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樾愣了愣,在狼阙时他曾以为,胡九薇定然比桑柔美。但是此刻,桑柔脸上闪烁着得,初为人母的喜悦,却是世间最温柔的华光。桑柔笑道:“臣妾给十三王爷请安。十三王爷怎么愣在殿前?”
桓樾回了神,回了礼,看着桑柔微微隆起的小腹,道:“柔姐姐保重身体。”多年来,他一直叫她柔姐姐,直到今日,依然没有改口。桑柔稍一失神,笑道:“多谢王爷关心。”
说话间桓栉已从殿内出来,一见桑柔,赶前几步,不待她行礼便伸手扶住:“怀着孩子,不必那么多礼。”桑柔微微抬头,望向桓栉,满眼柔情,低声道:“是。”
即便时隔多年,那份青涩的爱恋早就消失,桓樾还是觉得心中一阵酸楚。
桓栉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十三皇弟留下吃饭吧。”
桑柔的眼神稍微暗淡了一下,马上又恢复神采:“臣妾也好久没有与皇上,王爷共餐。”
桓樾随口道:“上一次我们三人同席至今……也有十一年了。”
桓栉微笑道:“十三皇弟记性倒好。”
他本是无心一说,然听在桓樾耳里却是一阵恶寒,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所幸太监来报,说晚膳已经备好。
由始至终,桓栉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桑柔的小腹,带着将为人父的喜悦和期盼,浓浓的拥抱着,保护着他的女人和未出生的孩子。桓樾从未见过桓栉有这般温柔的神情,念及龙涎丹,一时有了踌躇。倘若桓栉出了事,桑柔该如何?
桑柔腹中的孩子……又该如何……
心念至此,山珍海味入口,也没了味道。
桑柔端起燕窝汤,缓缓喝下。这燕窝是上好的血燕,是桓栉赐予的,连太后也甚少喝的到。桓栉笑吟吟地看着桑柔,将自己的一碗也推了过去:“柔儿,多喝些。”
桑柔放下空碗,娇笑道:“皇上,臣妾吃不下了。”
桓栉挑挑眉,戏谑道:“柔儿不迟,朕的皇子也要吃。”
桑柔撒娇道:“若不是皇子,皇上是不是就不疼了?”
桓栉笑道:“朕不敢不疼,朕要是不疼,柔儿非开骂不可。”桑柔皱眉道:“原来臣妾在皇上心中,就是一只母大虫。”
桓樾坐在一旁,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打情骂俏,好没趣味,又不能离席,只得讪讪地喝汤。桓栉原本也不是个当众与妃嫔调笑的人,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故意将话说得轻浮无比。
桑柔缓缓起身,接过宫女手中的酒壶:“母大虫给皇上倒酒啦!”桓栉见桓樾有些沉闷,向桑柔道:“十三王爷的酒杯早空,没酒喝,皇弟会发脾气的。”
听得这句话,桓樾猛然抬头,正对上桓栉笑盈盈的一双眼。那时他们还年纪小,桓栉偷了一壶酒,与桓樾分着喝。桓樾喝了几口便有些醉意,嚷嚷着还要,桓栉怕他饮多了酒出事,便藏了酒壶,不与他多喝。岂料桓樾酒劲上脑,竟乱发脾气,摔桌踢凳,大哭大闹。非要喝这一口酒不可。桓栉没办法,只得拿出酒壶。后来,这一壶酒,足足教桓樾睡了三天。
待他醒来,桓栉便时时取笑他:没酒喝,皇弟要发脾气的。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桓栉再没与他说过这样的话,桓樾也再没有在哥哥面前发过酒疯。
桑柔娉娉婷婷,柔若无骨的玉手托起酒壶,为桓樾斟酒。琥珀色的液体尚未斟满酒杯,桑柔只觉腹中一阵疼痛,双膝一软,便向后仰去。桓樾离得近,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却见桑柔面如金纸,贝齿紧紧地咬住下唇,酒壶早已打翻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腹部。
“柔姐姐,你怎么了?”桑柔浑身颤抖,依靠在桓樾怀里,抑制不住的呻吟从唇里流出。
桓栉也是大惊失色,一步跃出,从桓樾怀里抢过桑柔:“柔儿,柔儿……”
听得桓栉的声音,桑柔勉强睁开千斤重眼睛,却已经气若游丝:“皇上,臣妾……臣妾好痛……好痛”
有什么东西在小腹中不断下坠,桑柔紧紧地护住腹部,生怕被抢去了什么。
“救救……救救臣妾的孩子……皇上……”
早已有太监冲出殿外传太医,桓樾清楚地看见,鲜红的血液濡湿了桑柔的衣裙,缓缓流出,带着生机和不舍,再也留不下什么。
在早春的傍晚,桑柔失去了她第一个孩子。桓栉从房内出来的时候,两眼通红,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桓樾轻轻道:“皇兄,不打紧的。柔妃还年轻,你也还年轻。”
桓栉瞪着通红的眼,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埋首与发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和撕心裂肺的痛哭。
太医查实,桑柔的小产是因为红花。
有人在桑柔平时吃茶的杯子上涂了红花,一连一个月皆是如此。桓栉下令彻查,只查出个小宫女说桑柔平日刻薄与她,故施此报复。桓樾震怒,将那宫女五马分尸。
然而再怎么愤怒,他的孩子,也回不来了。
桑柔将自己关在殿内整整两个月,谁也不见。桓栉无奈,念及桓樾与她有幼时的交情,姑且叫桓樾一试。
桓樾在桑柔殿前站了三个时辰,桑柔才令宫女将他带进去。
隔着纱帘,桑柔的身影愈发瘦削。
“十三王爷,你又是何苦呢。”
桓樾叹气道:“柔姐姐,皇兄很担心你。”
桑柔的声音凄苦沙哑:“本宫知道。可又能怎么样呢?整个后宫谁不知道那宫女是谁派来的。即便没有证据,但谁心里不是心知肚明。他担心我,却为何不肯给本宫一个公道。”
桓樾低声道:“皇兄有他的难处。那人背后的靠山,牵扯至朝政,可不好动。”
桑柔冷冷一笑:“宫内人人皆有靠山,唯独本宫孤苦零丁一人。今日害死孩子,明日便轮到本宫。”她轻轻仰头,似乎不想让自己眼泪落下,“没关系,本宫出身低微,本宫……谁也不靠!”
