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得时光偷换,到如今,这棵梅树竟然也有这么高了。
我怅然坐在梅香中。十年前荣洛离京,我很没出息地躲在这墙角大哭了一场,十年后眼见着荣洛便要大婚,我难道要抱着这棵梅树哭个肝肠寸断?
正想着,大门吱呀一声,一个人匆匆闯进院中,差点撞翻了前去开门的小厮。他箭步如飞,直奔我而来。等我看清来者何人,心中顿时感慨良深。我还道我是古今伤情第一人,却是把他给忘了。现在看他来势汹汹,我这排位大概要往后挪一挪。
我靠在梅树上抬头看他,他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苦着一张脸对我道:“柳兄,这便如何是好?”
我叹一口气,缓缓摇头。荣贤弟,实在不是我不想帮你,可天子一言九鼎,纵然是我,一张脸差不多也快愁成苦瓜了。
荣斌见我周身有如笼着一层阴云,很感动地坐下来,一拍我后背:“柳兄如此感同身受,小弟实在感激涕零。”
我于是又干笑了几声。
“柳兄,”荣斌又往我身边挪了挪,凑到我耳朵跟前来。“小弟有一打算,就是觉得行起来有些不便。”
“哦?”我斜着眼看他。
他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看回我,嘴里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私奔。”
我站起身,拍拍袍子上的土,抬脚就走。
“柳兄!”荣斌一蹦老高,赶上前抓住我的胳膊。
我头也不回地道:“告辞告辞。”
荣斌急道:“柳兄这是为何!”
“荣贤弟,”我终于停下脚步,转身语重心长地对他道,“你此番与都御史千金私奔,纵是郎情妾意坚如磐石,万一被皇上抓回来,也还是要掉脑袋;就算皇上抓不回你,你当惯了纨绔子弟,要你突然隐姓埋名流落市井,不出三日,你必定被人劫财劫色,到那时身无分文连个包子都买不起,还是要去见阎王。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为兄我虽然热衷于戏弄你,但好歹也与你有这么些年交情,实在看不下去,容我先走一步……”
荣斌一张脸越来越黑,我面色沉痛地摇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荣斌又揪住我的袖子。
“柳兄可有什么妙计?”
妙计?我若是能有妙计,大冬天里何苦还坐在这梅树下发呆?难不成是为了酝酿咏梅诗?
我回头白了荣斌一眼。他脸上表情甚是丰富,既有对都御史千金辗转反侧的爱慕之情,也有戏水鸳鸯等着被棒打而无能为力的苦闷之意。
我于是,突然有些唏嘘。
自我五岁同荣斌结梁子起,虽说一直互相看不顺眼,但说到底,其实也没有深仇大恨。小时候掐架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日子久了便成了习惯,见到荣斌,不抢白他两句,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一张嘴。
可此时此刻,他心恋御史千金而不得的满腔愁绪,与我心中所感,实是没有半分差别。
我长叹一声,对他实话说道:“在下心中何尝不着急,不积郁,不惆怅,不太息。可是……”
可是,纵是顶顶矜贵、一流风雅的宁七公子,也曾说过“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句话。更何况是平凡得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你我二人。
微风起,暗香浮动。我和荣斌对望着,忽然觉得这些年,这些事,都是黄粱一梦,总有醒过来的一天,总有不得不认命的一天。
荣斌仍旧不甘心地道:“我就不信了,月老连的姻缘线,难道还能硬拆开?”
我苦笑,你怎知她姻缘线那端连的究竟是不是你。
荣斌大步往门外走:“月老连的姻缘线!”
我目送他。
大门又是吱呀一声响,荣府的小厮趔趄着跌进来。
“柳公子。”那小厮跑得半死不活:“长公子可在府上?”
我摇摇头,问道:“你有急事?”
他点点头:“都御史和夫人都来了,在尚书府候着呢,非要见未来女婿。”
我心里一凉,瞟了眼站在前头的荣斌,他显然大受打击。
也为难他,过不了多久便要改口叫梦中情人“嫂夫人”,换了我也得吐它半盆血。
我走过去拍了拍荣斌以示安慰,又问那小厮:“子岑人呢?”
他一脸狐疑道:“长公子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要来柳府找柳公子,原来不在么?”
我笑道:“你家公子是拿我当幌子了。”
那小厮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都御史和夫人非要找公子……”
我正色道:“急成这样,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心虚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对他怒目而视的二公子,提心吊胆地道:“都御史千金……不见了。”
院内静了一阵。我定了定神,对一旁变了木头的荣斌道:“啧啧,私奔……你的意中人,莫不是跟你想到一块儿去了?”
