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秦怀岳宣布散席,也不顾身后谣传他吃坏了肚子,急忙忙地奔了出来。远远看见梵清风的背影闪入陆府,当下提袍,一路小跑。
梵清风坐在桌前,见秦怀岳进来,关了门,吹一吹杯子里的茶,眼观鼻,鼻观心。那茶早就不烫,不过为了掩饰心虚,梵清风自问纵横江湖多年,未曾如此紧张,连着手心都冒汗。
秦怀岳看看梵清风,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一人站在门口,一人坐在桌前,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持着不开口,倒也好笑。梵清风看秦怀岳尴尬得面孔又红了起来,不觉笑出。这一笑便如春风吹开了化冰的池水,那秦怀岳便如池底探头上来的一尾锦鲤。
秦怀岳从怀里掏出玉佩,道:“那玉佩上的仙气,其实是你的吧。”
梵清风避开他的眼神,倒有些手足无措。
秦怀岳道:“狐狸都与我说了。这仙气是你一半修为,你就这样……给了我。”
梵清风内心一阵悸动,他原本修习仙术,便要克制情欲,是以一直冷若寒冰,喜怒不形于色。如今不知是因修为去了一半还是因秦怀岳,时常大喜大悲,情绪起伏不定。然他终究克制一世,不知如何表露心意,当日强吻秦怀岳已是后悔,却又忍不住不来见他。如今见秦怀岳知了那玉佩秘密与自己一番心意,也不知是福是祸,只得低声道:“你别不要。”
秦怀岳笑笑,将那玉佩贴身收着:“怎会不要。又不是小姑娘家腻腻歪歪,推来推去的。”顿了顿,伸手拉住梵清风的手,“只是这般伤身之事,下次万万不可再做。”
梵清风心神一荡,欲抽开手去,却是不能。秦怀岳不是没拉过人的手,不过这般温柔绵绵拉一个男人的手还是第一次。他也碰过姑娘,但觉梵清风的手与姑娘的大大不同,指节略粗,掌上有茧。梵清风修行多年,已不算凡人,手掌冰冷,更是与常人大大不同。但秦怀岳只觉手中这手,握着甚是舒服,两人双掌粗茧相磨,酥酥麻麻倒有种说不出的刺激。
梵清风心神恍惚,又是欢喜又是紧张,站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秦怀岳,也不知说什么。那双眸子,看着秦怀岳的眼神虽不再锋利,但清澈干净得让秦怀岳自惭形秽。回想先前火烧狼阙军,死伤无数,方才还毫无愧疚的秦怀岳,在这双眼睛下,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满手血腥。
心念至此,自觉在梵清风面前卑微低贱,秦怀岳叹口气,收了手。“老梵定然看见了。”梵清风知他说的是狼阙军人尸身遍野,焦臭难闻一事,低声道:“老秦,太过了。”
秦怀岳苦笑连连,不作声响。
梵清风开解道:“不过两兵交战,定会如此。我虽不能认可,但还是明白的。”
秦怀岳见他说话时眼神闪烁,暗道教他说谎,真是难为他了。心念至此,不由得温柔下来,柔声道:“没关系的。”又伸手去拉他,梵清风见秦怀岳眼中,有着不舍和温柔,更多的,却是深深的疲惫,心头一痛,忍不住便要抱他。秦怀岳被他突然一抱,重心不稳,右手下意识地往桌面一撑……
此处须插个花。
樾王爷入住陆府,虽有林羽安护着,但不满的家丁不在少数。更有那年少顽劣的,趁秦怀岳这几日不在房内,将桌子椅子腿锯上一锯,预备摔他个狗吃屎。此事纯属自发,毫无组织,是以那张八仙桌,很不幸地四个桌腿有三个惨遭毒手,平日放个盘子放个杯子还好,如今秦怀岳连带梵清风两个人的重量压下来,哪能吃得住?
