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猛地抬头,“皇上为何……”顿了顿,又苦笑道:“臣仍是那句话,皇上若是不信,剖开臣的心来一看便知。”
皇上“砰”一声拍在棋盘上,大怒道:“你以为朕不敢么!”
棋子滴溜溜滚过来,转了几转落在我膝盖边上。我急道:“皇上,是微臣说错了话……”
皇上喝道:“你住口!”
王公公在一旁偷偷扯了扯我的衣袖,爹突然轻笑出声来,“原来,皇上不过惦记着臣的一颗脑袋。”
皇上赤红着一双眼看他,爹微微笑道:“从晋和二年起,或者是从更早的时候?皇上若是不肯信臣,纵然是看到了臣的心,皇上也可视若无睹。”
皇上咬牙切齿地道:“如此说来,是朕自欺欺人?朕只问你一句话,颢昕没死,你究竟知不知道!”
我大惊失色。九王爷原来没死?那么说来,荣洛的怀疑竟是有道理的?难怪当时会被突然升官,原来是为了让他不再纠缠此事。
王公公在一旁揪着我的袖子不停发抖,爹坦然回答:“臣知道。”不等皇上开口,又继续道:“救九王爷原本就是皇上的意思,臣之所以瞒着,乃是不想让皇上为难。”
我越听越奇怪,王公公越抖动静越大,似乎颤巍巍地就要上前去把爹给拖走。我连忙按住他,皇上突然大笑起来。
“好啊!你好得很啊!”
我赶紧抬头,皇上一双眼里如同被泼了血一般,“你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子,不愧让朕当年为了你的字画被先帝禁足。朕一举一动都在你意料之中。”
爹不答话,皇上狠狠地看着他,“你同颢昕高山流水遇知音,朕姑且罢了;你同他作画相赠,朕也罢了;他要朕的位子朕的命,你虽没与他同流合污,但这么些年,你何时又让朕忘记过!”
爹缓缓道:“不放过自己的,不正是皇上么。”
皇上厉声道:“朕是错了!朕当年就应该处死他!哪怕你柳洵就此归隐山林杳无音讯,也好过时时刻刻在朕面前让朕想起那桩旧事!”
爹也抬头看着皇上,缓声道:“九王爷他从未图过帝位,更未要过皇上的命,皇上念着兄弟手足之情,臣这么多年都只有感激,别无它意。”
皇上冷笑:“你莫给朕戴高帽子,你替颢昕感激朕,朕难道还要给你再送块牌匾?”说罢,慢慢站起身来,一字一顿道:“柳洵,朕今天只问你一句话,他颢昕是哪点强过你柳大状元柳大才子,竟然能让你心甘情愿地把荣洛送过去给他做学生!”
我犹如五雷轰顶。颢昕,荣洛,学生,九王爷……难道,荣洛的老师,竟然就是九王爷!难怪他会说莫对人提起他,难怪他会闲云野鹤不喜庙堂。我一阵晕眩,我方才同皇上说的那句话,究竟……
爹长跪不语。皇上赤红着一双眼道:“你不是有雄辩之才吗?你倒是给朕一个理由啊!”
爹缓缓揖道:“臣无话可说。”
我急得大汗淋漓,皇上幽幽开口道,“那么,朕给你个理由。柳洵,你口口声声忠君,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朕本也不稀罕当这个皇帝,但既然当了,便也容不得你这样口是心非的忠君!”
皇上说罢,对跪在我身边的王公公淡淡道:“传朕的旨,将翰林院掌院学士柳洵,押天牢候审。”竟是看也不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一眼,拂袖大步而去。
第 36 章 番外 苏卿
永宁二十八年。
十一皇子颢祥坐在钟粹宫对着幅画发呆已经发了两个时辰了,没人敢上前去打扰。有个不知死活的端着碗粥去劝皇子吃饭,直接被连人带盘子踹了出来。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王二叹了口气。又禁足,今年这是第几次了?
