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月,柳章台,哦,现在已经是柳尚书连同多位大臣上书皇帝,请求立柔妃为后。桓栉脑子里浮现出那善解人意的女子,温柔一笑,许了。
皇后大典那一刻,柔妃牵着桓栉的手,一步一步登上后位。
柳章台清楚地看见,桑柔背后那只山鸡昂头高歌,身上流光四溢,真正地羽化成了凤凰。不过这凤凰,却远没有容妃身后的那只毛色亮丽,高贵典雅。
山鸡,终究是个山鸡。
第四十四章
寒风刺骨,马鬃旋花,望着狼阙国的帝都,秦怀岳刚毅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甚至有些莫名的兴奋。
边陲小族究竟比不上中原帝国,就是可怜,拼死拼活地支撑了那么久,也不过是几座城池。
铁甲寒身,陆鼎正的手紧了紧,望向不远处林羽安。出征前,秦怀岳说的清楚,此仗非同小可,随时有马革裹尸的可能。于是,她便义无反顾地跟了来,陆鼎正这一辈子,从来没发现有第二个女子穿猩红的衣服还能如此好看。
即便她在战场里打滚得蓬头垢面。
即便她在死人堆里战起来的时候满身血污。
在他心里。
林羽安永远是最美好的人。
林羽安感受到丈夫的目光,转过脸,两人相视一笑,想的均是:倘若两人死在一时一处,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巴克雷站在城头,他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如同一只凶猛的狼王,准备做着最后的抵抗。狼阙人生性刚烈,这最后的抵抗,往往就以为着玉石同焚。
军鼓轰鸣,秦怀岳挺起长枪,率先冲向城门。
没有什么计策,没有什么办法。
行至这一步,剩下的只有血和肉的厮杀。
林若卿坐在后方大营里,握着毛笔的手不住地颤抖。又一次地,他憎恨着自己为何如此羸弱,羸弱到不能上战场,羸弱到只能做一个文官——甚至连姐姐都不如。
不,他从来都不如。
林若卿坚持要追随秦怀岳,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说出的理由堂而皇之:“十三王爷是赏识我的人。”
他的确是有才华,幕后策划时出了不少主意,若不是他,凭借秦怀岳一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攻破狼阙这么多的城池。
笔尖滴落一团浓浓的墨,落在纸上划开一片漆黑。
林若卿微微苦笑。
三个人不离不弃的诺言,不知他还记得不记得。
惨白的烛身滑落一滴烛泪,火光跳动让他有些心绪不宁。林若卿轻轻舒口气,每一日他们出征,他便提心吊胆。放下手中的兵书,回手取过稼轩词,铁马英姿,不知在马背上的陆鼎正,有没有这份豪迈。
帐外传来骚动。
林若卿右眼跳了跳,这么快便回来了!?
秦怀岳黑着脸,甩帐而入。后面跟着的军医唯唯诺诺,一脸惶恐。林羽安满脸泪痕,秀眉蹩起,身子微微颤抖。这些都不重要,林若卿的拳头紧了紧,他看见了躺在行军担架上的陆鼎正。
也算是天公不作美,秦怀岳刚发动进攻没多久,便飘来一阵浓雾,伸手不见五指。浓雾间狼阙士兵一股脑地往城下放箭,一时间军士伤员大增,陆鼎正一个不小心,也中了一支,伤在左胸。
秦怀岳见主将受创,只好下令退兵。
狼阙人好用毒箭,军医倒也见得多,受伤的军士倒无碍。只是陆鼎正这支羽箭却伤在心脉,毒气攻心,眼见他满脸黑气,即将不活。
一灯如豆,陆鼎正昏迷不醒,仿佛一只脚已经进了鬼门关。他满脸黑气,已经像是个死人。林羽安坐在一旁,轻轻用毛巾不断地为他擦脸,却没有办法将那要命的黑气擦去。
林若卿低声道:“姐姐,早些休息吧。”
林羽安摇摇头,一滴眼泪滴落在丈夫手背,声音却在笑:“他如果醒来看不到我,会骂我无情无义的。
林若卿声音哑了哑,一句话哽咽在喉问不出口:“如果他醒不过来了呢?”
