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没好气地道:“那便罢了。”
我走上前,娘拦在门口,我干笑,“今晚没陪娘吃小年饭,只留下娘和表兄在家中,儿实在过意不去。”
娘挑眉道:“你还知道跟我说这个。让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的娘一个人过小年,亏你狠心。”
我本是一只脚已经跨在门外,听了娘这话,便又折了回来。
“宋然呢?”我抵在门框上。
娘叹了口气道:“他下午突然收拾包袱,说记起来一件要紧事儿,要去京城朋友家小住。我叫他过完年再去,他说来不及;我问他是哪个朋友,他也不愿说。哎,这大过年的,你说他去哪儿能比得上留在自己家……”
我一怔,手中扇子险些掉在地上。
“宋然走了?”
“是啊。”娘难得露出这般意兴阑珊的模样,关了屋门和我一道往外走:“这孩子,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为何不跟我说呢。”
我低着头走在雪地里,积雪已有些结冰的迹象。夜色清冷,无月也无星,与白日银装素裹玉砌冰琢的天地相比,便少了几分悠远意境,多了几许孤冷清寒。
我心里一阵空落。事已至此,今后怕是在看不到宋然临风轻扬的墨绿袍角,看不到他没心没肺的笑容,听不到他漫不经心地叫我“小尹”了。
第 33 章
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仍觉得没睡饱觉,迷迷糊糊中勉强半睁开眼瞧了瞧。今日无霜无雪,暖阳当空,我打了个呵欠,拢了拢被角。化雪天比下雪天更冷,此话当真不假。
倦意压身,我翻了个身继续睡。昨夜天寒地冻,我拽着荣洛半夜三更乐颠颠地去给皇上送折扇,跑到乾清宫门口却被王公公给拦住了。王公公挑着灯朝我俩挤眉弄眼,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说皇上正同柳大人下棋,闲杂人等不许打扰。我往门里头看了一眼,一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端着热气腾腾的糕点往里走,不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面上表情紧张之极,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我于是兜着扇子在乾清宫外又转了两转,实在冻得受不住,便开始围着王公公说好话。横竖也不是头一遭同他打商量,这次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通融。
“柳大人,不瞒您说。”王公公着实一脸挖心掏肺的实在模样,“奴才服侍皇上这么些年,也难得看见皇上像今日这样开心。皇上开心了,咱们做下人的日子也好过些。柳大人这么一闯进去,皇上脸上若是有半分变色,咱这一群做下人的,这年还过得了过不了,可都没个准头了。”
我冷得直跺脚,双手前前后后搓了搓,王公公身子一躬,眼瞅着就要老泪纵横把那苦情戏来唱,老奴我也单一颗项上人头,哪有胆弄个惨兮兮来胆战心也寒。
我柳言之从小到大,浑身上下唯一颗良心最软。实在狠不下心来逼人在这喜庆节日里唱哭戏,无奈之下只得把折扇交与他,又仔细吩咐他不能折了不能损了,这才无限萧瑟地往那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的乾清宫里望了望,流一行清泪,同荣洛一道悻悻回府。
我躺在与昨夜重寒有如天壤之别的温暖被窝里又翻了个个儿,自觉喉咙一阵干疼,咽唾沫也比平时要费力些。抬了抬眼,视野中一片浑噩朦胧,一人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在床边放了碗不知何物,又退了出去。
屋里空气冷得似要渗到骨髓里。我一把拉上被子蒙住脸,寒气虽说被挡在外头,口中呼出的热气闷得人更加困乏。
我犹在恍惚间,不知为何,竟想起了宋然。宋然那日把我自枯井中救起,也是这样轻声进来,放了碗汤药,再一声不响地推门出去。
我伸手拈了拈被角。也不知宋然此时究竟在何处,若是真在京城旧识家中,有朋相伴,按他的性子,应该是能轻易放下与我之间的不愉快事,从此天阔地广,依旧逍遥乐平生吧。
如此,也好。
我昏沉沉再度入睡,梦中似有人在旁轻轻拍我。我嘟囔一声,抬了抬压在头顶抓住被角的手臂,那人轻声道:“起来先喝药,再睡不迟。”
这声音听得我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掀开被子坐起来。无奈身子实在不舒爽,软绵绵不受我控制。我从被窝中探出脑袋,“子岑!你怎么来了。”
荣洛端起床边的汤药,放在嘴边吹了吹,笑道:“言之你从小身子不好,受不得风寒。昨日本该听我的话,让我跑一趟便是。”
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床上,对荣洛道:“这是皇上吩咐的,我若托你去,皇上怪罪下来,岂不是连你一起骂。”
荣洛笑了笑,舀了一勺药送到我嘴边来,“今日天气放晴,皇上在御花园为太后设了戏台,也邀了很多大臣前去。不过纵是有天大的热闹,你今日怕是也得委屈委屈,在家休养一日了。”
我拧着眉头喝了他递过来的苦汤药,可惜道:“子岑你不告诉我倒还好,现在我知道了,怕是又要惦记些时候。”
我同荣洛窝在房中避寒聊天看书卷。我捧了本书两个时辰不见翻页,热茶倒是喝了很多,话也说了一箩筐。其实这也不是我二人头一次在一起过春节,却总觉得与往年不同些,虽说无非是我装模作样扮风雅同他聊聊阳春白雪,他且谈且笑去清高与我谈谈下里巴人。然这一年里,一同经历的事情多了,站在年尾巴上这么唏嘘慨叹地回眼一望,顿觉岁月悠悠无尽远,我与你二人一路相携,言笑吐华芳。
于是捧着热茶又同荣洛热火朝天地畅谈了一番,宫里搭台子唱戏之事早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不料我难得一日不稀罕这热闹,却也有人死乞白赖地跑来同我唠。等李喆从宫里看完戏,眉飞色舞地冲到学士府同我八卦新鲜事儿时,日头都快落山了。
李喆坐在我床边抹了一把急汗,只顾捧杯子喝凉茶,沾了一嘴的茶叶末。我看着他唇边一圈茶叶,实在好笑。他自茶叶堆里向我咧嘴道:“这宫里搭的戏台就是好,场面大得离谱不说,就连罩台子的红布,都格外鲜艳些!且愚兄今日终于能在近处得见太后凤颜,着实慈祥和蔼平易近人,抱了小皇子坐在身边,一边拍着皇子的小手,一边还饶有兴致地跟着唱几句。天伦之乐,融融和和,实在让愚兄颇有感触。”
李喆一脸痴迷地沉浸在回味之中,我失笑道:“那李兄今天看的是哪出戏?”
