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王府一片狼藉,管家也好,奴仆也罢,连同马厩里的千里马和看门的黄狗都四肢不全散落四周。
桓樾身体尚且完好,然而形同血人,一动不动。
胡九薇颓然抱着他的身体,坐在血泊中,双目没有一丝神采,恍若雕像。
第四十七章
尚未抵达京城,十三王府出变故的消息便传入了秦怀岳耳中。剧烈的阵痛瞬间袭来,猝不胜防地让他颓然坐在地上。两眼发黑,什么也看不清楚,朦胧间隐约看见一个人身长玉立,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笑意,在一片阴影里微微挥手。
秦怀岳并没有时间回到王府。刚一抵达京城,便传来要他即刻回宫的旨意。一分怕被识破的忐忑,三分想抗旨的挣扎,更多的,是满心的希冀。希冀在宫内能得到确切和详细的消息。希冀,这不过是误传和谣言。
服侍在桓栉身边的大太监如恩恭敬地拦在殿外,端了满脸笑意,从袖里取出明黄的圣旨。
太监宣旨的声音尖细地划破天空,飘飘忽忽地,不像是真的。
桓栉病重,太子年幼,嘱十三王爷桓樾为摄政王,与皇后共同辅佐朝政。
如恩的谄媚地奉承:“王爷大喜!”
不过离开年余,却什么都不一样了。秦怀岳两眼有点发直,梵清风走了,柳章台想必是与那老树一起化为灰烬,胡九薇与桓樾……他宁愿选择相信,下落不明。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走开,只剩下他孤独地,在陌生的时代里匍匐前行。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瞬间覆盖了他,就如同满天风雪中饥寒交迫的旅人,终于承受不住最后一片雪花而跌倒在地,秦怀岳一颗心,沉重得再也提不起来。
“王爷可先居住在宫内,皇上特许的。十三王府现在,呃,不太适合住人。”如恩见他两眼发直,好言劝道,“那里面,连个下人都没有,都不敢靠近啊!”
“到底怎么回事?”声音空荡荡的,连自己都不太认得,“细细与本王说来。少了一句,我会杀了你。”
如恩被他血红的眼睛吓得脊梁骨一阵恶寒,眼前这个樾王爷,怎么看怎么可怕!
“据说是一夜之间,整个王府的人被恶鬼撕咬殆尽,尸骸不全。”如恩生怕秦怀岳真的杀人,急忙竹筒倒豆子,“收拾的人回来说,那里面血流满地,尸体碎成一块一块的,拼都拼不全,肠子肚子挂在树枝上,飘荡荡的,可吓人了!”
秦怀岳脑袋“轰!”的一声,这种场景,他不是没见过!
妖精,妖精吃人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贾脸,贾大人呢?”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抱着一丝希望。
“自从那日以后,就不见了踪影,想来也应该是……”看着十三王爷越来越可怕的脸色,如恩委婉道,“其实,那里面分不清谁是谁了。”
雪妖吃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分不清谁是谁,这种解释他完全能够理解,甚至能想象得到。
四周寂静无声,秦怀岳站在原地,麻木而茫然地看着如恩的嘴一张一合,细细阐述着那个诡异的夜晚。
电闪雷鸣中,御花园的千年老树化成灰烬。
京城内许多有些灵通的道士宣称看见了金龙在空中盘旋。
还有……
桓栉突如其来的病以及十三王府的惨案。
老奴碎碎念的话语如同流水般穿过耳膜,秦怀岳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那些讯息却又结结实实地进入了他的脑海。
“全死光了……”
“贾侍卫应该没了……”
仿佛有无形的手伸入胸腔,将心脏狠狠握住,猛力拉出,摔在地上。秦怀岳两眼一黑,“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谢绝了如恩的好意,所幸桓栉有病不得相见,秦怀岳勉强凝下心神,嘱咐乌冥带着秦文瀚,寻了一间四合院小住。自己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向王府。
平日里热闹的十三王府,安静得教人害怕。
不过是几天的功夫,原本气派堂皇的门面,已经有了衰败之像。百姓们避之不及,有些迷信的,甚至取了火盆,遥遥向着王府烧着。轻轻推开大门,残留的腥气扑面而来,死人的气味,秦怀岳再熟悉不过。
想来清理的人不是特别认真,墙上,地上都有残余的血印,证明着当时的惨不忍睹。
再也不会有大黄狗没心没肺,敌友不分的乱叫。
茂密的小林中,也不会有年轻丫鬟思念情郎的饮泣。
拐角假山旁边,还丢着李伯的烟枪,想必当时又因在房内喷烟吐雾,而被老婆赶了出来。
秦怀岳在这里,断断续续地,住了几年。
有时他是王爷,掌管一切。
有时他是客人,旁观所有。
这里无意中,让他这个多年习惯孤独的人,第一次吃到了送行的酒。
第一次,让他因家常小事而操心。
也是第一次,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一直乌鸦扑棱着翅膀,哗啦啦地飞过头顶。秦怀岳后悔得想杀了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放心地让胡九薇呆在桓樾身边。
毕竟,她是妖!
