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歌吹少年行+番外————桃都
桃都  发于:2010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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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荣洛回到学士府,府内上上下下,只要是能动的还有一口气在的,也都跟着爹的门生去堵端门了。

  “是我害了爹。”我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就这么一句话。屋外寒风肆虐,枯树在黑夜中张牙舞爪鬼影幢幢。

  荣洛轻叹一声,走上前来抱住我。“你且等我四日,我一定竭尽所能。”

  我抬头看他。荣洛低声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千万沉住气,万事先同我爹商量。”

  我点点头,他圈住我的双臂又紧了紧,终于松开手,头也不回往地外走。我呆呆看着他在狂风中的背影,忽然浑身发冷,喊了一声“子岑”便追出门去。

  学士府外天地一片空茫,哪里还有荣洛的影子。

  我颓然跌在门口,门边大石狮子踩着绣球,一脸趾高气昂。我突然想起桂榜初放那会儿,我靠在石狮子上叼着狗尾巴草看喧嚣尘世,万里彤云。街那头锣鼓喧天唢呐响,有人一夜红袍加身金榜题名。那时一切都还安好,我不曾再遇见子岑,不曾入得翰林院,不曾去湖广,不曾惹出这许多麻烦,爹也还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皇上身边不可或缺的贤臣。

  清冷的街道上缓缓响起脚步声,一人在我面前停下。我抬头看,宋然在苍茫暮色中对我道:“小尹。”

  我茫然站起身,“子岑说,让我等他四日……”

  宋然站在阶下,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恩,那就等他四日。”

  四日后,正值除夕,街边挂起了大红灯笼,一家人调馅擀面包饺子,一锅煮沸,热气腾腾端上桌来,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围成一桌吃年夜饭。穿着大红棉袄的小孩一路欢声笑语,挨家挨户串门子,粉嘟嘟的脸格外惹人疼。

  我揪着一颗心守在学士府门口等荣洛,宋然负手站在我身后,不声不响。空气中飘散着炮仗燃尽的气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辞旧岁,迎新春。

  第 38 章

  我在学士府外守到残烛将尽,荣洛却是丝毫没有要现身的迹象。

  宋然皱了皱眉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变故”二字听得我心惊胆寒,伸手抓过宋然六神无主道:“什么变故?”

  宋然朝我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是随口一说。”寻思了片刻,又道:“他临走时可曾对你嘱咐过什么?”

  我强装镇定地想了想:“子岑只说,万事先同荣尚书商量。”

  宋然应了一声,转头进屋拿了件氅裘给我。我心绪烦乱望着路上冷冰冰的石板,宋然轻轻拍了拍我以示安慰,“你别急,我们先去荣府打听打听。”

  荣斌正眼巴巴地守在荣府前头,看见我和宋然,眼睛顿时一亮,“是我哥回来了?”

  我惨白着一张脸摇头,荣斌急道:“这该如何是好……按时辰也该回来了……”背后却响起一声清咳。荣尚书负了手站在院中,和声道:“进屋再说。”

  荣斌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爹……”

  荣尚书对他轻轻摆手,面上却是不见担忧之色。我定了定心神,跟着荣尚书进到前厅。

  他示意我和宋然坐下,我早已心急如焚,哪里还坐得住,在厅中来回走了几步,对荣尚书道:“子岑他究竟去了哪里?”

  荣尚书端起茶盏轻轻吹气,“他,去寻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我盯着荣尚书手中的青花茶杯,突然恍然大悟。“子岑去找九王爷了?”

  荣尚书依旧缓缓吹着热气,不置可否。宋然在一旁疑惑道:“九王爷?”

  我转过头去:“子岑的老师便是九王爷,爹也是因为此事才被关进天牢的。”

  宋然“哦”了一声,又开口道:“不过,姨父为何不收荣洛做学生?”