十一皇子不声不响继续对着画发呆,微微上扬的嘴角看得王二心头一阵发麻。命不好啊,被派来伺候脾气如此古怪的皇子,在宫里走着都不待见,跟人说话,还没开口气势就先低了一截,就连刚进宫的小太监也敢给他脸色看。
树上鸟儿欢快地叫了一声,王二心中泪长流。无奈这十一皇子不争气啊,微服出巡上上书坊也就罢了,还可以跟皇上说是去考察民情,看看天下儒生。好端端的,你为了一幅画跟人掐架做什么?一个皇子,掐架掐得惊天动地,连官兵都来了才被护送着回宫。你让皇上面子往哪儿搁?
靠窗对画发呆的十一皇子终于咳了一声,王二精神头一振,立刻冲了过去。十一皇子唇角动了动,“去请九皇兄过来。”
呆了两个时辰的祖宗终于发了话,王二应了一声,又立刻冲出门去。
少顷,九皇子颢昕来了,后头还跟着个趾高气昂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见到王二,向上翻了翻眼,一双眼珠子差点没翻到眼皮外头去。王二在心底骂了一声,蹑手蹑脚过去对十一皇子道:“九皇子到了。”
颢祥立刻从窗边站起来,捧着画得意洋洋对颢昕地显摆:“九皇兄,我怎么说来着!”
颢昕眼睛一亮,快步上前也同他一道捧着,细细端详了半晌,真心诚意地赞叹道:“还真让你给弄到手了。”
颢祥眼神黏在画上连眨都舍不得眨一下,“便是被父皇抓去打一顿,我也心甘情愿了。”
颢昕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上次首辅同父皇论画,后来便也献了一幅。你不是还在边上么?”
颢祥点头,伸手将画举得远了些。“就是因为一见不能忘怀,才心心念念想要收藏一幅。”说罢,又皱眉想了想,走到书桌前把画平摊开,又依依不舍地回来对颢昕道:“别在画旁边闲聊。”
九皇子微微一笑,回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颢祥也跟着坐在边上,端起茶噙了一口,又道:“不过这人着实古怪,流传在坊间的字画从来只属名不属表字。除了我上次在首辅那儿瞧见的那幅之外,便再也没见过了。”
九皇子笑道:“这也是个人习惯,你何必纠结。”
颢祥也笑:“听说他爱上楚砚斋淘书册,过两天我再去寻寻他。”
楚砚斋是个再风雅不过的处所,有假山池水,有梅兰竹菊,还有个顶顶风雅的老板。不过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天下学子纷纷慕名前去,三分是为了在别处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善本书,七分却是为的不知何时才能撞大运碰上的柳家公子。
最初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信儿,说柳大才子不爱别处,唯爱楚砚斋里竹林旁的一间小屋,有道是文人雅士不可居无竹,柳公子有时来这儿挑书,便也会在小屋中同老板饮饮茶、谈谈风月。此后这小屋便一直打扫干净替他备着,闲杂人等莫再想进来。
却每天都有人眼巴巴地转来瞧几圈,屋子若是大门紧闭上着锁,便悻悻而回;屋门若是半掩,便喜上眉梢,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地跑来看,远远站在竹林后头连出气都小心得很,生怕扰了柳大才子的清净。
颢祥便也在那群人中,穿着一身紫色的薄衫。六月太阳不大,一团人挤在一起却也闷得慌。颢祥皱着眉头踮着脚往那小屋望过去,依旧半扣门扉,柳家公子丝毫没有现身的迹象。
有人在一旁“嘁”了一声道:“恃才放旷,不就是能写几个字画几幅画么?”立刻有人对他怒目而视,如数家珍地把柳大才子的往事一一道来。颢祥听着,又望了大门一眼,突然心中一动,抬脚走上前去。
后头有人低喝:“你你你你你,干什么!”颢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知为何,身后人群虽恼怒,却也没人敢上来拦他。他走到小屋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空气中透着一缕淡淡的佛手香,屋中二人正坐在对面窗下的木桌旁有说有笑地聊着,一人穿白衣,一人着青衫。阳光透过窗子淡淡洒在桌面上,似笼着点点缭绕之气。佛手乃香中君子,颢祥如此想着,忽觉有些恍神。他贸然闯入,白衣那人略有些蹙眉,青衫那人却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窗外翠竹葱葱,绿水潺潺,流水滴于石上,发出悦耳的清响。青衫之人在一片雅色中对颢祥含笑道:“鄙姓柳,单名一个洵字,表字苏卿。敢问高姓大名?”
