子乱钻的白絮,似乎兴致不错,笑着让众人起身,金口一开:“柳卿,朕记得那年与众臣结诗联句也是这样飞絮如雪的时候。”
我站得远,听皇上叫柳卿,头不抬,身不歪,专专心心踩着地上毛茸茸的一团,耳中听得爹恭正地答:“是,那年雪如飞絮……”
皇帝与我爹闲话家常,自然没有我等什么事。我跟着众人,小心思四处乱晃,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跟飞雪柳絮有关的一桩旧事。这事儿说来有点丢脸,乃是我小时候太过天真烂漫惹下来的一个烂摊子。
九岁那年冬天,皇上有日心血来潮,将我们一干朝廷栋梁的苗子宣到尚书房,御前应对。
那日尚书房外白雪纷飞,尚书房内温暖如春。皇上陛下坐在桌前噙了口茶,说了些好好读书将来报效国家的场面话,接着便要考考晚辈的学识。考的题目倒也简单,出了个上联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这本是个先贤考自家儿女的对子,我爹在家也曾经给我说过的。只可惜我当时满脑子都是锁在大箱子里的连环画,左耳进右耳出,瞬间就给忘了。眼见着形势不对,我小步小步地就往荣洛身后挪。挪到一半,皇上御手一指,恰恰就把我给拎了出来。
我站在皇上面前左手拧右手左脚踩右脚,皇上也不急,端着个茶杯慢悠悠地喝,时不时拿眼瞟瞟我。爹说的故事突然电光火石出现在我脑袋里,我大喜,心一横,眼一闭,脱口而出:“撒糖空中差可拟。”
身后站着的荣斌噗哧笑出声来。
我盯着皇上,他慢悠悠地放下茶盏:“大学士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赏。”
话音刚落,进来一个侍女,端着一碗亮晶晶的东西,边上放着一个小金勺子。
皇帝陛下笑吟吟地继续道:“柳尹你爱吃糖么?”
我拼命点头,捧过碗舀了一大勺就放进嘴里,顿时觉得一阵寒气顺着喉咙一直钻到心里去,胸口冷得一阵生疼。接着便听见“碰”的一声,碗被我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一群小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一动都不敢动。我冷得嘴唇发颤,狠狠地盯着还在玩弄茶盏的皇上。身边一阵衣料窸窣之声,一个穿锦蓝袍子的小公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荣洛曾经读到过一个先哲教子的故事。先哲云:‘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荣洛虽然才识浅薄,但听皇上教诲之心不曾有异,想来柳尹也是如此。皇上如今以雪代糖欺之,非所以成教,还请圣上明察。”
皇上终于放下他的茶盏,把目光转到荣洛身上来。
“礼部尚书之子荣洛?”
“是。”荣洛小小年纪倒也不卑不亢。
“此话是何人教你?”
“是荣洛自己读到的。”
皇上微微颔首,眼中笑意甚浓。
“如此说来,朕若不讲信用,岂不是连幼童都不如。”圣上哈哈一笑,又瞟了我一眼,“至于柳尹,你就留着那柄金勺当个纪念吧,以后当勤勉用功才是。”
我傻傻站在那里,荣洛走到我身边,拉拉我的袖子小声道:“还不快谢恩!”我才回过神来,赶紧低头拜了下去。
当日在尚书房听得荣洛一席话,一群小孩对他的敬仰憧憬简直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荣斌尤其得意,把自己的宝贝哥哥护了个紧。荣洛固然是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而我身为整日围在他四周嗡嗡闹的众跟班之一,委实觉得太掉价了些。
正想着,荣洛在我边上开口道:“言之,可还记得那年飞雪?”
这?莫不是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笑嘻嘻回道:“记得记得!撒糖空中差可拟嘛!”心中一得意,声音也就大了些,不巧被皇上听见了。
皇上似笑非笑道:“今日翰林院一游,果不让朕失望。许多年过去,柳翰林还是如当年一般烂漫活泼,这蒙蒙飞絮何所似,还是撒糖空中差可拟啊。”
爹在旁幽幽叹了口气:“犬子不才,让皇上见笑了。”
圣上也跟着叹:“也是朕不好,巴不得柳卿你凡事事必躬亲,耽误你教子。”
爹微微皱眉:“皇上,微臣……”
皇上又笑:“不过柳尹如今能入得翰林院,也算朕当年那柄金勺没有白赐。”顿了顿,又道:“朕当年看着荣卿甚是欢喜,小小年纪不仅懂得以诚而教,更懂得爱护同僚的道理。如今看着后起之秀如高山流水,朕更是觉得自己当年做了件好事。”
我听得圣上此话,心里一阵高兴,扭头看看荣洛,他还是一副山崩于前也不改面色的架势。我偷偷叹了口气。皇上又询问了爹几句日常事务,便起驾回宫。荣洛这才转过头来。
“那一日见你哭得委实凄惨,我便把皇上赐的雪花糕也分给了你,想来应该解馋了吧。”他笑。
“唉,子岑你不知道。”提起这个,我实在万分懊恼,“那日你用方帕包给我糕点,我看着粉粉绿绿实在漂亮,舍不得吃,每日拿出来看一看再放回去。后来也就没吃上,就剩下,就剩下……”
就剩下那包着糕点的方帕,被娘洗得干净放在我衣橱之中。不过我也不是赖着不还,只是后来人多事忙,荣洛又一别经年。可这话毕竟说不出口,我顺了口气,接下去,“只剩下对这雪花糕的无限憧憬而已。”
“你……”
我一席话说得荣洛万年波澜不惊的脸终于有些变色,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第 7 章
日子如水流淌。自从我在翰林院与荣洛一道怀完旧之后,闲闲又过了几日,荣洛的小厮便开始往学士府送雪花糕,粉的白的绿的花的,用大红漆木食盒装着,比起荣洛幼时分给我的那些,显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荣洛不爱吃甜食,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弄来的这些点心。
