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歌吹少年行+番外————桃都
桃都  发于:2010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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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儿荣府里里外外忙上忙下,便也腾不出心力来管九王妃,谁料倒水的丫头前脚刚出门,九王妃后脚便为九王爷殉了情,只可怜一尸两命。颢家本就子嗣不丰,如此又没了个。情状太过凄惨,太后派来验尸的人只敢草草看一眼,便白着一张脸去回话了。太后仍不甘心,怕皇家子嗣流落市井街头,正派人在百姓家里一户挨一户地搜,恨不得掘地三尺挖出个小孩来。

  荣夫人听得心惊肉跳,赶紧伸手把儿子接过来,抱在怀中摇了摇,又认认真真看了看,终于一颗心落定,喜上眉梢,抬眼对夫君道:“可取个什么名字好?”

  荣侍郎站在床边,也瞧了自家儿子一阵,开口道:“就叫荣洛吧。”

  第 40 章

  我瞠目结舌,“……啊?”

  荣斌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重重地撞在门板上。

  皇上本是匪夷所思地愣在那儿,被荣斌撞门声震回神来,顿时怒道,“你满口胡言些什么!”

  九王爷看了皇上一眼,“你让我给你个理由。我给你了,你却不信。这么个多疑的性子,别人也就罢了,苏卿他又是哪点对不住你。”

  皇上手扶在椅背上,指节处微微泛着白,“他……”

  九王爷清冷的声音道:“苏卿是最温润和善不过,他既知道了,又怎会忍心坐视我与子岑骨肉分离。倒是你……”

  九王爷负手在厅中缓缓踱着步子,“你明知他心绪重重,却选择漠视冷眼旁观;明知他不肯做内阁首辅,却偏要空留辅宰之位来给他徒增负担。他说到底不过是个书生,你却把家国天下连同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并抛给他。”

  九王爷停下脚步,轻叹了一口气,“颢祥,做人不能如此不留丝毫余地。”

  有人在身后轻轻碰了碰我的袖子,我转过头,荣洛对我使了个眼色,拉着我和荣斌悄悄退了出去。

  王公公正一脸焦急地等在院中,见到我们,顿时换上一副谢天谢地的表情。

  “皇上可还好?”王公公忠心耿耿,开口便先问自家主子。

  我敷衍应了一声,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对荣洛道:“九王爷所说之事,子岑你……是何时知道的?”

  荣洛道:“三天前。”

  我“哦”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想不到,子岑你竟是皇家血脉。”

  荣洛轻笑了一声,“于是你又要与我生分了么?”

  我于是又苦笑了一声:“十年前你离京时我便想,若是能等到你回来,我柳言之此生……十年前是我不懂,如今看着皇上和爹这么过来,听着九王爷说出曾经过往,心下忽然悟了。人生虽说有如浮云朝露,却也有实在不愿割舍的。”

  我终于说出这一席话来,顿觉心中一片清明透彻,抬眼定定望着荣洛。

  “我这辈子,再不能放开了。”

  荣洛双目如水,王公公在一旁干咳了一声,道:“奴才且去守着,二位大人慢聊。”

  我这才想起身边还有旁人,脸上一阵热,有些尴尬地扭过头,却刚好撞上宋然似笑非笑的眼神。宋然似轻笑了一声,对王公公道:“有九王爷前来相帮,此事说不定有转机。”

  王公公一脸回忆过往浮生的感慨神色:“九王爷同皇上,那可是极好的交情啊!后来闹成那样,我们做奴才的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好受……”说罢,拿袖口抹了把老泪,破涕为笑道:“快好喽,快喽……”笼着袖子便往前厅边去了。

  荣斌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半晌,似想要上前来对荣洛说什么,犹豫了半天,却也没开口。荣洛笑了笑,对荣斌道:“我与子思二十多年的兄弟之情,断然不会是假的。”