话一出口,枯木立刻逢了春。
我对喜笑颜开的荣斌道:“你先别忙着开心,赶紧找到她才是上上之策。”
荣斌得意之色连遮都懒得遮一下:“都说是姻缘一线牵了,我要去面圣!”
我赶紧伸手拦住他,无奈此人脑袋不好,倒是有一身蛮力,我和小厮两人死命拦都拦不住,被他拖着一步一步往院子外挣扎。
门外悠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不用了。”
我一惊,一方水蓝色随着人声施施然飘进院来,荣洛在冬日淡淡暖阳之下,笑开了一片清冷的梅香。
“我刚从尚书房回来。面圣一事,子思你就不用挂心了。”
第 24 章
荣洛突然现身,一院子的人都呆了片刻。
他负手站在门边,对院内抱成一团的三个人道:“皇上那儿,我已经前去陈过情了。”
一干人等于是又回过神来,纷纷打开了话匣子。
小厮道:“长公子你可回来了都御史在府上候着你要拉你去他家千金今儿找不到明儿还要接着找……”
荣斌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扯过辫子我来配我是铁了一颗心了不然哥你同我再去面圣一次……”
我躲在二人身后,扔给荣洛一个飞扬的笑脸,转身拔腿就跑。
荣洛气定神闲地道:“跑的那个给我站住!”
一句话喝得我如同中了定身咒,乖乖立在那儿。
荣洛瞧了荣斌一眼:“子思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请都御史先等一等,或者回家瞧一瞧,说不定他家千金只是出门买个脂粉,过会儿就回来了。”
荣斌从小到大最听他哥的话,荣洛指东他绝对不敢往西,于是乖乖地领着小厮走了,走之前还十分得瑟地看了我一眼。
我仍然呆在原地,荣洛往门里迈了一步,对我笑道:“你见到我逃个什么,难不成我会吃了你?”
我讪笑道:“不是不是,我好像听见我娘在后院喊我……”
你虽说不会吃了我,但我那晚仗着酒醉对你上下其手,以你这万事不认输的性子,又岂会善罢甘休。
我眼神在院里左晃右晃,晃到那棵梅树上,便死盯在那儿。
荣洛也瞧见了那株梅树,赞道:“这树梅开得极好。”
我点头:“整个学士府我最爱的就是这树。”
荣洛道:“它刚栽下那年被你呼天抢地地折腾过几回,还能如此茁壮成长,当真难得。”
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对荣洛道:“子岑你十年前离京,连个提前的招呼都没打,现在却又来搪塞我。”
荣洛微微一笑道:“言之说的是,的确是我不好。”
我回身在梅树边坐下来,挥挥手招呼荣洛道:“子岑你前去面圣,所为何事?”
荣洛也在我身边坐下:“自然是为了赐婚一事。”
我不知为甚,听得很有些提心吊胆,斟酌了半晌,方才开口问:“子岑你……同皇上说了什么?”
荣洛向后靠在梅树上,定定地看着我:“我同皇上说我早就心有所属,此生绝不另娶他人。”
我僵着脸干笑了两声:“却不知是哪家千金,修了几辈子修来的好福分。”
荣洛“恩”了一声,点点头道:“先不说这个,我还有一事问你。”
我道:“子岑你有话尽管说,言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荣洛微微挑眉:“你当真言无不尽?”
“一直以来,我可曾有什么瞒着子岑。”我说得很是诚恳。
“且容我想想。”荣洛轻笑了一声,“比如,你抓了子思当挡箭牌,怂恿他前去提亲?”
这——
我伸手摸了摸脑袋。事情不妙,荣洛怕是找我算账来了。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难得荣贤弟他一片深情,我当然要安慰他支持他鼓励他。”
荣洛笑道:“那还要多谢你了。”只是笑容中颇有些深意。
“不敢不敢。”
怪哉,明明是冬日,我同荣洛说话竟说出了一身汗。荣洛今天似乎话中有话,难道和宁七呆久了,也学了宁七无事便爱拐弯抹角的毛病。
我心中一阵焦躁难安,一个激动,索性站起身来。
“除此之外的,是真没有了。”
荣洛斜斜靠在梅树上,依旧漫不经心地道:“言之你不记得,我便好心给你提个醒。比如,蔚秀楼中……”
我心里一惊,他果然来找我算那晚采花的账了。
荣洛道:“那晚在蔚秀楼中,你喝个烂醉如泥,又对宋然道了真心,却是转身就忘记了?”
他轻飘飘扔过来一句话。晴空一道天雷闪过,顿时劈得我外焦里嫩。
荣洛似笑非笑道:“若不是我前去寻你,刚巧看见你死攥着宋然衣襟不肯放,口口声声说仰慕了他许多年,我还不知言之你原来对他一往情深。”
我如被五雷轰顶。
宋然……宋然?宋然!!