我初次收到雪花糕时,实在很欢喜,兴高采烈地与众人分了个干净。接下来便日日如此,每天从翰林院回府,桌上都有一盒精致的雪花糕在等我。心花怒放吃到第八日,我再看见那个红色的漆木食盒,胃里终于不由自主地翻上来一丝腻甜。其实硕大个学士府也只有我和娘爱吃甜的,爹跟宋然都只在第一天稍微尝了点,称赞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我二人吃得实在惆怅,终于决定谢绝荣洛的好意。我冥思苦想,好不容易琢磨出来一肚子说辞,正想找个机会跟他表达一下感谢和歉意,荣洛却突然忙起来了,在翰林院走路往往步履匆忙目不斜视,哪怕是遇到我,也就象征性地点点头然后绝尘而去。我只来得及张口说句“子岑”,剩下的话就都随着他远去的背影飘散在风中了。
如此一来,煞费苦心想好的话只得容它烂在肚里。我靠在讲读厅的门框上惆怅地叹了口气。
修国史都能忙成如此模样,荣大状元,我该说你什么好?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长廊外守了许多天,终于守到荣洛抱了一大叠书简从藏书库过来。我赶紧冲上去帮忙,顺便还瞅了瞅四周,免得李喆又不知道从哪条缝里钻出来了。
荣洛抬袖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开口道:“多谢。”
“好说,好说。”我将怀里的书册往上抬了抬,接着对他道:“子岑近日送了我好些雪花糕,不知能不能赏脸去学士府吃顿便饭,我也好聊表谢意。”
我生怕他推说最近忙不去了,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一边说一边盯着他。
荣洛望了我片刻,悠然一笑道:“甚好。”
我喜上眉梢。
好容易捱到了时辰,我便去御泓桥头等荣洛。树上的鸟儿应景一般叫得十分欢畅,我望着从大门里出来的若干人等,却左右瞧不见荣洛。这边太阳都要落山了,也不知他还在忙些什么。眼见着人越来越少,我索性直接去寻他。
荣洛正坐在书桌前,望着一摞书卷发呆,连我进房都没发现。
我迈步上前:“不是说好到学士府吃晚饭么?”
他一怔,回过神来。我见他神色有些古怪,便走到他身旁坐下。
“怎么了?”
“没事。”荣洛答得倒快。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
“我虽不是你肚里蛔虫,但你有心事,我又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他听得这话,笑着摇了摇头:“告诉你也无妨。想你凡事都要弄个清楚的心性,瞒着你只怕更要出乱子。”
荣洛指了指摊在面前的那堆书稿,开口道:“关于晋和二年,我发现些怪事。”
我眼睛一眨不眨仔细地听。
“有关商丙之乱,文稿都有详尽记载,却唯独将一个人草草带过。若是一本如此,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偏偏本本如此,难道是巧合不成。”
他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继而指着一本书稿对我道:“九王爷原本身为乱党之一,后来中书侍郎柳洵晓之以大义,遂与其合力将夏承商斩于殿上。如此便没了下文,如同九王爷凭空消失了一般。”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他面前的书简。果不其然,所有提到九王爷的地方,都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九王爷犯上作乱在先,力斩乱臣在后,接着便断了。
“倒也真是奇怪,”我摸摸脑袋,又看了看书简,“我一直以为九王爷死于那场叛乱之中,原来却是连个确切的说法都没有。”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子岑你正好要去学士府,何不去问问我爹?晋和二年之事,想来他应该清楚。”
荣洛点头称是,于是便合上书简,随我一同往学士府去了。
娘很久不曾见到荣洛,今日便格外开心,佳肴美酒上了满满一桌子,还非要荣洛坐在她边上,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好像荣洛才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我倒是她从路边随手捡来的一样。
吃过晚饭,爹和荣洛在厅中喝茶闲谈,我也陪着坐在一边。荣洛心里想着九王爷一事,说了两句就把话题引了过来。
“子岑最近修史遇到些不解之处,还请柳大人指点一二。”
接着便同我爹细细道来。
爹听完荣洛所言,缓缓开口道:“九王爷,确是死了。”
我望向荣洛,他神色有些动容,顿了顿,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史册中为何毫无记载?”
爹微微皱了皱眉:“晋和二年乃多事之秋,其间是非曲折众说纷纭,史官记载不明也不为过。”
荣洛听爹如此口气,不便再说下去,只好起身向爹告辞了。
我送荣洛出学士府,对他道:“爹今天,似有些奇怪。”
荣洛往府内望了一眼:“晋和二年,对柳大人来说,想来也不易。”
我点了点头,突然记起差点忘了正事,忙道:“子岑你日日送来这雪花糕,我实在感激不尽。无奈肠胃享不了这个福分……”
荣洛道:“你不说,我却也忘了。这雪花糕原本是皇上赐的。”
我顿时大为感慨:“皇上居然知道我记着雪花糕。”
荣洛瞥了我一眼,挑眉道:“你以为全天下都知道你爱吃甜的?前些日子我读通史通鉴,心中有些想法,便写了封上疏与皇上。没想到入了圣听,皇上要赐赏。你上次既然没吃到雪花糕,我便请皇上再赐了份,差下人送到学士府。不过皇上天天叫人送来,倒也出乎我的意料。”
我“哦”了一声,继续感慨:“原来是子岑你惦记着。”抬手恭恭敬敬地对他揖了揖:“子岑如此待我,言之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不负厚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