  荣斌登时大喜,乐颠颠地也跟着宋然去了。

  寒夜如水,我同荣洛守在院中等消息。前厅中隔窗烛火摇曳,人声低语。我下意识地攥着荣洛,竖起一双耳朵仔细听着厅中动静。众人都是大气不敢出,静等九王爷说服皇上。

  厅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我惊呼了一声,快步上前,一抹黄色却猛地冲出来,自我身边飞快地掠过。我急忙回头,皇上早已经奔出老远,看不见面上的神色究竟是怒是喜。九王爷从屋内跟出来,面上带着微微淡笑,对我和荣洛道:“还不快跟着?”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荣洛在我身旁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同我转身追圣上而去。

  天牢外出乎我意料围了许多侍卫,正推推搡搡挤作一团。猛然见到皇上,先是一惊,接着便立刻跪下来。

  我气喘吁吁地跟在皇上身后一路小跑,此时方才冲到人群前。皇上眼中含着分明的喜色,用多日不曾听见的和蔼声音对最近的侍卫道:“柳卿在哪儿?”

  那侍卫想必很少见到皇上天颜,更不曾被皇上亲自问过话。此刻战战兢兢跪在皇上脚边,只知一个劲地伏地叩头,却不知答话。

  我无奈地望了荣洛一眼。皇上半夜来查巡虽说在意料之外,却也不必惊惶到如此地步。皇上耐着性子又问了他一遍,无奈这侍卫被惊吓得十分彻底,张口结舌吐不出半个字。皇上微微皱了皱眉,却又立刻换上微笑,抬脚径直跨了进去。那侍卫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调转头,跟在皇上身后也跪了进去。

  牢中空气很是沉闷。皇上屏住呼吸向最深处走去,墙边灯火忽明忽暗,角落里一人和衣面墙侧卧,依然黑发如墨,褭褭青衫。

  皇上放慢了步子上前,轻声道:“苏卿,朕来接你了。”

  火光轻晃,一切都仿若笼着一层微薄的似幻似真的雾气。皇上面上笑容不变,在他身后顿了顿,又轻声道:“苏卿。”

  皇上似乎把脚边跪着的众侍卫都当成了无物,只顾轻声对那人说话。

  “苏卿,是朕不好。朕如今想通透了,朕不逼你做首辅,朕也不要你委曲求全,朕只要你……”

  皇上眼里透着温暖的火光。青衫墨发安然不动,似再不愿理会尘世喧嚣。皇上又往前迈了两步,伸手想要叫醒他,不料跪在一旁的侍卫却突然不要命地叩起头来。

  皇上眼中温柔依旧,只落在面前熟睡的人身上。我呆呆地看着侍卫们死命叩头,一颗心突然没来由地空悠悠往下落。子岑眉头微蹙,伸过手来握住我。打头的侍卫终于忍不住,狠狠用额头又撞了两下地面,终于战战兢兢地吐出句整话来。

  微弱火光中,那道黄色身影似是毫无反应地静了半晌,忽然猛地一震。

  第 41 章 番外 浮生

  “你当真不干?”

  乾清宫中,颢祥一脸厉色看着面前的绯衣大臣。柳洵静默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柳洵!”颢祥微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三番四次回绝朕!”

  柳洵对皇上深深一揖,“辅宰事关重大,微臣身轻力微,实难当重任,能留在翰林院便已心满意足了。”

  颢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可奈何道:“你退下吧。朕再想想。”

  柳洵道声谢皇上体恤,退了出去。

  颢祥负手站在乾清宫的回廊上看斜阳,暮色微半,漫天彤霞。颢祥叹了口气,自己和苏卿,究竟是如何走到了这般地步?