林羽安伸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林若卿说:“我不能哭啊,他最怕我哭了。万一我哭了出来,他又要慌慌忙忙的道歉。但是,他真的要道歉,他再不醒来,我就哭死给他看。他……他敢不醒来。”
他曾经说过,他们要白发苍苍,儿孙满堂。
他曾经说过,再也不会让她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地生活在人海中。
林若卿轻轻走到姐姐身边,扶住了她的肩膀:“姐夫……他……”
林羽安回过头,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笑靥如花:“无论这个混蛋去哪里,我也会跟着去的。男人都花心,我不放心他到别的地方去。我一定得跟着他……”
林若卿低声道:“姐夫会希望你好好的。”
林羽安咬紧柔唇,低声道:“他答应陪我一辈子,他做不到,我可以帮他。”
一辈子,可以很长。
一辈子,也可以很短。
林若卿掀开秦怀岳帐篷的时候,已经是夜半。秦怀岳见他脸色不好看,自然知道陆鼎正不太好。
林若卿脸色有些惨白,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王爷,小民有一事相求。”
秦怀岳叹口气,缓缓道:“有事直接说。”
林若卿直直跪下:“请王爷救救陆将军。”
秦怀岳闭上眼睛:“若有方法,早就救了。你道本王是这种见死不救,看着下属咽气的人吗?”
林若卿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决裂的笑:“如果王爷首肯,小民自有救姐夫的方法,只是需要借王爷身上的玉佩一用。那玉佩有灵气护佑,可保姐夫不死。只是小民知道这玉佩对王爷事关重大,若借了出来,灵气消耗,恐怕坏王爷大事。”
秦怀岳蓦然睁开眼睛,脸上已然带了几分狰狞:“你说什么?本王不懂。”
林若卿毫不回避秦怀岳凛冽的眼神:“小民不知王爷到底需要那玉佩做什么。小民只知道一点,十三王爷到底不是一个人!”
十三王爷到底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传到耳里,仿佛晴天霹雳。秦怀岳的手缓缓移上了身旁的长枪,眼睛微微眯起,如果有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眼前这个人。即使他可能只是在猜测。
林若卿嘴唇扬起:“十三王爷痴懒好色,怎比的上阁下英明决断。小民不知阁下到底要什么,小民也不想干涉。但是如今小民有自己想保护的人,不得不赌上一把。”
秦怀岳深深吸气:“你要什么?你要陆鼎正活下去?如果只需要本王佩玉便可教他活下去,本王自然不会怜惜这等小物。”
周围的空气似乎紧缩起来,杀气顿显,林若卿感觉胸口一阵恶寒,眼前的十三王爷眼神愈发的犀利,似乎想剖开他身体,拉出五脏六腑。
“本王便是本王,没有别人。林公子笑话说的,并不有趣。”
林若卿惨白的脸上勉强浮起一丝笑意:“小民是在说笑。但是小民有绝对的把握来救陆将军,只求王爷玉佩。”他深深叩首,“王爷请放心,今日的笑话,小民不会再说第二次,小民可以保证。绝对的,让王爷放心的,保证。”
秦怀岳轻轻皱眉:“你一介书生,有什么办法?”
那清秀少年的眼里,闪过一丝决裂和兴奋,惨白的脸上恢复些血色:“小民早前曾救过一个苗女,那苗女传授小民一苗家秘法。可以救中毒将死之人。此法名为‘换血’,乃将自身的鲜血尽数与中毒者交换。因倒转司命,逆天而行,故需要极大灵力来保护左右。”
秦怀岳怀疑地皱起了眉,这少年说的斩钉截铁,振振有词,倒像是有那么回事。
然而,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换血成功后,中毒者一日之内便可恢复如初。”细长的眼睛眯起,“换血者则代替中毒者暴毙而亡。这,也是我对王爷保证。让王爷绝对放心的保证。”
秦怀岳嘴角噙个冷笑:“换句话说,你要代替他死?”