桓樾心中一动,忍不住柔声道:“柔姐姐,你还有皇兄,你还有……我。无论怎么样,我也是肯帮你的。”
桑柔惨然道:“臣妾多谢十三王爷好意,十三王爷乃天之骄子,臣妾不过是个贱婢出身,如何敢……”
桓樾听她语气悲凉,再也顾不得什么深宫礼仪,急忙打断道:“柔姐姐,你在我心中,从来都是神仙样的人。你……你尽管放心,如今的本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以后,本王保你。谁要敢欺负你,本王一定不放过他。”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妥,连忙又加了一句:“本王和皇兄,一定会保护你的!”
帘子那边一阵沉默,许久,才道出一声:“多谢。”
然而这一声多谢,却仿佛奠定了某种契约,推动着桓樾一步一步前行。他没有忘记柳章台与他说的,桑柔没有凤命。然而他要保桑柔,从太后,从容氏,从陈相的手中保住桑柔,便只得从没有中创出有来。
只因,他从来没有否认过,即便那种感情已经不再。
桑柔依然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人。
第四十二章
平定南疆后的四十天,桓樾再度上书出征狼阙。柳章台率领一众政坛新秀力撑十三王,与老一派形成对峙。第五十天,桓栉终于宣旨,命十三王桓樾与容妃的哥哥,容将军带兵攻打狼阙,不破狼阙,不取精魄珠,誓不休。
同时,任命八品骁骑贾脸为御林军都统,驻守京城。所有人都说,将贾脸留在京城,是牵制十三王的一步棋,以防他造反。桑柔嘴角噙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容氏势力离开京城,而贾脸,便是助她的一步棋。
桓樾拖着沉重的步子,带着圣旨回到府上。秦怀岳摩拳擦掌,两眼放光,跃跃欲试。桓樾颓然坐在凳子上,向秦怀岳一笑:“明止,此番攻打狼阙,你一个人要多加保重。”
秦怀岳一愣,低声道:“你要我用你的名义去鄄州。你一个人留在京城,可以吗?”
桓樾摆摆手,有些无力:“九薇在我身边,不碍的。”眼光轻轻地扫过窗外玩得正欢的秦文瀚,“明止,你去鄄州,把秦小公子也带上吧。”
秦怀岳目光如炬,言简意赅:“是否京城有什么变故?”