李喆擦了擦贴在唇上的一片茶叶道:“我今日最爱的,乃是十二皇子回京。”
说起这戏里唱的十二皇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本朝高祖的最宠爱的儿子。高祖的江山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此后虽说事态大局尚且稳定,但边境小族贼心不死,痴心妄想要把高祖打下的江山再夺回来。高祖大怒,命十二皇子领八万将士出征,铁骑到,战鼓擂,银枪白马,杀得蛮夷之辈人仰马翻措手不及。一年之后,大胜还京。
十二皇子领兵班师回朝,高祖率百官在京城百里外迎接。此后更是不顾老臣“立贤不立长乃乱之根源”的苦谏,力排众议立十二皇子为太子。这位太子便也不负厚望,高祖驾崩后登了帝位,不仅将大好河山治理得仅仅有条,更是创建了前所未有的盛世风华,年号“永宁”。在位三十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天下大同。
李喆说的乃是实话,无奈我实在看不惯他洋洋自得的模样,非要同他抬杠。
“李兄此言虽在理,却也有失偏颇,不能一概而论。宗法制‘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自有它的道理。李兄也是读过万卷书的,史书中废长立贤以致酿成大祸的,难道还少了?”
李喆被我一阵抢白,顿时面红耳赤。荣洛伸手拿过我手中书卷,对李喆笑道:“李兄莫听他胡诌,他也不过是逞强耍嘴皮子,李兄切莫放在心上。”
我瞪着一双眼看荣洛,我说的也是实话,他却为何尽帮外人。
李喆脸色由红转白,哈哈一笑道:“哪里哪里,言之心直口快惯了,我哪里会当真。”说罢又同荣洛讲了几句客套话,又劝我好生休养,接着便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第 34 章
我转脸向荣洛道:“谈古论今罢,子岑你太小心了些。”
荣洛拿书卷轻敲在我头上,“还嘴硬。当今皇上也是立贤不立长,你却给忘了?”
我伸手挡了书卷,干笑道:“一时口快。”
荣洛看了我半晌,悠然道:“你如此心性,看来我实是不能有半点松懈了。”
我先前动作大了些,身后枕头便咕噜噜滚到一旁,我忙着抓枕头,漫不经心问道:“子岑你说甚?”