“小民,心甘情愿。”他叩首,眼里闪动着灵光,“想必王爷也宁愿手下活一名大将,小人这等书生最是无用,少一个,也没什么关系。”
秦怀岳微微踌躇,终于递出玉佩:“陆鼎正现在有勇无谋,以后还算可以。倒是你是难得的人才,这般去了,本王还真不舍得。”
他话音一落,便意识到失言,然而林若卿何等敏锐,早已把握到:“王爷有知晓未来的能力?”
秦怀岳冷冷一笑,并不接话。
林若卿两眼冒光,再度深深拜倒:“王爷,小民想问一句,陆将军与家姐以后如何。”
他眼中的决裂教人于心不忍,秦怀岳失声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怜惜自己的性命?”
林若卿淡淡道:“姐夫若不在,姐姐当生死相随。若卿不过是个局外人,若能以一命换姐姐姐夫两命,自然是笔划算的交易。与其剩下自己一个,悲哀的或者,倒不如痛痛快快,为自己喜欢的人死,没什么舍得不舍得,只有值得不值得。”
他站起来,凛冽的风穿过帐篷,鼓起衣袖。秦怀岳清楚地看见,那少年的眼里,没有悲哀,没有绝望,只有幸福。
为喜欢的人,舍弃一切的幸福。
“他们将有两个孙子,一文一武。陆鼎正与林羽安均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他终于忍不住,泄露天机。
“若是如此,那此番真是太过值当。”林若卿脸上浮起一抹欣喜的笑意,“请王爷代替小民照顾姐姐姐夫。换血成功后,陆鼎正对于我的记忆,将会彻底抹去,希望王爷成全,让他万万不要记起,世间曾经存在过我这样的人。”
帐帘扬起,瘦削的身子消失在大雾中。
秦怀岳缓缓闭上眼睛,只觉得异常疲倦。
桓樾……
如果桓樾在此,说个笑话,闹上一闹,或许没有那么累。
他重重叹口气。
桓樾这个家伙,行为越来越奇怪,到底在做什么。
玉佩尚且温热,想必是人日日带着,被体温所暖。林若卿握紧玉佩,加紧了步伐。
见他进帐,帐内白衣人微微一愣,显然是有几分惊讶。
“你可照我的话说了?一五一十全说了。”
林若卿点点头,慌忙跪倒在地:“先生吩咐的,我全说了。请先生救救姐夫。”
白衣人握着玉佩的手微微颤抖:“那么,他还肯给你?”