  荣尚书将茶盏搁在桌上,神色平静地道:“这都是当年的旧事了。你们且留在这儿,洛儿若是回来了,就说我去请贵人,叫他稍等片刻。”

  事态紧急,我也顾不得弄清究竟是哪位贵人,只能一叠声地同荣尚书道谢。他向荣斌草草交待了几句,便动身出门。

  案上清茶渐凉,荣斌陪我二人等了片刻,实在按耐不住,便又冲到荣府大门边去了。我呆坐在椅子上,心情千回百折。自我入翰林院这一年多里,皇上和爹平素虽说也有过不爽快,却向来都是隔夜便忘了,再遇到时仍是一脸和气,口口声声地叫“柳卿”。时日一长,我也习惯了,每每见到皇上发怒,都觉得他不过是一时火气上头,等爹好言好语相劝几句,铺几级台阶让皇上下,皇上恼一阵子,便也很给面子地领了这个情。

  只可惜,仍然是那句老话,自古伴君如伴虎,受不受你这个情,都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我双肘撑在膝盖上,红着一双眼盯着自己的衣角。等这次救出爹,我一定要劝他辞官归隐。爹这辈子鞠躬尽瘁,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却因为皇上不能解开的心结而被打入天牢。江山社稷也好,天家恩情也罢,难道重要过自己一条性命。

  我正兀自胡思乱想,院中却传来慌乱声,荣斌叫道:“爹,皇……皇上。”接着便是一阵急快的脚步声。我心下一凛,荣尚书所说的贵人,难不成竟是皇上。

  厅门被猛地撞开,寒风长驱直入,皇上一眼便瞧见我和宋然,冷笑道:“竟然来了个齐整。”

  话音刚落,门外却又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不来个齐整,又怎能说服你回心转意?”

  皇上猛地转身,一袭白衣悠然跨进门来,皇上神色骤变,抬手怒道:“你竟敢……”

  白衣人似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却仍是这么个暴戾的性子,当真难为了苏卿。”

  皇上气得手指都在发抖,面上却偏还带着冷笑,“好啊!好得很!为了他,你竟也不顾自己性命!当真是高山流水,鼓瑟琴音!”

  荣洛一身风尘跟在九王爷身后,仍轻轻喘着气,我目瞪口呆地回过头,九王爷在皇上对面似笑非笑道:“我早就当自己是死人了。当年你救了我,此份恩情我虽说一直记在心中,却也由不得你如此待苏卿。我自是满目河山空念远,也好过你从不懂惜取眼前人。”

  皇上唇色发白地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九王爷依旧神色自若,“我此番前来,是要同你说清楚前尘往事。你若愿从此善待苏卿,我便任凭你处置;”话锋一转,语气中便瞬间带了寒冬中的凛冽霜寒,“你若是不愿,要让他继续这样忍气吞声,我颢昕此生定不会放过你。”

  皇上面无人色瞪了他半晌,终于声音喑哑地开了口,“朕只要你一句话。你隐居便罢了,他为何要千里迢迢送荣洛前去拜你为师!”

  九王爷悠然笑道:“弟子事师,敬同于父。更何况,子岑他本就是姓颢的。”

  第 39 章 番外 晋和二年

  永宁三十年十二月,柳默轩病逝。

  皇上吊着一口气躺在床上,颢昕和颢祥红着一双眼跪在床边,身后齐刷刷跪了一群呼天抢地的大臣,一路伏到殿外去。

  皇上身子一震,猛地咳了几声,被褥又溅上几滴新血。皇上狠狠盯着那滩血迹,突然大笑起来。

  “柳默轩!你果然到死都不肯放过朕!”

