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椅子上坐下,抬眼看了看那套青白釉茶具,随手把手中的折扇扔在桌上。
“你们且看看,认不认得这扇子?”
我一脸狐疑地走上前,打开扇子看了一眼,顿时惊道:“这不是宁七的折扇吗?”
皇上颔首:“正是你冒死从火里带出来的扇子。”
伸手又指了指扇柄,对道:“你可曾见过下面那个图案?”
我将折扇反转过来细细看了看,方才发现扇柄最末端有个红色印章。我摇头道:“臣虽说将折扇带出宁府,却也只草草看过几眼,若不是此时听皇上说起,臣还不知道有这蹊跷。”
我将扇子递给荣洛,他也摇头。
皇上并不惊讶,换了个姿势靠在红木座椅中,懒洋洋地对爹道:“他二人不认得,柳卿你想必应该很熟悉吧。”
爹立在皇上身边,看也不看那折扇一眼,只是深深一揖:“微臣先前并不知此事。”
皇上笑道:“柳卿不必如此诚惶诚恐,朕只是随口一说。柳卿既然能为朕挡剑,朕又怎会怀疑到你头上。”
爹抬起头,皇上又道:“朕不过睹物思人,想起些旧事罢了。”
爹道:“事已过去了二十年,臣以为皇上早已忘怀,没想到……”
皇上悠悠开口道:“有些事,刻在人心里,便如同酿酒一般,时日越久,越是回味无穷。朕现在每每想到那日榆钱巷中之事,都仍然百感交集。”
冷笑了一声,瞟了一眼静立在一旁的绯衣重臣,又道:“这二十年来,柳卿你真正能够忘怀的,又有几日?”
我战战兢兢低头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身旁那片水蓝色也是一般的静默。
爹突然走到皇上正前方,撩袍端正地跪下来。
我大吃一惊,本能地往前迈了一步。
爹跪在地上缓缓道:“臣只是想不到,这些年过去,皇上依旧耿耿于怀。可臣一片赤诚,对皇上从不曾有二。皇上若是不信,剖开臣的心来看看便知道了。”
皇上一手砸在桌案上,怒道:“朕不要你这样的赤胆忠心!”
书房中沉寂了片刻。爹长跪不起。
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越过爹的双肩,落到我身上来。
“你二人在宁府,可曾还见到过类似图案?”
我提着一颗心,又是一阵摇头。荣洛拱手对皇上道:“敢问皇上,这纹章有何深意?”
皇上冷笑道:“你不如问问无所不晓的柳大学士。”说罢,竟是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人,拂袖扬长而去了。
我赶紧上前去扶起爹。他眉间微有些倦怠,望向门外道:“皇上微服出宫,并未带侍卫。你派人小心跟着。”
我连忙应了一声,退出房去了。
第 26 章
我吩咐完侍卫回来,荣洛还在书房中等我,爹却是不知去向。
我拿袖子擦擦额上的汗,对荣洛道:“皇上的脸色怎么跟七月的天色似的,说变就变了,连个预兆都没。”
荣洛笑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你以为是胡乱诌的么。”
我哼笑了两声,走到书桌边坐下来,问荣洛道:“关于那印章,爹可曾说了什么?”
荣洛道:“柳大人只说是当年夏党滋事时,主谋者之间互通信号用的。事关晋和二年,我也不便多问。”
“唉。”我摇摇头,“又是晋和二年。每次说到这个,皇上就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荣洛本是端坐在我对面,听见我的话便笑出声来:“你倒是胆大,也不怕传到皇上耳朵里。”
我放下手中书卷对荣洛正色道:“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上次爹遇刺,我在爹屋外听的明明白白,晋和二年之事,皇上处理得似有些偏颇,而且至今仍然耿耿于怀,说爹不肯当内阁首辅,乃是因为怨皇上对九王爷太狠。”
荣洛微微皱眉道:“言之这话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莫叫旁人听了去。”
我点点头,顺手翻了翻桌上的书,突然眼睛一亮,拿起一本书兴高采烈地道:“我还以为它不见了,原来在这儿。”
荣洛坐在椅子上笑道:“什么书值得你一惊一乍的。”
“子岑你不知道,”我一片怀旧心登时大起,摸着书面对荣洛道,“我幼时常常躲在这房中看书,有一日翻出这本书来,里头还夹了幅画卷。结果看完后单单只把书放回原处,拿出来的画却给忘了,结果被娘逮了个正着,狠狠训了我一顿。后来再要找来看,却是书和画都不见了。”
我拿着书信手翻了几页,突然欣喜异常:“你看,居然连画也在。”
荣洛笑了笑,起身走到书桌旁,俯下身子和我一起看。
年幼时候跪祠堂跪出的感慨瞬间又浮上心头,我侧首对荣洛道:“那时我还想,这人相貌甚好,都快赶上爹了。”
荣洛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并不答话。
我洋洋自得道:“子岑你从小便崇拜我爹,莫不是此时看到他的画变傻了?”