却说秦怀岳重心不稳,左手抱着梵清风,右手往桌子上一撑。那那八仙桌当即支离破碎,秦怀岳右手一空,人便向后栽去。梵清风情急之下,下意识地抓他衣襟,岂料腰被搂着,人也连带着摔了下去,顺带着扯烂了秦怀岳的衣衫。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
桓樾听闻王爷回府,自觉晕倒太过丢脸,怕他生气,巴巴地煮了乌梅红豆粥送了上门。也只有桓樾,进门从来不敲,就这么一脚踹来,毫无礼貌。
事实证明,有时候礼貌这种东西,不是对别人好,而是对自己好。
桓樾端着乌梅红豆粥,踹门而入的时候,正正便看着秦怀岳躺在地上,敞胸露怀。梵清风躺在秦怀岳胸口,手捏衣襟。
桓樾只觉天旋地转,又想要晕倒,手一软,一碗乌梅红豆粥就这样哐啷地扣在脚上,溅了秦怀岳一脸,洒了梵清风满身。刚熬好的粥,滚滚冒着白烟,梵清风皱了皱眉头,整了整衣衫掩面而去。秦怀岳整个跳了起来,一张脸也不知是不是被烫得,红得将要滴血。
桓樾傻乎乎地站在门口,也不觉得滚烫的粥洒在足面有多疼,倒是秦怀岳先反应过来将他从汤汤水水中拉开。桓樾回过神来,看着秦怀岳怒气难耐的脸,哑哑说不出话,此时才觉得足面生生的疼。秦怀岳满腔怒火,愣发不出来,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拉开抽屉拿了药膏,却见桓樾已经越走越远。
一跛一拐地走在院子里,天气冷得怕人,竟飘落细细碎碎几片雪花,要说这个时节,京城早已经柳絮翻飞,春暖花开了。左脚袜子还湿着,寒风一吹,又冷又疼,桓樾自出娘胎起,从未有过这般失落。
陆家管家姓张,天天不盼别的,就盼他家儿子小张能成才。偏生他小儿子是个多情种子,不是招惹这个姑娘就去招惹那个。老张头恨不过,每天拿个笤帚教训。
“男子汉大丈夫应该顶天立地,学而有成!像你这般不学无术,将来有啥用?”
小张不过十三,四岁,挨了他爹好几下,满眼委屈:“贾大人也不学无术,一样能当官。”
老张头气的气不打一处来,又一笤帚狠狠抽下:“还敢强嘴。贾大人!贾大人。贾大人是王爷房里人,能一样吗?莫非你小子也想着日后去做兔宝宝?老子告诉你,这种没用的人现在看着风光,等王爷玩腻了,一样是阴沟里的臭虫!”
小张一边哭一边躲。哭声刺耳,传在桓樾耳朵里,刺得心疼。
胸口似乎被人掏了什么出来,空落落的疼。
一步一步,也不知怎样挨回房间,胡九薇看他一脸落寞,忙化了人形,帮他脱了鞋履。天冷,布湿了水黏在脚上,却是脱不下来。胡九薇虽是狐妖,却从未照顾过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强脱。桓樾木然而坐,见她一脸茫然,勉强挤出一个笑:“九薇妹妹这是干什么,不用担心。”自顾自地用力一扯,那白布连着水泡生生扯下,顿时鲜血淋漓。
桓樾皱眉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怎么这么疼。”胡九薇心疼道:“哪有你这般莽撞,如何能不疼,还不快快敷药。”
桓樾指指心口,一双眼睛满是空洞:“这里,这里疼,怎么敷药?”
这厢秦怀岳神魂不宁,心口一阵一阵难受,猜是桓樾出了变故,往脸上搽了些膏药,便急急忙忙往贾侍卫住处赶来。胡九薇低着头,眼睛红红显然是哭过。秦怀岳不会哄女孩子,却见桓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吓了一跳。
胡九薇哽咽着,拿着手帕擦擦眼:“将军别担心,桓大哥着了凉,冻着了些。奴家服侍他吃了药,刚睡下。”
秦怀岳松了口气,追问句:“他刚才打翻粥碗,估计烫伤了,没什么大碍吧?”
胡九薇擦着眼角,勉强笑道:“奴家与他上了药,应该没事。”
秦怀岳见桓樾脚上一层纱布,心宽了些,却看胡九薇面上强颜欢笑,眼泪抑制不住地簌簌落下,梨花带雨,心头不禁软了几分:“胡姑娘有什么难处,说出来看秦某能否帮你?”