颢祥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拱手道:“在下颢……呃……景祥,表字……”他灵机一动,胡诌道:“表字怀临。”
柳公子悠然笑道:“怀者,有容乃大;临者,福至四方。在下原来遇上了贵人。”
颢祥看着他,一时间唇干舌燥,竟不知如何答话。柳公子邀他同聊诗话,他便浑浑噩噩地坐了,浑浑噩噩地同那二人聊到夕阳西下,再浑浑噩噩地回了钟粹宫。
此后颢祥三番五次地便往楚砚斋跑,却再没有遇到过柳家公子。
再听到柳家公子的消息,便到了永宁二十九年,他却已非昨日,摇身一变成了新科状元。颢祥在琼林宴上也曾遇到柳洵,草草说了两三句话。柳洵似乎忘了曾与颢祥见过面,一口一个十一皇子叫得分外客气。
再后来,颢祥便从小太监王二那儿听说,皇上有意要让柳洵给九皇子做侍读。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颢祥正在喝茶,手没拿稳,茶盏飞出去砸在王二脑袋上,砸出来桃胡大小一个硬包。
王二忍着没敢叫疼,生怕一嗓子嚎出来惊到十一皇子,再飞过来个盘子碟子啥的。王二当晚在钟粹宫外对着月亮流了一夜辛酸泪,次日偷跑到九皇子那儿去探风声,被小太监一顿讥讽之后坐实了这个噩耗,完败回宫,从此见到十一皇子便绕道走。
只可惜,这绕道绕多了便会出事儿,他家祖宗显然也不是会老实呆着的主儿,于是,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王二绝望地发现,自家祖宗又丢了。
颢祥裹着个毛氅守在御泓桥边瑟瑟发抖,一路人来人往,都好奇地偷偷回头看他,却又没人敢上前搭话。颢祥又是踮脚又是抬眼,却是望穿秋水也没望到想见的人,只得心灰意冷坐在桥头,恍恍惚惚地念着记忆中的佛手香。半晌之后忽觉眼前微微晃动着一片蓝色衣角,惊诧之中抬头,漫天飞雪中一人对他含笑道:“景公子,别来无恙?”
眉间眼底,尽是温暖和煦的笑意。
回到钟粹宫后,颢祥便发了高烧,小太监王二战战兢兢守在床边上,三天没合过眼。十一皇子身上烫得可以烧炭火来暖屋子了,却还混混沌沌张口说胡话,喊来喊去都是什么什么书,王二也没听清,只觉得自家祖宗实在了不得,病得神志恍惚还惦着经史子集。
颢祥如此喊了三天,终于退了烧,一个消息紧接着传进钟粹宫,说皇上着柳洵做十一皇子侍读,圣旨接着便下来了。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颢祥长吁短叹一阵,直挺挺倒在床板上。
王二也长吁短叹了一阵,直挺挺地……宣扬十一皇子病痛中仍不忘圣贤书的光荣事迹去也。
然,自打柳洵做了十一皇子的侍读之后,九皇子便也三天两头往钟粹宫跑,带着他家趾高气昂的小太监,气得王二浑身从里疼到外。
颢祥也觉得此事让他咯腾得慌,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九皇子每次来都分外客气,捎这个带那个的,尤其见到柳洵,一双眼弯得好似柳叶。小太监王二不爽快,十一皇子更不爽快,唯独柳洵却很和善,事事顺着把钟粹宫当自己家使的九皇子,还常常被抓去跟九皇子一道坐在宫前石台阶上对月赋诗,赋得颢祥连操家伙往外轰人的心都有。
如此赋诗赋到第五个月,九皇子便同柳洵稔熟起来,颢祥每每在一旁都觉得没自己啥事儿,横看竖看都像个多余的人。
“苏卿,”他站在书桌边对柳洵开了口,“你要是想去给九皇兄做侍读,我去同父皇说。”
柳洵依旧含着满眼笑意同他道:“十一殿下可是对苏卿不满?”