  当年他瞒天过海,用一道圣旨要了九王颢昕的命,终于安定了群情激愤的满朝文武,也哄得太后再不提此事。颢祥按捺着激动要去同那人说,等走到柳洵面前,却又突然犹豫了。

  苏卿同九王的关系,他颢祥不是不明白。苏卿是个半点不掺假的文人,九王文采虽不如苏卿,但毕竟是出身皇家,从小便在诗书堆里耳濡目染,又很爱舞文弄墨。高山流水,知音难觅,颢祥心中再清楚不过,却偏偏有着那么点执念,总希望苏卿哪日也能同自己抬头望月,低头赋诗,倒一壶清酒闲话平生。

  这原本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在颢祥心中扎了根,盘枝错节将他纠缠在其中。若是让苏卿以为九王已死,按着他的性子,虽会悲痛一段时日,但家国天下,孝悌忠义,哪一个又是他能狠得下心来置之不理的?

  是夜四下无人,苏卿站在他面前,微微含着笑问他,九王当真死了?

  颢祥看着他一双清眸,忽然一阵心虚,生怕苏卿接着便说要辞官去同九王归隐,硬着脖子脱口而出,九王作乱犯上,朕赐他鸩酒已是念了十分的兄弟情谊,前尘以往,苏卿此后莫要再提。

  苏卿微微一怔,收了笑意垂下眼睑,抬手缓声道,若是如此,臣无话可说。

  苏卿身后,淡淡一弯残月如钩。颢祥的一点希望一股执念,便在这清冷月色下,在苏卿不动声色的话语间,化作一缕青烟随风逝去。

  几时归去作闲人。自己也好,苏卿也罢,这辈子怕是再不能够了。

  晋和四年,天下始从商丙之乱中平复,渐渐走上平和安宁。正逢上元灯节,颢祥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去看花灯会,顾不得柳洵再三劝阻,只带了他一人便微服出宫去了。

  护城河边火树银花,沿河岸望去,粼粼波光之上,尽是星星点点的灯火。提灯上画的是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吊灯上转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河边有人三三两两凑在一块放天灯,轻轻松开手,灯火便徐徐升上夜空去。放灯的人目送着天灯越飞越高,双手十指紧扣靠在一起,脸上是再幸福不过的笑容。

  颢祥目不转睛走在这片热闹之中,神思恍惚地开口道:“苏卿。”

  月朗风清,身边一阵微风拂过,却不见人答话。

  颢祥心底一凉,慌忙朝四下里望去,苏卿站在河边不远处,抬眼望向护城河上空明灭的漫天灯火,眼底眉间尽是淡寞的寂寥。

  晋和七年,内阁老臣许悭递了一封奏折,上说柳洵仗着自己晋和二年有功,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行事嚣张目无法纪,作风不正扰乱朝纲。

  颢祥坐在龙椅上一阵冷笑,“按许卿的意思,柳洵他救了朕的命乃是扰乱朝纲,倒是许卿这类袖手旁观坐看风云的人,才称得上是朝廷贤臣?”

  许悭抖着白花花的胡须道:“忠言逆耳,老臣这是为了皇上着想。”

  颢祥又冷笑了一声,甩手将奏折扔回许悭脚下,淡淡地开口,“拖出去,廷杖五十。”

  柳洵从人群中走上前来,道:“皇上,不可。”

  颢祥一脸戾气,伸手砰地砸在龙椅扶手上,“廷杖一百,立即执行!”

  许悭铁青着一张脸对柳洵啐道:“老臣宁愿死,也不要你替我说话!”

  颢祥从龙椅上缓缓站起来,眼睛盯着御阶下正躬身求情的人,“还有谁对柳卿不满的?尽管开口。”

  柳洵抬起头来望向皇上,不易察觉地喟然了一声。

  深夜乾清宫中,颢祥守着一把素白折扇发呆。

  这把扇子是花灯会时,他在护城河边的小摊铺上见到的。他嫌太素,柳洵却说这扇子素得好,素得温和雅致。柳洵说这话时,双眼笼着河边淡淡水雾,颢祥心思一颤,二话不说便将折扇买了下来。