胡九薇抬了头,一双大眼全是泪水:“奴家心爱的人,爱上了他人。秦将军,你教奴家,如何是好?”
秦怀岳一惊,道:“桓樾?不会吧,普天下间还能有比你更美貌的姑娘?”
胡九薇低低道:“不一定要美貌姑娘,他才喜欢。”
秦怀岳无奈摊手:“这件事情是辟辰的私事,秦某实在无能为力。”胡九薇挤出一个笑:“奴家知道,为难秦将军了。”
泪眼中,眼前人与那人的相貌何等相似,自己定然是傻了,痴了,糊涂了,才会有如此念想。
“秦将军,奴家求将军抱奴家一抱,九薇死也甘心。”胡九薇咬咬唇,鼓足勇气,“就让奴家,当你是桓大哥,哪怕只有一瞬。”秦怀岳先是错愕,然后伸手,将胡九薇拉入怀中。
应该是这样的感觉吧,如果被他抱着。也许,他的胸膛不够宽阔,也许他的肩膀不能担当,也许他瘦骨嶙峋会硌得生疼。
不过没关系,只要是他就好。
可惜的是,不是他。
秦怀岳松开手时,胡九薇已经恢复常态,礼貌温和地笑着,毫无怨气,更无怨言。
第二十八章
桓樾毕竟是桓樾,蒙头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也就精神些,昨日之事仿佛一场梦,淡了点,薄了点,似乎记得似乎不记得,只是脚上伤口未好,火辣辣地疼。
胡九薇化了狐狸身,团在椅子上,一天不动。桓樾心疼,她胡九薇何尝不心疼。感应着梵清风气息刚走,又听闻十三王爷裸着胸膛,满脸红点地到处找烫伤药,狐狸何等聪明,饶是秦怀岳什么也没说,桓樾一字不提,自己猜也猜个七七八八。情伤最是疼,尤其是桓樾这种似明非明,要清楚不清楚的时候,伤了,就更疼。
胡九薇惨然一笑,也不知喂他千年醉,迷蒙了记忆是错是对。她只不过不想再看见桓樾有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心疼。喜欢一个人,是希望看着他快乐。如果他不快乐,那喜欢他的那个人,怎么看的下去?
鄄州的天气越来越怪,秦怀岳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琢磨着要不要去跟桓樾解释解释。走了一半,突然又停了。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老子为什么要跟他解释。
正胡思乱想,唤他的声音从迷蒙雪雾中传来。秦怀岳抬起头,如絮如绵的雪花中,那个与他极为相似又大为不同的人,正一瘸一拐欢快地向他跑来。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待那人走近了,秦怀岳愣在原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弹了弹他肩头落下的雪。仿佛昨天的事情完全没发生一般,桓樾笑道:“明止,厨房昨晚莫名其妙着了火,今天不能给你煮粥了。”喉咙有些哑,秦怀岳咳嗽了一咳,厉声道:“贾侍卫,尊卑之序还要本王再三地教吗?”
桓樾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属下谨遵王爷教诲。”心中却动了动,明止,当真越来越有王爷的范儿。秦怀岳向他使个眼色,桓樾会意,跟入书房。
“乌冥已经着手征集黑风军,我想很快就会有成果。”
桓樾吓了一跳:“明止,你这是要……招兵买马?”
秦怀岳摆摆手:“多一分筹码,你哥便多一分顾忌。便是要他知道,要铲除本王,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本王,本王。桓樾有些恍惚,明止与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王爷?
