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自作主张就收自己做我爹的门生了。我转身对着宋然一阵偷笑,李喆这才瞧见我身后还跟着别人,埋头一个箭步跨上前,拱手道:“在下翰林院李喆,敢问这位是……”
我忙道:“这位是在下表兄,姓宋,单名一个然字,现在是六品典仪。”
宋然很客气地回礼道:“久闻翰林院多文人雅士,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李喆双眼精光四射,拱着双手不肯放下来:“哪里哪里,宋兄才是人中龙凤,再世潘安。”
我在一旁听得牙齿直发酸,宋然今天的确是有些打眼,不过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脾气恶劣得非常人所能企及,李喆果然是年纪太轻涉世不深,比不得我的一双火眼金睛。
李喆仍然举着手拦在宋然面前:“今日与宋兄虽是初见,却是倍感亲切,宋兄何日若是无事,可否赏脸去小弟府上一聚?”
我蹑手蹑脚地绕到宋然身边,拿胳膊肘撑在椅子靠背上,对李喆道:“择日不如撞日,你二人既然一见如故,李兄干脆在府上吃个便饭如何?也好与我表兄毫无顾忌地畅谈一番。”
李喆满脸喜色道:“甚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哈哈大笑了两声,伸手拍了拍宋然,他依旧很客气地笑着,把我的手从肩上拿下来,很客气地拧了一拧。我吃痛,赶紧收回来看,手背上明显一块紫红。
李喆还在啰里啰嗦地同我表达谢意,我咬着牙,朝他狞笑了几声。
半个时辰后,我才明白宋然拧我那一下实在是有先见之明。这李喆着实是个话唠,说话语速奇快且中途不用喝水不用休息,半个时辰不带喘气地说下来,从翰林院平常谁到的最早,一直说到京城最东头宝钱胡同二号姓陈那户人家养的那只猫。
宋然倒是十分悠闲地边喝茶边听。李喆虽说自从落座后,眼神就盯在他身上没挪开过,却不知为何并不抓宋然聊天,说到兴头上,往往把话头丢给我。
我硬着头皮同他聊了片刻,实在接不下去,便朝宋然使眼色求救。
宋然端着茶盏,不着痕迹地往茶几边靠了靠。我立马感激涕零地偏过头去。
宋然把茶盏送到嘴边,吹了吹面上的浮叶,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句话。
“自作孽,不可活。”
李喆用余光看了我一眼,甚是关切地道:“柳兄可还好?看你面色有些发白,是否忽感身子不适?”
我在一片漆黑中猛然寻见了一丝亮光,正要脱口而出我昨夜睡觉凉了胃现在浑身发冷头脑发晕心跳气短恶心想吐请容我先行告退,李喆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前厅中悠然晃进一片锦蓝一道浅绿,荣洛拍了拍落在肩上的雪花,站在厅门口笑道:“过年果然热闹。”
宋然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笑道:“荣状元也来了,小尹这下盼来了救星。”
我眼巴巴地望着荣洛,如获大赦地点了点头。
第 28 章
其实这过年,说白了也就是过个吉利过个喜庆过个热闹。图热闹自然要人多,李喆这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话唠要有,宋然那没心没肺纯粹靠皮囊骗人的祸害要有,荣洛这一表人才温良端方的少年才俊更是万万少不得。
我脸色由忧转喜,李喆站在我斜对面,第一次把目光恋恋不舍地从宋然身上收回来,对荣洛道:“在下正要去尚书府拜会,谁料竟在这儿先遇上了。当真凑巧,荣兄请上座。”
荣洛笑道:“多谢李兄。”他身后那团青草样的浅绿也跟着像模像样地回了个礼。
我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对那团青草道:“御史千金可找到了?”
他赶紧点头,又对我耳语道:“月老牵的姻缘,不怕。”
我看着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心中实在颇替他担心。这人莫不是听故事听魔怔了,怎地如此念念不忘在天上扯红线的白胡子老头儿。
荣洛瞧了瞧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我俩,笑着问宋然道:“柳大人也不在府上么?”
宋然应了一声:“一大早便被皇上宣进宫了,说是要同众卿逛御花园。”
荣洛道:“原来如此,家父也是接了这样的旨。如此大雪天气……”
我立刻把那团青草丢在一边,回头对荣洛讲八卦:“子岑你有所不知,皇上似乎每逢下雪天,心情就格外的好,想法也就格外的多。”
荣洛笑了笑,宋然回身坐下,端起茶盏道:“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我目光闪闪脱口而出:“蔚秀楼!”