有那么一丝希望,这般惨况的始作俑者不是胡九薇。
这样一来,桓樾便尚且有了生还的希望。然而,他终于是理智的人,清楚地知道,只有胡九薇这种千年老妖,才有这般恐怖的杀伤力。况且,又有什么妖孽能在胡九薇手下,将王府弄成这般样子。就算真的有这样的妖,也不会无缘无故跑到王府来伤人。
“辟辰……”声音已经嘶哑,哑得连自己都觉得害怕。
没有人回应。
秦怀岳,秦大将军,突然怀念起王府中的家长里短。
那总是穿红配绿的丑丫头,其实也很可爱。
“辟辰……”每一句话说出,都需要全身力气。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出,难过得快要窒息。
桓樾坐在圆桌前,笑吟吟地说:“乖,一醒来就叫爸爸。”
他一拍大腿,学着说脏话的怪模样。
他抱着狐狸叫狗的样子,还有看见美色就酥软了骨头的色样。
还有……
他忍着恶心,站在墙头。他端着糊粥,兴致勃勃。
他满脸通红。
他失声痛哭。
还有还有还有还有……
他他他他他他他!
无数个他在脑海中旋转,然而最终,秦怀岳颓然发现。
他再也回不来了……
最后一丝理智崩溃,沉闷嘶哑的的吼声从胸腔里发出,如同失去了伴侣的野兽。
直到他不在了,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般地需要他。一直以为桓樾会乖乖站在原处,傻笑着等待着他回头看一看。然而等他真的回头,才发现最重要的人,已经再难得。
桓栉终于不敢动他的弟弟。
桓栉也动不得他的弟弟。
秦怀岳浑身发软,从未试过这般软弱。
那些日子里,桓樾背着秦文瀚掏鸟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桓樾的笑容,也还凝固在眼前。此时此刻,秦怀岳幡然醒悟,自己从来不知道桓樾要什么。
兵权,势力,抗衡,不过是他以为桓樾会喜欢,会需要的东西。
一切都是他以为罢了。
以为桓樾会在这里等他。
以为桓樾会快乐安全。
以为……
以为着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在乎这个没脑无用又花心的纨绔王爷。
靠着当时被梵清风劈开两半的卧虎石,秦怀岳终究崩不住,落下泪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原来伤心处,是这般地痛。
有人轻轻走近,他恍若未觉。那人搭上他的肩膀,轻轻笑着,语带诧异:“你居然……哭了。”
秦怀岳身子一僵,回过神,猛然将来人狠狠抱住,蹂在怀里,恨不得将他融入骨血中,锁在心口,弥补那血流不住的大洞。
第四十八章
“你早就知道,是我教林若卿的法子吧。”梵清风手捧一杯清茶,故意看向窗外,不想面对秦怀岳的视线。
“林若卿当本将三岁小孩,他一介书生,一辈子都活在林羽安和陆鼎正保护下,上哪里去偶遇苗人?”秦怀岳恢复冰冷刚毅,只是眼圈还略略有点泛红,“何况除了你和桓樾,谁知道我身上有玉佩?”
“我没想到,你真的肯给他。”沉吟半晌,他终于说,“我以为……”
“你将我看的忒小了。”秦怀岳大手一挥,嘴角牵起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我突然觉得,走不走得成,似乎都……无所谓了。”
潋滟的眸子垂了下来,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没有问出来。
是为了桓樾吗?