荣洛微微一笑,将书卷放在我床边,起身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府了。”
我连忙扔了枕头掀被起来,随手抓过一件外袍胡乱裹在身上。“我送你。今日在家闷了一天,也该出去走走。”
荣洛也不推辞,伸手替我紧了紧衣襟。
今日天色乃是极好,虽说空气清冷,但无风,便少了凛冽之气。寒冬一过,想来又是春暖花开,杨柳回绿桃花红。
我拢了袖子望着荣洛,他也侧过头看我,身后斜阳微半,万里灼灼红霞漫天。我叹道:“子岑你看……”仰头正巧对上荣洛清浅的眼,心思猛然间有些微颤,脸上一阵热,荣洛柔软温润的唇便轻轻覆了上来。
荣洛衣衫中透着一缕淡香,府中白梅傲雪,苔痕幽绿,与那日大火直冲天际的宁府相比,又是另一番情境。
我神不守舍地送荣洛出了学士府,再轻飘飘地回屋去,一路细数自湖广之行后与子岑的点点滴滴,心怀荡漾之中也不曾看路,等到再回过神来,发觉已到了爹书房后的亭台水榭前。湖中尚有浮冰未融,亭角边也还有积雪未消,水中寒意更重,想来并不适合赏景思怀。
然,亭中却坐着个再逍遥自得不过的人。此人显然正乐在其中,随意捏了颗棋子在手中把玩,看着湖面的薄冰,面上还带着笑意。
我心中一惊,府上下人越来越没规矩了,皇上来了也不知通报一声。赶紧躬身上前道:“臣罪该万死,不知皇上驾到……”
皇上笑道:“是朕不让通报的。来了便来了,在亭子里看看景致也好。”
我略放下心来,对皇上道:“不巧家父才去了荣尚书府中……”
皇上把棋子放在棋盘上,抬眉道:“你且坐下,陪朕聊聊天。”
我应了一声,在皇上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来。皇上继续从棋盒中往外拈棋子来摆棋局,也不开口,我眼睛转了几转,“听说皇上体恤大臣,今日邀众臣观戏同乐。”
皇上夹了颗黑子,漫不经心道:“朕今日也没去,听说唱了出十二皇子回京,太后大喜,给了挑戏本的人不少赏钱。”
我当然不敢跟先前同李喆说话似的再对立贤立长发表一番高谈阔论,只好饶有兴致地凑上前去看皇上摆出的残局。白子已然落在下风,有几处落子极为草率,显然心思不在结果胜负上。
皇上道:“你看这棋局如何?”我不敢贸然开口,只得唯唯诺诺道:“臣学艺不精,只觉这白子似有些心不在焉……”
皇上拊掌大笑道:“连你也看得出心不在焉!好得很!天底下敢心不在焉同朕下棋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我赶紧改口:“能同皇上下棋,自然惶恐,一颗心不能全用,也是因为皇上真龙的天威……”
皇上瞟了我一眼,“奉承话就不用了,朕此番是来听真心的。”
我内心深处汗如雨下了一把,恭敬道:“臣遵旨。”
皇上轻轻推开棋盘,目光远望,晃悠悠落在天际浮云之上,“其实,柳卿最为擅长的,也非下棋。”
我甚是好奇,家父与人对弈,向来完胜于风轻云淡不动声色之中,荣尚书一度见到我家棋盘便绕道走,这都不能算是最为擅长,那……
皇上在一旁悠悠开了金口:“柳卿最善画,山水自有其高远,人物自有其风韵,神到之处,不能不谓灵毓,意至之时,不能不言情钟。”
圣上一席话听得我也很是激动,一手按在石桌边上道:“皇上这么一说,臣也记起来了!家父的画确实好。”
皇上笑道:“朕却记得柳卿在你出生之前便封笔再不作画,你又是看的哪幅?”
我如数家珍道:“乃是一副人物画,画中是个神仙般的丰神俊朗之人,衣袂翩翩立于墨竹林中,笑得风流婉转。”
皇上眼中笑意微一凝,我瞧在眼里,也微微顿了顿,方才接着道:“只不过此画落款是个洵字,我当时还好奇了很久,爹为人作画,想来应是极好的交情,落款却为何不署表字?”
皇上双眼于是又弯了弯,“柳卿如此,自有他的用意。”说罢,满不在乎地向后靠了靠道:“你说的这幅画,朕其实也曾见过。”
我千思万想也料不到皇上会说这话,当即脱口而出道:“如此说来,皇上也认得子岑的老师?”
第 35 章
湖面无端旋起一阵急风,吹得我瑟瑟发抖,这才想起方才惦着送荣洛,胡乱摸了件薄外衣就出来了。
皇上眼中猛然浮上一丝戾气,粗声问道:“你说什么?”
上次看见皇上这副脸色,大概还是在爹秋狩被刺的时候。我纵是再蠢,现下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哪里还敢再说一遍,直接顺着石凳滑下来,四肢伏地一动不敢动。
皇上一声怒喝:“画中人乃荣洛老师,是不是!”
我里衣瞬间汗透,哆嗦着趴在地上道:“皇上……”
不远处王公公乐颠颠地跑了过来,眉开眼笑对皇上揖道:“柳大人回来了……”然后一转头,看见跪在地上抖得跟稻谷筛子似的我,话尾一顿,后头的话便尽数吞进肚子里。
“这……”王公公抖着嗓子陪笑道,“皇上这是……”
圣上依旧不说话,僵坐在石凳上只顾飕飕地往外冒寒气,双眼死盯着水面,恨不得把那片好容易才融化的湖水再给冻回去。王公公小步小步挪到我边上,冲我一阵挤眉弄眼,然后趴在我身边,放大声音对皇上又重复了一遍:“皇上,柳大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亭外一人开口道:“夜色昏暗,天气尚寒,皇上为何不回屋去?”
皇上坐在亭中连头都没抬一下,只管冷飕飕地回道:“柳卿还知道关心朕?”
湖面上那片薄冰终于承受不住真龙天子的慑人目光,啪一声碎成了两半。
爹眉头微皱,躬身上前道:“皇上何出此言,臣……”
皇上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又想说,你对朕一片忠心,一片赤诚!”
爹轻叹一声,在皇上面前跪下:“皇上还是不相信臣。”
皇上拿余光瞟了爹一眼,又是一声冷笑,“身在曹营心在汉,柳卿你又是何苦忍了这么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