  温和雅致,就仿若身边这个永远温良如玉的人。

  颢祥披着衣服在乾清宫中又转了两转,走到书桌旁,缓缓提笔。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之后,他便也经常去那榆钱巷转悠。榆钱巷原是九王爷府的所在,后来九王伏诛,王府便也废弃了。住在榆钱巷里的人嫌晦气,一个月之内竟然搬了个干净。

  颢祥怅然若失地坐在枯井边上,瞧着天井中那方破旧的八仙桌。这桌子原是他赐给九王的,不想物是人非,桌子还在,九王却是已不知身在何方。

  如此便走了,倒也干净,倒也洒脱,只是空留下这么些牵挂,乃是颢祥始料未及的。

  颢祥在苍茫暮色中叹了口气,身后一阵脚步乱,他一惊,蓦然站起身来,随身带着的素白折扇却自怀中滑落。慌忙伸手,却已然迟了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折扇落入井中。一瞬竟似看见那温润清雅的人同自己渐行渐远。

  着实干净,着实透彻,竟是不愿留给他半点留恋。

  荣尚书府中,颢祥越想越觉胸闷,额角更是一阵生疼。九王坐在对面,依旧缓声道:“你便是纵容自己任着性子发脾气,这么多年,也该够了。”

  颢祥伸手扶住额角。是啊,这么些年,也该够了。秋狩那日看见苏卿闪身拦在自己面前时,颢祥简直魂飞天外,随之而来的担心和后怕,每每回想起,都与二十年前没有半分区别,甚至更觉心惊胆寒。

  而苏卿却偏生还笑着说,微臣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苏卿他究竟是心冷到了何种地步,才能面带微笑风轻云淡地说出这四个字?

  纵是臣不在,皇上也要同先帝一样,做一代盛世明君。这是晋和二年,苏卿在大殿之上留下的话。可盛世如浮云,十年后,二十年后,又有谁记得?

  颢昕道:“你始终对那幅画耿耿于怀,却不知那画原是我向苏卿讨的一个想念。他那晚已同我将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认定了,便再没有悔改的余地。只可惜他对你一片真心,却时时刻刻被你怀疑猜忌。我原以为你总有一日会懂,却没想到我不过是自欺欺人。”

  颢祥僵在椅子上,忽然想起小年夜里,苏卿在乾清宫中漫不经心下的那局棋。心思明显不在棋局之中,用意也全然不在胜负之上。他又何尝看不出,只是不敢相信,害怕到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都是他自己那点可怜的念想。

  颢祥猛地撞开椅子,站起身来冲出门去。事到如今,已再不用多言一句。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苏卿,且待我同你笑看江岸回暖,柳绿花红。

  第 42 章 最终章

  “小尹!”

  我坐在山边青石上看层峦叠嶂,云卷云舒,听见背后有人叫我,一脸淡定地回过头,果然又看见宋然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

  我站起来拍拍袍子上的土,“作甚?”

  宋然掂了掂手里两个果子,扬手抛了个大的给我,“又在想什么?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你日日在此看云,看得沧海桑田颠来倒去换了好几轮了,却仍是没兴致去山下走走?

  我不答话,只拿袖子将山果胡乱擦了擦,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山中野生的果子究竟脆爽得很,入口生津。宋然笑了笑,也踱到山崖边来。

  “小尹,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话语里带着沉重,半点不像他宋然。

  我侧首看他。宋然眺望着浩瀚云海,道:“皇上驾崩了。”

  我回过头,淡淡地道:“如此,也好。”

  如此,不过作一回过客,等人生望到头,一切便都化了浮云,雨飞雾漫。

  宋然对我道:“等足月后四皇子登基,山下大概又会是另一番风景气象。我此番上山前,有传闻说四皇子有意拜荣洛为帝师,你不如还是搬回京城住吧。”

  我笑了笑,“此处有山石有流水,有木屋有竹林,近观苍山覆雪,远看日落星沉。能见得如此人间美景,言之此生足矣。京城喧嚣之地,于我怕是不太适合。”

  宋然微叹了口气道:“你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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