佛手的清香在空气中悠悠散开,颢祥明显底气有些不足,“你同九皇兄不是很好嘛!”
柳洵弯起一双眼道:“高山流水,万里春红,人间自是美景无限,十一殿下是都爱,还是情有独钟?”
是夜,月明星稀,九皇子同柳洵在钟粹宫外一夜彻谈,清晨抱着一幅画卷不动声色地回去了。
颢祥穿着单衣坐在窗户跟前生了一夜闷气,王二守在宫门口,心中哭爹爹告奶奶,苦不堪言。
一件罩衣搭在颢祥肩上,柳洵在他身后轻笑道:“如此便恼了。在下给景公子赔不是。”
钟粹宫内漾开一缕墨香,书桌上平放着一幅画卷,画卷中春风拂江岸,万里桃花红。
落款处二字翩然,墨迹仍未干透。
颢祥呆了半晌,回头道:“苏卿。”
第 37 章
皇上话刚出口,王公公一张老脸登时变了颜色,手脚并用爬着就上前去拉皇上。
“皇上……”王公公打定主意要哭肿一双眼,抱着皇上双腿死都不肯撒手。“皇上息怒,您就算什么都不顾,也要念着柳大人晋和二年为皇上挡剑,二十三年又为皇上挡剑啊……”
皇上被王公公攥着走不动,气急败坏地伸手扯袍子。爹在旁淡淡道:“微臣一条命本就是皇上的,皇上如何处置,臣心甘情愿。”
皇上身子一僵,冷笑一声,“你不要命,朕就成全你。”抬脚掀翻王公公,扬长而去。
晋和二十四年腊月廿五,翰林院掌院学士因故犯上,被打入天牢候审。
至于究竟为何关了柳洵,皇上不说,众臣也不敢问,有胆大心细的偷偷去向王公公套口风,被王公公紫幽幽一双核桃眼给唬了回来。
此事一出,天下哗然。柳大人乃当世鸿儒,行为正派,断不会作出因故犯上之事,必是狼心狗形之辈设计陷害忠良。皇上如此误信偏听错勘贤愚,连个切实的罪名都不查证就直接打入天牢,实乃不明善恶不辨忠奸。
学士府前已浩浩荡荡聚了一大批人,义愤填膺要去替柳大人讨回公道。爹的门生个个一袭白衣一脸悲怆走在最前头。郭征上回签万言书签上了瘾,二话不说领着翰林院众人又上了血书一封,一步三叩首地捧着去给皇上看。跪到殿门口才发觉自己万事俱备,只差来迟了一步,最佳地理位置已落入他人之手,只得携众翰林屈尊跪在门槛外头,双手高举血书,目光灼灼,头顶青天,一身浩然正气。
皇上在太和殿里坐着,板着一张脸看御阶下跪得整整齐齐的众臣。六部到了,御史台到了,翰林院也到了,皇上不开口,众臣也不开口,就这么僵着,百官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皇上也半分没有要放人的打算。
台上阶下从清早僵到天黑,皇上沉着脸一挥袖子往内廷去了,扔下一干目瞪口呆的大臣,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郭征在殿外举血书举到手软,见皇上走了,终于颤巍巍起身。
“言之啊,老头无奈,帮不了你咯。”
郭学士连胡梢都带着苦笑,把血书折起来揣在怀中。
我对郭学士深深一揖,老头使劲拍在我肩上,对着空荡荡的龙椅愤然大声道:“明日!老臣明日再来!”
荣洛面色凝重站在我身边,一语不发,似乎另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