荣家两兄弟来了,娘自然不肯轻易放他们走。李喆正一门心思拉着宋然絮叨,一时半会也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于是我柳言之便迎来了人生中最热闹的一次小年。
娘吩咐下人把从来没用过的桃木八仙桌翻了出来,大家和和气气围了一圈。娘坐在上首,左右两边自然是荣家的两个儿子。我坐在荣洛边上,宋然在我旁边,顺带还搭了个穿得如同咸蛋黄似的李喆。
娘在上首笑吟吟地看了一圈,心满意足地道:“不错不错。”又转头对李喆道:“伯母最爱热闹,家里人气旺,来年运势也要顺些。”
我扯了扯荣洛的袖子,小声问他:“子岑你上次说那幅画里头的人看着眼熟,究竟是谁,好歹说来听听,也免得我这过大年的睡不好觉。”
荣洛轻笑了一声:“你又惦记上了这事儿。吃完饭我告诉你。”
我听见荣洛这话便放了心,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耳中听见李喆连珠炮似地道:“说到这红烧肉,用料和火候可是大有讲究……”
宋然坐在我边上,一张脸绿了又黄,黄了又红,却又不好对李喆发火,只得强忍着。
我又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宋然碗里,眉开眼笑地对他道:“你且尝尝,咱家厨子的火候和用料可还凑合?”
荣洛在一旁轻咳了一声,端起一杯酒在我耳边轻笑道:“你还敢招惹他,那晚蔚秀楼里的事他还没找你算账吧。”
我一惊,转过头压低声音对荣洛道:“幸亏子岑你提醒我,不然我可该吃不了兜着走了。”说罢偷偷看了宋然一眼,他似乎也没怎么恼我,只是盯着自己的空酒杯出神。
李喆捧着酒壶给他斟了一杯,诚心诚意地道:“宋兄不必客气,这酒似比蔚秀楼的酒还要醇香些。”
我正跟荣斌喝酒,听见这话,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他倒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宋然不声不响,抬手就将满满一杯酒干了。
李喆一拍桌子,赞道:“妙啊!宋兄颇有酒仙之风!”抱着酒壶又给他斟了一杯。
荣洛道:“急酒伤身,如此美酒,慢慢品味方能更觉甘醇。”
我随声附和道:“就是就是!喝那么多伤身!”。顺便把李喆手里的酒壶抢过来。宋然端着酒盏抬眼看了看我,冷笑一声,手一扬,又是一杯酒入喉。
我抱着酒壶眯着眼看他,宋然今天究竟哪根筋不对,如此喝法,就算他酒量再好,酒醒了以后也够他受的。
娘在上首发话道:“大过年的,稍微喝点酒不碍事。哪有主人抱着酒壶不肯给客人喝的,说出去也不怕人笑你。”
李喆忙道:“无妨,学生今日与宋兄一见如故,一时欣喜,言行举止实有些冒犯,还望宋兄多多包涵。”
娘飞刀一样的眼神死死盯住我,我无奈,只得把酒壶还回去。于是又是一番酣饮,到了散席之时,菜几乎没动,酒却喝了不少。
娘说她有些东西要捎给尚书夫人,正巧荣家兄弟来了,便抓了荣洛和荣斌同她去后院拿,也省得再跑一趟。李喆酒足饭饱,与我客套了几句,也告辞了。宋然喝得最多,脚步有些踉跄,道了声抱歉,直接回房去了。
屋外雪已经停了,景致一片大好。我兴致盎然地沿着小径散步,听着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积压声,觉得甚是有趣。不知不觉走了许久,等回过神来,发觉已经走到宋然屋前了。
宋然的屋门半掩着,屋外冷飕飕的寒气长驱直入。我摇了摇头。他早上还说我大冷天开窗户是自讨苦吃,现在自己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便也忘了关门了。
也不知他到底醉成了什么样,要不要喝点解酒茶。
我一脚跨进门中,回手把门带上,随口叫道:“宋然?”
屋内静悄悄的,也没人搭理我。我又往里走了两步,来到他床边。宋然床上被褥叠得齐整,却是不见人影。
我觉得蹊跷,转身想出门去寻他,身子却猛然一歪,被一个锦红色的身影压在床上。
“喂喂喂!”我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推他,无奈喝醉酒的人力气大得没谱,又重得跟小山似的,怎么推他都纹丝不动。
我被宋然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只好用双手胡乱挡在他胸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日在蔚秀楼内,映在他微醺眼眸中的万家灯火。
宋然嘴角一勾,带出一抹笑来,在我耳边轻声道:“自作孽,不可活。小尹你三番四次招惹我,当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如何?”
第 29 章
我花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来琢磨宋然口中所说的究竟所谓何意。
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阵阵酒香,我可以断定,他此时十有八九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从他烂泥一般压在我身上的姿势来看,他就算真想要“对我如何”,大概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现今住在学士府,就是不看我的面子,也要想想我那个声音大脾气更大的娘。更何况今天过年头一天,荣家两兄弟还在府中逗留,他再怎么也不能当着外人砸了自家台面。
我费力地把手从他胸前抽出来,按住他的肩,十分肯定地给他下了结论:“你,醉了。”
宋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我的左手按回身下,继续在我耳边轻轻吹着气丝:“醉没醉,你马上就会知道。”
一阵酥麻瞬间自我耳垂游遍全身,我吓得魂飞魄散,右手使劲抵在他脑袋上,大叫:“宋然!宋!然!”