  颢祥心头跟着一震,身后那群哭天嚎地的人声音似乎又大了些。皇上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居然挣扎着支起身来。

  “父皇!”颢祥赶紧伸手扶住他,却被皇上一把掀开撞在床头,身子骨险些散架。

  再没有人敢上前去。皇上浑身发抖,却依然死命撑着身子,抬手越过那群嚎啕大哭的臣子,向着湛蓝一片浩渺苍穹。

  “审言……”

  殿外天朗风清,床边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史载最清明繁荣的三十年就此走到尽头。

  三日后,小太监王二甚为感慨地守在钟粹宫外头,荡气回肠地叹了口气。

  先帝子嗣不多,统共排到十一皇子那儿就到了头。小皇子们生下来都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身子极弱,太医换了一批又一批,始终治不好。能安安稳稳活到志学之年的,数来数去竟只有四个。永宁二十四年,先帝立皇长子为太子,不出三月,薨了。二十六年立五皇子为太子,秋狩遇到意外,被鹿角穿胸而死。此后再不立嫡。

  而现今,先帝遗诏下来,王二打了两缸水洗了两个时辰耳朵才敢相信这个事实。

  天地祖宗在上,他王二居然,真的,翻身了。

  颢祥坐在钟粹宫中发呆。他原本也是个不操心江山社稷的,父皇却为何把这沉甸甸的担子尽数扔给了他?

  九皇子在一旁含笑道:“以后就要改口称皇上了。”

  王二听见“皇上”这两个字,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耳朵,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正月,太子登基。颢祥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裹着衣服在乾清宫中踱来踱去。一干宫女太监在殿外日日强撑着守到腿麻,王二尤其担心。他家祖宗能折腾其实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别人没伺候惯,他难道还不知内情?只是这柳侍郎尚在服丧中。父丧三年,他一介儒生,自是孝悌为本,绝不可能大半夜来陪自家祖宗下棋。

  王二想到这里,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命不好啊,之前是十一殿下时也没见祖宗悠着点,现在当了皇帝,莫不是要把京城都折腾得翻个个儿。

  颢祥和衣在乾清宫中又走了几个来回。也不知是哪个不长心眼的奴才忘了关窗子,于是灌进来一股冷风。颢祥抬眼往空荡荡的宫殿里看了看,寒夜灯火中再没有那个人温暖的笑容,只有凛冽风声在颢祥心里幽幽地响。

  颢昕当年虽说是个比十一更不关心社稷的皇子,却十分挂念自家兄弟。实是骨肉连心,兄弟两虽说不是一个娘所生,却也算是心心相通。颢昕现在虽已被封了王爷,住在宫外,却经常往宫中跑,陪着十一喝茶下棋,往往一下就是通宵,聊的也都是往日做皇子时逍遥自在的快乐年华。

  如此下了几月,皇上心情终于好了,终于放弃了折腾下人的念头,安稳入睡。王二此后每每再见到九王爷都觉得格外亲切,跟再造父母似的,就连之前给他脸色看的那个趾高气昂的小太监,王二也突然觉得他没以前那么尖嘴猴腮了。

  所以说,皇上同九王爷的关系乃是极好,喝茶都能用同一个杯子,皇上只消说前半句话,九王爷就能顺顺当当地接出来下半句。有道是孝悌为行仁开源,行仁为达道之本。朝廷上下无不欣慰之极,以为可以再翘首盼来又一个昌平盛世。

  不料,盛世没盼到,却盼来了晋和二年,商丙之乱。

  内阁首辅夏承商与都御使赵丙仗着势力庞大,欺负幼帝太后孤儿寡母,结党预谋逼宫夺位。如此忠心耿耿的老臣会反,王二不信,颢祥更加不信。于是揣着这样一颗满怀信任的心,笃定地上了太和殿,笃定地看见浩浩荡荡的反贼涌进宫中,眼睁睁看着大殿之上夏承商那柄长剑向自己刺来,颢祥方觉心底一片空明,不起波澜,眼前忽然晃过那人温暖和煦的笑,和桃花遍野的万里春红。

  夏承商长剑落地之时,挡在颢祥身前的人也颓然倒下,白衣之上大片鲜红如繁花绽放。颢祥抖着一双手抱住他,忽觉天地间万物都黯然失了颜色。

  苏卿不在,他便是坐拥江山又何用。

  柳洵在他怀中气若游丝,却偏还微微笑着抬手去抚他的脸。

  “纵是臣不在,皇上也要同先帝一样,做一代盛世明君。”

  慈宁宫中,太后大发雷霆。夏承商胆敢造反,不过是仗着自家女儿的身份。九王妃又如何?胆敢犯上,有几个头都不够砍。

  颢祥站在慈宁宫中一脸坚定地道:“颢昕不会反。”

  太后冷着一张脸,“夏承商必是受了九王指使!九王若是做了皇帝,他女儿就是皇后!夏家能把女儿拱手嫁过去给他当王妃,难道就不能拱手送他一片江山?”