难怪宋然一脸想生吞了我的表情,原来原来,我不知死活调戏的人当真是他??
我站在原地连脚都迈不动,宋然宋然,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宋然,居然破天荒陪我喝了一夜闷酒。而且还挑了个再好不过的时候。
如此说来,我剖心掏肺说的一席话,借酒壮胆表的一片意,却是统统找错了对象?按宋然这没个正经的性子,难保他不会某日茶余饭后,拿出来调侃一番。
我抹了一把汗,屋漏偏逢连夜雨,赐婚的事还没解决,现在又多出来一件。御史千金也不见了,所有的事突然像赶场一般凑了个齐全。
荣洛在梅树下的淡淡花香中淡淡地对我道:“言之你,可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第 25 章
荣洛斜靠在梅树下。
我瞠目结舌。
荣洛站起身来对我道:“言之若是无事,我先回府去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袭水蓝色渐行渐远,十年前刻骨铭心的分别之景已然历历在目。
少年荣洛站在漫天飞雪中对我道:“我此番前去,从此天涯路远,言之千万珍重。”
而事到如今,他却是连句“珍重”都懒得再同我讲。
眼见荣洛的背影转个弯就要消失在我视线中,我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股勇气,冲上前攥住了那片水蓝色的衣角。
“你……你难道不知道么!”我死死抓住他不肯松手。
“你最聪明,玲珑七窍的心眼,在湖广能跟宁七比着绕心思,让人家心甘情愿地放了你,还对你月下花前地念念不忘。”
我冷笑。
“十年前一声不响就离开的人是你,在宁府前亲我的是你,要大婚的是你,现在来兴师问罪的还是你。”
“我是在蔚秀楼里喝了个酩酊大醉,是借着酒疯胡乱说话。可我心里究竟喜欢谁,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吗?”
我越说心中越感凉薄,终于撒了手。
“子岑你既然有非她不娶的人,又何苦折腾出这许多事来。言之在此恭祝你二人能得上天眷顾,成结发之好。之后的话,说再多也无宜了。”
我转身便走,却被人伸手抱住。
荣洛在我身后柔声道:“于是,你发脾气说了这些话,最后却还是要装糊涂装到底么?”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荣洛在我耳边轻声笑道:“你既然讨厌绕圈子说话,自己却为何又别扭成如此模样。”
我微微动了动,从他怀里挣出来。
荣洛眉目含笑,蓝衣如水。
墙角那株梅树凝了一缕暗香,正悄然绽放。
片刻后,我回过神来,对荣洛道:“还要不要去找御史千金?”
荣洛道:“料想子思应该知道她在哪儿,只是不便告诉你我罢了。”
我感慨:“看不出来,荣贤弟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倒也真是个情种。”
荣洛笑道:“你还是万事爱操心的毛病。之前在湖广,你从宁府出来后替宁七足足唏嘘了一整夜,现在莫不是又惦记上子思了?”
我讪笑着摸摸鼻尖:“宁七乃是难得一遇的妙人,至于荣斌……”
我抬头看荣洛:“你去面圣陈情,皇上可答应了?”
荣洛道:“你终于关心起正事了。”伸手摘下一瓣落在我发中的梅花。
“子思一事,我已将实情禀明皇上,皇上也乐得成全他们。”荣洛笑了笑,忽然不着痕迹地伸手把我往身边带了带。
我正讶异,突然听得背后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正好都在了,也省得朕在差人去叫。”
一个“朕”字说得我浑身一抖,赶紧转身跪下来。
皇上穿着件锦紫色的袍子,用两个手指玩着把折扇,慢悠悠地进门来。爹跟在皇上身后,仍旧穿着一身绯色官袍。
皇上笑盈盈地道:“今日柳卿府上着实热闹。”
爹答道:“犬子近日才回府,又恰逢圣上驾临,想不热闹也难。”
皇上玩着折扇道:“朕也有些日子不曾来了吧。”
我在边上陪皇上笑得脸上一阵麻。他不是前些日子还把学士府当成尚书房使么。
爹在旁微微笑道:“皇上日夜操劳民生社稷,甚是辛苦。微臣寒舍简陋,万一照顾不周,微臣实在惶恐。”
皇上挑眉道:“柳卿这是嫌朕跑得太勤了?”扇子在手中转了一圈,接着笑道:“那朕也该好生再斟酌斟酌。”
皇上话虽这样说,对学士府却是再熟悉不过,轻车熟路地走到书房,推门进去。
我跟在爹身边,偷偷看了荣洛一眼,他倒是见惯不惊,依旧淡然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