秦怀岳见桓樾愣着神,道:“这事秦某私下拿了主意,还望辟辰莫怪。你哥此番将你留在鄄州,恐怕是拿定了主意要除去你。”说着从怀中掏出密函,“今日刚到的消息,我们恐怕,不会有援军了。”
桓樾两眼有点发黑,声音有些抖:“如果鄄州失守,会怎样。”
秦怀岳道:“鄄州失守,倘若王爷不幸被擒,则要么被杀,要么为质。倘若王爷有幸逃脱一难,按我朝律法,败军主将须严惩。鄄州乃北部重城,一旦失守十分麻烦,且狼阙向来有屠城传统。按照这等损失,即便王爷你有幸逃脱,也该依律问斩。”喝一口茶,秦怀岳不紧不慢地点醒桓樾一个事实“别忘记,如今鄄州主将,是刚封的兵马大元帅,十三王爷桓樾。不是五品将军,陆鼎正。”
虽然早有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觉得接受不了。桓樾脸青的可怕,连带着嘴唇也白得厉害。
不容异己。
连着亲兄弟,也是异己吗?
桓樾缓缓起身,看着窗外鹅毛大雪,喃喃道:“倘若他不为太子,不为帝王,该有多好。”
秦怀岳冷冷道:“你哥不为太子,不为帝王。恐怕你兄弟二人也将步其他王爷的后尘。”
桓樾恍若未闻:“他原来,是会背着我到处去。给我抓蛐蛐玩,掏鸟蛋。还会告诉我,夏天的时候,姬蛙叫的声音小,青蛙叫的声音大。”
秦怀岳出言安慰:“所幸你哥当你是无用之人,妄图用这等方法赶尽杀绝。倒给你留了一条生路。”
桓樾别过脸,笑得无比凄凉,万分沧桑。
“无用的人依然是我,有用的,是明止你啊。”
林若卿扶着陆鼎正来到主帐之时,秦怀岳,乌冥等众将早已到齐。他箭疮未愈,走路都需要人扶,无奈配天女子不得参与军机要事,林羽安只得嘱咐弟弟,一定要照顾好陆鼎正。
秦怀岳见陆鼎正面色惨白,不忍道:“陆将军身体未愈,还是多歇息些。”
陆鼎正几日未见秦怀岳,见他眼底犯青,面容憔悴,又闻家中丫鬟道樾王爷屋内点灯直至深夜,不免多了几分感动。“王爷鞠躬尽瘁,末将不敢歇息。”
秦怀岳也不废话,直接商讨退敌之策。
“连日大雪,草粮被封在途中,鄄州城内存粮有限,务必尽快退敌。”乌冥到鄄州没几天,倒已打探清楚。
秦怀岳摸着下巴,眉头紧蹩:“这几日鄄州天气怪得紧,不过连日大雪,想那狼阙也不好过。”
陆鼎正道:“末将听闻,狼阙后继粮草这几日便要送到,此番看来,这帮蛮夷并无退兵打算。”
秦怀岳狐疑道:“粮草?这般大雪,我方粮草尚且延误,他何处来的粮草?”
乌冥小声道:“属下也听闻,狼阙的粮草,即将在后日送到。”陆鼎正颔首道:“狼阙生在北国,逐水草而居,恐怕雪中行军已经是家常便饭。依末将之见,不如先发制人,截了他的粮草。狼阙断粮,天寒地冻,自然会退兵。”
秦怀岳皱眉不语,半晌才道:“陆将军打算派多少兵马去截粮?”
陆鼎正道:“狼阙人狡诈成性,末将将派两万兵马出阵挑衅,声东击西,派五千精兵攻其大营,以乱军心,再遣一万截取兵粮。”
秦怀岳道:“如此说来,留在城内的守军,除却老弱伤残,真正能用上的强兵猛将,只得一万人?陆将军难道不怕,狼阙围魏救赵,直接破城?”
陆鼎正双手抱拳:“末将愿亲带兵马,牵制狼阙。”
秦怀岳冷笑:“陆将军,你还能骑马吗?莫不是又要你家娘子替夫从军?”陆鼎正遭其抢白,脸色又是一阵发青,林若卿立在一旁,却是暗中打量。
秦怀岳缓声道:“狼阙粮草后继,的确不得不防,但一万人太多。运草粮之路翻山越岭,坎坷难行,人多反而难成事。依本王看,烧粮草,三千人足矣。”言毕摊开地图,划出路线,与众将细细商议。林若卿扶着陆鼎正,若有似无地说了一句:“这王爷没来过鄄州,倒对地势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