  颢祥眉头深锁:“九皇兄不会干这种事,母后莫要再提了。九王妃如今尚有身孕,母后纵是再恨,也不能亲手掐断皇家血脉。”说罢便拂袖往乾清宫去了。

  太后在他身后咬牙切齿道:“皇上是要哀家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丧命于他人之手吗!”

  颢祥坐在乾清宫中,少顷,王二来报,太后坐在慈宁宫垂泪,茶不思饭不想。

  一个时辰后,王二来报,太后在慈宁宫大怒,摔了七个盘子六个碗。

  两个时辰后,王二又来报,太后不知从哪儿扯了条白绫,要上吊自尽,被一堆脸吓成猪肝色的宫女太监给抢了下来。

  颢祥额角一阵生疼。一哭二闹三上吊,母后身份如此尊贵,却也乐于用这种方法来威胁自己。他微服出宫,去了柳府,苏卿仍在昏睡之中,神色安然。

  自己若是赐了颢昕死罪,这辈子与苏卿,便也算是到了头了。

  颢祥从柳府跌跌撞撞出来,正巧遇上发足狂奔而来的王公公。太后打碎了插花的瓷瓶,拿着碎片割腕,妇道人家力道不够,割了半天没割破,又被面无人色的宫女太监给抢了下来。

  颢祥冷着一张脸,“她不就是想看颢家断了香火么。朕成全她。”

  当夜,圣旨便下来了,九王爷颢昕乃乱党之首,其罪当诛,翌日执行。

  九王爷倒也干脆,吃完死前最后一顿牢饭,自杀谢罪。

  京城百里郊外的一间小屋中,柳洵守着张竹床一语不发。王二在旁急得直搓手,“时辰早到了,为何还不醒过来呢!”

  柳洵眉头轻蹙,对王二道:“九王爷最后饮的茶水是什么颜色?”

  王二愣了愣:“微青,透着点黄。”

  柳洵一手拍在竹床上,怒道:“你究竟放了多少?”

  王二委屈成一团:“大人吩咐半包,奴才便只放了半包……这菜是皇上亲自点的,说这是九王爷生前最后一顿饭,奴才也不知道……”

  柳洵一怔,接着便笑了。

  “好,那暂且再等一日。”

  这几日慈宁宫内,太后也没睡着觉。她毕竟是吃斋念佛的人,颢祥当日一句掐断皇家血脉说得她心惊肉跳,终于恩准九王妃生下孩子再死。无奈九王妃乃是个再刚烈不过的性子,得知九王爷的死讯,借口前去柳府探病,打算投护城河。

  此时,京城礼部荣侍郎府内也是一阵乱,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不是因为九王妃,而是为了荣家夫人。荣家夫人难产,从昨儿下午开始叫唤到今天傍晚,一屋子人都被急到脱力,稳婆一个接一个往府上请,硬是生不下小少爷。家丁抹了一把汗,扭头冲出去找城西头最后一个稳婆,打开门却发现了晕倒在府门口的九王妃。

  九王妃被安置在夫人隔壁屋里。少顷,稳婆到了,颇有气势地拿扫帚将闲杂人等轰出院子,就留了荣侍郎一个在门外守着。一个时辰后,婴儿呱呱坠地,哭得震天响,荣府上下一片欢呼,险些掀了荣家的房顶。

  荣夫人昏迷了半日幽幽转醒,刚睁开眼便看见荣侍郎抱着个大胖小子喜笑颜开。小孩在襁褓中闭着眼睡得分外香甜。屋外头有人幽幽地哭。荣夫人问起,荣侍郎便换上一脸惨淡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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