荣洛食指抚上画卷:“此人……我似乎见过。不过……”
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这是爹随手胡乱画的,原来竟真有其人?忙抓了荣洛一连串地问:“你见过?在哪里?什么时候?不过什么?”
荣洛又出神地看了片刻画卷,方才对我道:“不过这画到底有些时日了,我也不太确定。”
我顿时大为失望,原以为又有故事可听,没想到被荣洛草草便敷衍过去了。
荣洛放下画,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尚书府去了。”
我于是小心翼翼地收好书卷,随他出了书房。
冬日里天黑得早,太阳落山后便格外冷些。一阵寒风刮过,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转过脸对荣洛道:“子岑不留下吃晚饭么?”
他笑了笑:“子思那里怕是还有些事要处理。御史千金不知找到了没有,皇上那儿大概也还要再去探探口风。”
我“恩”了一声,继续低头走路。
荣洛并肩走在我身旁,侧首看了看我,问道:“从书房出来后,你便闷声不响,可是有心事?”
我如同被谁用手在心上轻轻捏了一把,微叹了一口气:“我从方才起便一直想起宁七。”
荣洛道:“却是为何?”
我闷声道:“之前我夜闯宁府时曾对他说过,会恳请圣上对他从轻发落。谁料他却偏偏撞上了皇上的禁忌。他好歹救过你我一命,我实在心有愧疚。”
荣洛缓声道:“兹事体大,非你力所能及。你也知皇上颇忌讳此事,还是小心为上。”
我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他如此待你,也不过是盼你能够时常记起他。”
我与荣洛相交多年,他口中虽不说,却一定是牢牢记着宁七的这份情意。这位婉转风流的白衣公子,我尚且久久不能忘怀,何况被他以命相救的荣洛?
我默不作声地将荣洛送到门口,他回过身来看着我,轻笑道:“宁七的恩,我会想办法还。不过花前月下,能与我小酌或者畅饮的人,却永远只有一个。”
我心头一暖。子岑啊子岑,他当真把我满怀心思揣摩了个透彻。
我怀着一颗热气腾腾的心送他出了门,一回头,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墨绿袍子的宋然阴森森地背着手站在我身后。纵然我在夜色中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却也能在十万八千里外便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阵阵凉气。
我倒退一步,后背抵在大门上,哈哈干笑了两声道:“宋然,你站在这儿作甚。是喊我去吃饭么?”
他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出声。即便黑白无常拿链子索人命时,怕是也要比他和蔼可亲几分。
我生怕他跟我提起蔚秀楼之事,脑中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心一横,打定主意死不认账赖到底,抬脚便往府内跑。
只可惜,我虽然头脑灵活身形敏捷,却仍然快不过打小蹲马步练飞镖的宋然。他站在原地这么一伸手,便将我牢牢抓在手心里。
我险些跌在地上,宋然顺势扶了我一把,挑眉道:“你跑什么,这么黑的天色,不怕撞到?”说完便抓了我一起往饭厅中走,竟是只字未提蔚秀楼一事。
我提心吊胆地跟他来到饭厅,佳肴美酒照例又摆了满满一桌子,我挪开一个凳子对娘道:“皇上不在这儿,子岑也走了,准备这么多菜,难道还有别人要来?”
娘白了我一眼:“从湖广回来后就成天魂不守舍,过的连日子都忘了么?”
小翠端了一大碗面条出来,笑盈盈地道:“公子,今儿是腊月二十二。”
我看着她手中捧的长寿面,突然回过神来。
宋然在一旁瞟了我一眼,悠然道:“你年年都羡慕我好福气,刚好赶上过年能吃香喝辣。今年却给忘了。”
经宋然这么一说,我倒也记起来了。他小时候寄宿在我家,每逢生辰,娘都会给他准备满满一桌好吃的。又正巧赶上过年,年货都差不多办了个齐全,吃食也就格外丰盛些。我在旁看得很是羡慕,恨不得换个生辰八字来和他一起过。宋然那时候也很讲义气,有好吃的一定分我一份,我还常常为了分多分少跟他斤斤计较。
我嘿嘿笑了几声,找了双筷子拿小碗盛了寿面,递到他跟前。
“宋然,”我道,“记得我第一次同你过生日时,你还没这桌子高,当真是时光如梭,白驹过隙,世事变迁哪。”
宋然笑着接过碗道:“时光如梭是不假,不过青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尹你这兴致上来便爱瞎发感慨的毛病,要是也能变迁变迁,为兄我就该替我的耳朵谢天谢地了。”
我横着一双眼看他,你自己还不是从小便有无事爱呛人的毛病,嫌小时候挨打挨的不够么?
在一旁看热闹的娘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你们表兄弟从小感情就那么好,当真难得!”