他微微抬起头,双眼似含了一水清泉:“你的胆子呢?先前在蔚秀楼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是谁?”
我使劲往外挣,边扑腾边没出息地扯着嗓子喊:“我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
宋然醉笑道:“那,莫非是我记错了?”
我胳膊被他压得一阵酸痛,却又实在挣脱不开,难不成要向他告饶。
“恩?”宋然挑眉。
我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他:“我不该在蔚秀楼轻薄你,不该拉着你胡乱说话,不该死不认账,不该顺着李喆的话挤兑你。”
“宋然,”我对着屋顶上的横梁颇为诚恳地道:“你既然在蔚秀楼陪我喝了一夜酒,那,我心中所想,你不会不明白。”
宋然没有接话,只在我鼻尖前顿住,呼吸中还带着一缕醇香,轻拂我面颊。
“我知道你从小便待我极好。可我心里只有子岑一个,那晚……”
我心里如同擂鼓一般,实在讲不下去,索性闭上眼睛等着宋然将我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身上却一轻,先前压着我的大山终于是走了。
我睁开眼看,宋然站起身来抖抖袍子,抱手靠着墙笑道:“真是无趣。”
我一愣,也从床上坐起来。
宋然道:“你小时候揍我的狠劲呢?这么快就把实话招了?当真无趣。”
我继续发愣。宋然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淡淡地挥挥手道:“蔚秀楼的账就算是结了。”
我傻呆呆地站在床边,他重新躺回床上,伸手遮住眼睑:“走吧走吧!越大越无趣……”
我怔怔地在他床边又呆了片刻,方才怔怔地出了门。
屋外雪地映着天光,白亮白亮,很有些晃眼。我深一脚浅一脚,晕乎乎地走在雪地上,身后都是坑坑洼洼的脚印。
用我早些时候教育宋然的话说,如此良辰美景,就被你给糟蹋了。
我第一次见宋然,还是在四岁那年。孩提时候不太记得事,于是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有些微的印象,像是隔了层云雾看花景,花再好,却也是朦胧的幻影,辨不分明。
初此见面时,宋然还是躲在我娘身后,抓着我娘衣角笑得分外腼腆的小孩,我好心好意捧了桂花糕过去给他,他却跟死活不肯吃,还教育我说三餐之外不能再吃别的零嘴,让我很是郁闷了一阵。
再后来,我稍大点,便喜欢撒丫子满京城乱跑,正好有宋然在,便常常拿他替我挡风挡雨,挡爹的责罚娘的臭骂。每每玩得忘形,灰头土脸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把宋然往娘面前推,边推边察言观色,看见形势不对,扔下宋然就往外窜,死活不敢回家。在外头晃到商铺酒家都打烊关门,就随便找个角落蹲下来哇哇大哭。
印象里,好像每次都是被宋然寻到我,好声好气地安慰我几句,再牵着我的手往回走。
我越想越觉得脑袋发胀,步履凌乱又行了几步,一头撞在梅树上,梅瓣纷扬似雪,落了我一身。
那日廊下和风里,宋然对我花团锦簇地笑言:“半年不见,表弟越发风流倜傥了。”
当时年少,绿似去时袍,回头风袖飘。
我颓然坐在雪地里。
原来,我柳言之从小到大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
第 30 章
我痴坐在梅树下,不远处一声“言之”唤醒梦中人。
我抬头看,“子岑。”
荣斌在一旁大惊小怪道:“柳兄,片刻不见,为何便一副苦大仇深状?”
我难得这会儿没有心情去抢白他。荣洛有些担心地望向我,我打起精神朝他道:“子岑你不是要告诉我和那画儿有关的事?”
不管如何,只要能糊弄过去就好,老天保佑荣洛千万别和我一样是个万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气。
荣洛笑了笑,伸手拉我起来,“雪地景色虽好,你我却也并非要借景抒怀,何不先找个温暖处所。”
荣斌在一旁插话道:“你们既然有事相商,我也不便打扰,先回府去了。”
我瞟了他一眼,你的那点心思路人皆知,何必装模作样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荣洛道:“也好。都御史那儿,你也好先去拜个早年。”
荣斌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眉飞色舞地去了。
我微笑道:“荣贤弟当真一颗心全在都御史千金身上。”
荣洛也微微一笑,“茫茫人海,能遇到心系之人,实属不易。”
我揉了揉鼻尖,讪笑道:“子岑你莫再故弄玄虚,那画中人到底是谁,快说来听听。”
荣洛道:“言之可还记得我年少时为何离京?”
我道:“这如何能忘,不是说拜了不喜庙堂心系浮云的人做老师……”
荣洛含笑看着我,我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那画中人……”
荣洛颔首:“正是家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