林若卿重重叩首:“王爷没多说什么,就这样给我了。先生,请先生务必救救姐夫。”
白衣人回了神,凝声道:“你想好了么?此番,可再不能回头。这样逆天而死的人,须在人间游荡一千年,每日接受天火焚身,方再堕入六道,且七世不得为人。”
林若卿的声音坚定:“请先生莫再多言。”
眼前仿佛弥漫起雪白的大雾。
那一年,那个如天神一样的男人成了他心中的英雄。
那一年,他心里暗暗发誓,三个人永远永远在一起。
看来人类的誓言,果然是很难实现啊……
最后一次看了看昏睡不醒的姐姐,她才是……应该靠在姐夫身边的人……
最后一次,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陆鼎正的脸。俯下身去,顾不得白衣人在旁边,深深地吻上那梦中吻过千百回的唇。
原来,亲吻爱人的感觉是这样的温柔。只一那么一瞬,足以让他回味千百年。
林若卿突然笑了。
他们保护了他那么些年,这次,终于轮到了他。
第四十五章
狼阙的捷报传到京城,举国欢庆。桓栉坐在大殿上,听闻捷报,竟然有些热泪盈眶。桓樾真的长大了,为国立功,成为历史中的传奇英雄。作为一个哥哥,他深感欣慰。然而作为一个皇帝,却也不是没有忧心的。
容氏死去后,西北的兵权基本掌握在桓樾手中。
一旦打回京城……
若是以前,就算给桓樾一百万的兵力,桓栉也毫不担心。那个废柴没用,只会花天酒地,在脂粉堆里打滚的家伙,是不会造成任何威胁的。然而现在却不一样,十三王爷的威名扬遍四海。
贾脸在内苑当值,陆鼎正算是个莽夫。
桓栉笑得有些阴冷,他倒从未发现桓樾有这等隐藏的涵养。他倒是小瞧了这个弟弟。
然而破了狼阙,夺得精魄珠,始终还是令人高兴的。当晚桓栉便于后宫设宴,大宴群臣。陈氏已倒,容氏也破,其实所谓的群臣,一半以上都是以柳章台马首是瞻。这位新来乍到的年轻人表现出超于凡人的办事能力和交际手腕,让老奸巨猾在官场上打滚多年的臣子们刮目相看。
柳章台率领群臣拜于殿下。
“皇上圣明,震慑海内!”颂歌环绕在殿内,飘荡在桓栉耳中,不是不舒服欢畅的。他发自内心地笑出来,父辈们未曾完成的心愿,了结在自己手中,如何能不欢喜?从此,配天将有最辽阔的疆域,最雄壮的勇士。配天的皇帝将名扬四海,千古垂青。
配天的皇帝,桓栉微微冷笑,只盼立下汗马功劳的人,莫要与他争才好。
心情太过激荡,桓栉只觉左边胸口一阵痉挛,轻轻用手抚了抚。或许是最近太过疲倦,或许是心神用的太多,这几日来总是觉得胸口发闷。
柳章台站在殿下,细致地捕捉到桓栉脸上流出的那么一丝痛苦,微微冷笑。
乱凤的效果已经开始慢慢显现,金龙已伤,故桓栉身体也渐渐差了起来。边疆传来大捷,他这边也要快些动手,否则待梵清风回来,便平白多了许多障碍,实在不想夜长梦多。
是夜,温柔的风荡漾起太液湖的水。桑柔一袭正红衣衫,裙摆上的凤凰以金线绣成,呈一飞冲天之势,发髻为朝仙髻,珠玉琳琅,华贵异常。坐在桓栉身边,温婉而笑,倒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势。
然而柳章台心中嗤笑,怎么看都是个宫女,虚张声势,掩饰自己出身低贱的心虚。越是张扬的衣饰,越是华贵的首饰越是证明她内心的惴惴不安。
宴至半夜,不少大臣已经不胜酒力,纷纷告退。桓栉也不置可否,只教柳章台不断饮酒。桑柔含一朵笑意在唇边,低声劝道:“少喝些吧。”
桓栉大手一挥,将桑柔挥开,径自取了酒壶大饮。桑柔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这完全不似桓栉平日谨慎的性情。柳章台饮下门前一盏,脸上笑意不减,看着桓栉身后那条金龙满身鲜血,烦躁不安。
桓栉直接从内监手中取过一坛酒,此番更是毫无仪态,直接拍开红泥,就往口中灌去。然而酒未完,他脸上已经显出痛苦的神色,按在左胸的手轻轻发抖,跪倒在地。桑柔连忙赶上去扶住,却见他脸如金纸,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早有宫女太监跑出去寻太医,柳章台似乎大为惊慌,连带着酒壶都倒了一地,上前帮着桑柔扶起桓栉,手指暗动,已经捏了个符咒拍在桓栉后心。
桓栉被安置在内殿,花白胡子的太医忙了半天也诊治不出个所以然,只吩咐太监好好照顾。桑柔几近欲入,终究还是停了脚步,生怕打扰了他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