我和宋然对看一眼,立刻一人抱了一碗面扭过头背对着背吃。
娘继续感叹:“连动作都如此默契。真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
我恶狠狠地咬断一根面,宋然黑着一张脸扭回头,将娘的后半句感慨瞪回肚子里。
“要过年了啊。”娘用手撑着腮帮,换了个话题。不亏是我娘亲,爱发感叹的习惯爱好跟我一模一样。
“过年好!”我也扭回头,“喝茶看戏吃果子,再闲适不过。”
“闲适?”娘哼哼冷笑了两声,“少把自己当只会调戏良家妇女的二世祖使,明儿一大早起来给我写春联!”
宋然在我对面一脸端庄地坏笑。
我颇为懊恼地白了他一眼,转过身接着吃寿面去了。
第 27 章
腊月廿三,小年,有大雪。
我支开一边窗户,捧了个暖炉在手,叼了一根毛笔坐在书桌旁,呆呆地望着屋外纷飞的大雪发愣。
难怪昨儿送荣洛走的时候冷成那样,原来是要给这场鹅毛雪做个粉墨登场前的铺陈。
手中暖炉似渐渐没了热度,也不知我究竟神游了多久。我将炉子翻了个面,把冻得冷冰冰的手背贴上去。
过年第一天就如此凄惨,大清早就被娘从被窝里揪出来写春联。屋外寒风刺骨雪如飞絮,娘的心情却好得如同四月里的艳阳天一般。摆完一桌子的笔墨纸砚便把我关进房中,临走前还喜笑颜开地叮嘱我“没写完不许出来”。
我叼着毛笔上下点了两点,墨汁滴到宣纸上,晕开变作一团。
我从嗓子里哀嚎一声,抓起宣纸顺手揉了扔到墙角去。
写春联,写春联,想我柳言之好歹也是进士及第,又在翰林院耳濡目染过些时日,为何此时却满脑子“千堤绿柳,万树桃花”。
我颇为惆怅地看着面前两张红得格外喜庆的纸,突然觉得其实就这么一尘不染地贴到大门口去,过年的气氛也不会因此差它分毫。
只不过,我若是斗胆真这样做了,怕是要被娘拿竹条抽得从小年到十五都只能趴在床上。
手中的暖炉已然毫无热气,冷得如同摆在我面前书桌上的一方砚台。我把暖炉扔在桌上,哈了一口热气暖手。一人在窗外笑道:“冷成这样却偏要开窗子,我都不忍心说你自讨苦吃。”
我连忙抬头看,他早已顺着窗沿绕到门边来了。
“你看你,”他推门进来,我指着窗外对他道,“刚刚还是好好一整片的素白,你偏要在上头踩几个脚印,甚是煞风景。”
宋然顺着我指的方向望了两眼,道:“这可实在有些为难,难不成让我飞檐走壁过来?”
说罢,又侧过头看了看摊在书桌一角,被我蹂躏得分外蹉跎的一幅春联,连连啧了几声道:“寒自晚梅香中尽,春从新柳绿里回。这就是你憋了一早上憋出来的?”
我气鼓鼓把那春联抓过来:“看不入眼你自己写啊!”
宋然笑道:“写得甚好,为兄甚喜欢,决定把它贴到我房门边去。”
我把毛笔扔进笔洗中,对他宣布:“收工。”
宋然唇角带着一缕笑意,拿着我写的春联,和我一道出了门。
学士府内墨竹浸新雪,白梅缀红墙。宋然今天破天荒穿了一身锦红,和束发的玉冠相映成趣,站在雪地里倒也甚像是一幅画卷。
我站在屋檐下等他,冷得直打哆嗦,他大步跨过来把我揪进厅中。
我和宋然围着炉火磕了几盘瓜子,吃了一叠果脯,喝了两壶淡茶,家丁便前来通报说有客到了。
要说过年里我唯一不喜欢的,大概就是陆陆续续前来拜年的人。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爹平时清正惯了,送礼一概不收,对来客也都是温水一般的态度,让人摸不透彻,于是只好顶着拜年这个再好不过的幌子,携弦外之音以汹涌之势而来。
不过爹尚不在府中。皇上今日不知为何心血来潮,竟然在这种冷死人不偿命的大雪天里,抓了一群大臣陪他游御花园,也不怕冻坏了诸位国家栋梁。
我拍了拍粘在袍子上的瓜子壳儿,起身对宋然道:“一起去看看吧。”
正厅中站着个身穿鹅黄袍子的人,双手花里胡哨地拎了许多东西,沉甸甸的恨不得把他那细胳膊细腿给压折了。
我抬手上前道:“失礼失礼,阁下此番把学士府一年的用度都给拎了过来,在下未曾远迎……”
那人抬起一张与鹅黄袍子颇为映衬的笑脸,我一愣,接下来的客套话便滚回肚子里,指着他道:“李喆?”
他拎得实在辛苦,一看见是我,便也没了先前那般规矩,二话不说把手上拎的年货全扔在圈椅上,伸出被绳子勒肿的手使劲吹。
我凑上前去语重心长地道:“李兄你来就来了,何必如此破费。”
李喆手疼得连眼皮都在跳,听了我的话,立马客气道:“学生特来给柳大人拜年,怎能空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