桓樾摇摇头,低声道:“没有,你放心去罢。记得早些回来,我在这里等你。”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尤自苦笑道,“只是你去了,不知还想不想回来。那边,有秦小公子,有梵少侠……这个地方只有我,闷得很。也难怪你那么心心念念地想去。”
秦怀岳凝声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桓樾笑笑,自顾自道:“嗯,你和梵少侠,定然会很快活。”
秦怀岳脱口而出:“便是因了你,我才一定会回来的。”
此时暮色降临,房内并无点灯,然桓樾一双眼睛却明亮了起来,仿佛做出什么样的保证一般,斩钉截铁:“明止,我一定要活着,等着你回来。还要送你一份大礼。”
秦怀岳张口欲问,却被桓樾截住:“先莫问,先莫问。你回来便会知道的,回来……便会知道的。”他扭过头,突然笑了,“明止,你爱喝酒,你还记得不记得那时你说过,倘若能喝到四十年的老酒,那便是再完美不过。你记着,倘若你真回去了,切切要去城隍庙下的大槐树,我给你埋坛酒,等着你喝。”
秦怀岳见他今日前言不搭后语,一时说一样,心中有些讶异,忍不住上前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千万不要妄自冒险,你……不可出事。”
桓樾仰起头,轻轻笑道:“我不会出事的,真的不会出事。明止,你放心……”
再也按捺不住,伸出手,将眼前人紧紧抱住,再也不想松开。
十三王爷一走,柳章台这边,也马上要动手了。只要一动手,便再没有回头路。倘若失败,“贾脸”便会五马分尸,他桓樾也会魂飞魄散,再不能存活于世上。
秦怀岳低声道:“辟辰,你这是做什么。”话虽如此,却始终无法动手将他推开。
桓樾紧紧抱住,仿佛松了手,两人便再不能相见。秦怀岳听得他带了些鼻音:“我自知性情愚鲁,配不上明止。但那日明止突然来到我府上,便教我一眼再不能忘。”
“我一事无成,纨绔半生,万万入不得明止你的眼,也从未想过能比得上梵少侠半分。我桓樾半生游戏花粉丛中,苦心寻找却愈发空虚,到今日才知错了的缘,什么都求不得。”
一口气把话都说了个完整,眼泪终于忍不住,像个娘们一样决堤而出。只能低着头,憋红着脸,生怕被秦怀岳看见,心中又轻视他几分。
下颚被轻轻抬起,粗糙的手温柔地拭去脸上的泪。转瞬间,身子被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最珍贵的宝物般不能割舍。
“辟辰,你始终是最好的。是我不好。”
十三王爷出征那一日,不光带着娈童,连御林军都统亲自送行,且行且止。临行前,桓樾在秦怀岳耳边低声切切道:“倘若听闻京城出了变故,便不要回来,让梵清风带你远离这里。另外,注意容将军心怀不轨。”
秦怀岳愕然抬头,还要说什么,桓樾却已经松了手,策马离开。带着三分忐忑,七分不安,十三王爷出征狼阙,写下不朽功绩。
桓樾远远目送着秦怀岳渐渐远去的身影,缓缓握紧了拳头。柳章台的话还萦绕耳边:“皇帝密旨与容氏,倘若十三王爷在鄄州有僭越之举,杀无赦。”
桓栉,始终信他不过。
他始终,是他亲生哥哥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日不拔便不安生。
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没有桓樾陪着,秦怀岳觉得有些不习惯。
第一次秦怀岳身边没有桓樾,梵清风也觉得有点不习惯。
两人坐在屋内,大眼瞪小眼,都无话。
秦怀岳握着杯子,微微沉吟,一句念头脱口而出:“真的要回去了吗?”
梵清风点点头:“非回去不可。”他声音愈来愈低,“我也舍不得你回去。”
秦怀岳“嗯”一声,似乎自己说服自己一般:“回去也好。终究是要回去的啊。”
梵清风终究忍不住道:“老秦是因为王爷才不想回去的吗?”
他搔搔头,有些惘然,那种情绪萦绕在心间,自己也分析不清楚,说不是,那是骗人的。说是,却又像蒙着自己的良心。
“也许……吧。还有我爹,还有老梵。”他的目光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爹和老梵,四十年后还能见得着,他却是再也见不到了。只想着能多见一刻是一刻。”
桓樾并没有活到耄耋,他和桓樾都知道。
但是谁也没说。
桓樾还时常嚷嚷着要他四十年后陪他这个糟老头喝酒。
或许,他也是想改变什么。
努力地活到那个时代,那个秦怀岳存在的时代。
梵清风安慰道:“九尾狐狸会护着他,或许有些东西能改变的。比如现在,你就在改变。”秦怀岳摇摇头,不知如何解释,也不知如何理清这些头绪。
如果他没有出手,他爹会不会死,世界上会不会少了秦怀岳这个人?
或者,如果他不出手,也会有别的贵人救他爹,历史还是不会改变。
如果他没有和桓樾出兵,十三王爷是不是到死还是纨绔浪子,不会有北征沙场的威名?
但是,说不定桓樾被逼急了,又遇见陆鼎正,真的能一举成名?
一切太多假设,也太多如果,他和他,还有梵清风,还有他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渺小一枚,左右不了时间大神,也想不明白其中如何构造。
秦文瀚在一旁沉沉睡了,秦怀岳看着他稚嫩的脸,心里一阵温馨。他记得有一次他睡醒,他爹也是站在床前这样瞧着他。
那么温柔。
那么慈爱。
他爹原是那么的爱他,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而秦文瀚也不懂得表达。
相处一年多,秦怀岳早就看出来他爹不是学武的料,梵清风算是高人中的高人,若换了有慧根的孩子,跟着这样的师父,早就有一番成就。而秦文瀚却还是花拳绣腿,实在入不得眼。
他与秦怀岳大大不同。他不爱兵书,爱史书,看策论,活该不是个上战场的料。
秦怀岳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爹当年把他交给泸定曾抚养,让他吃尽苦头,至今还埋怨着。只因为望子成龙的一颗父母心。
他知道自己军事武功不行,又没有办法将儿子弄回京城为官,只得交予旁人,莫教大好的天赋白白地埋没。
就像现在,秦怀岳苦心为他安排,教桓樾教文,梵清风作武,自己时常提点着兵书。小小孩童的面孔洁白无暇,谁能料到四十年后成为满脸褶子的老菊花?
秦怀岳突然异常后悔,为何当时回了京城,也不肯多陪陪老爹,也不肯多与老爹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