然而不用问,适才院子内的一切,他早已经看在眼里,答案,也早已知道。
秦怀岳大约察觉到什么,低沉道:“或许,我们都将对方看的忒小了。我原本以为,你会将胡九薇打得魂飞魄散。”
“那个姑娘,很是痴情。”梵清风牵牵嘴角,平日里的孽畜变成了姑娘,“她说的没错,比起我,她更像个人。要我为他人放弃多年来努力的一切,我恐怕……没有那个魄力。只是,她这般闯下大祸,闹下三十多条人命,怕是要遭天劫且再不能修仙。”
那日里,胡九薇抑制不住妖性,将王府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总算桓樾腹中有龙涎丹保着,护住一命。饶是如此,梵清风赶到时,也是奄奄一息,妖气侵体,眼看便不行了。
胡九薇向梵清风惨然一笑,说一声:“以后王爷,还请梵少侠多多照拂。少侠说的没错,奴家是妖,永远也脱不了妖性。所谓情爱缠绵,共结连理何止是奢望!就连在旁边看着他,陪着他,奴家,都没有这个福气。”
两道鲜红的血泪,自那娇媚无双脸颊流下。是梵清风降妖多年,见过最凄怆艳丽的景象。他手上的剑在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上去,结果了这祸害人间的妖孽。
她看出他的犹豫,凄凄地笑,笑里带着些哭音,刮得人心生疼:“不劳梵少侠费心,奴家已经将功力尽数给予桓大哥,不需多时,奴家便要打回原形。过些时日自当遭受天谴,扬灰挫骨,万劫不复。”一团浅白的光绕在她身边,越来越淡,胡九薇的脸色惨白,眼里却没有一丝后悔,“奴家生来千年,若不与他见上一见,这一千年也白活一遭。或许,奴家所谓的天劫,便是情劫。但是这个劫,我不想避。”
她俯下身,深深吻上桓樾的唇,紧紧地拥着他,似乎要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予他。
“奴家很自私,奴家不想取了他的记忆。”血泪顺着脸庞流下,越来越多,胡九薇泣不成声,眼里万分不舍。
然而再怎么不舍,身上的光越来越淡,最终缩成一团。
在光芒的尽头,只留下一头小小白狐,趴在桓樾的心口,紧紧不肯离去。
梵清风张开袖筒将她收在袖里,淡淡道:“这样便够了,剩下的,我来做。”细如蚊蚋的声音自袖中传来,带着些哭音:“奴家罪孽深重,梵少侠乃天之骄子,怎敢要梵少侠替我阻挡天劫?”
“什么妖孽,什么天之骄子。不过是两个伤心人而已。”
有着胡九薇的千年道行以及梵清风的照拂,桓樾很快便好了起来。只是神智有些受损,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有些手足无措,有些茫然。梵清风试他一试,只觉他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不似承认。
梵清风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是安慰他不怪胡九薇好,还是怪好?
不想三日后,桓樾突然恢复笑意,扯着梵清风的袖子,也不知说与谁听:“告诉九薇,我从来不怪她。如果她回来,我还是念着她的。”梵清风的衣袖抖了抖,也许,是风吹的。
然而即刻,他又故态重发,变得疯疯癫癫,扯着梵清风要糖人吃。不知怎的,梵清风想起初次与这十三王爷打交道之时,他哭着喊着,搂着狐狸叫狗的情形。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甚至在普通人里也要弱几分的家伙,偏偏用尽全力去保护自己周围的人。
然而再怎么努力,他花了一辈子心血保下来的这些人,却或多或少地因了他,终究在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
上天下地,誓死追随十三王爷,今生不改,来生再算的一群人,总算没有违背他们的誓言,之时今生太短,来生太飘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太脆弱,来不及保护就碎落一地,干净利落。
到秦怀岳回来的时候,桓樾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然而还是时而傻笑,不像个常人。梵清风说,许是伤了些魂魄,养养就好了,只是不知要养到何时。
冰冷的风吹过脸颊,梵清风缓缓道:“原本按照她的修为,即使升仙不得也可投胎做人。如今可惜了,将桓樾愣从黑白无常手上抢过来,相当于逆天而行。若是投胎,也只得七世为狐。”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有些泛白,“我会看着她,保她不被猛兽所伤,护她不被猎人所捕。”
几滴清泠泠的雨落了下来,转眼便雾成一片。
桓樾撑了一把油纸伞,站在不远处的竹林下站着,背影萧瑟流露出来,化在雨里,寒冷了整个秋天。秦怀岳别过脸,不忍心看,他的眼望过假山,度过落叶,穿过亭台楼阁,怪石花木,似乎无比清晰,然而独独看不清来时路。回想认识胡九薇以来,她处处小心着不肯伤人,但凡出征都躲在最后,唯独做的最过分的,便是假扮妇人嫁祸陆鼎正而已。而今却落到这般收场,不是不叫人扼腕。
他突然觉得无比凄凉。
他也好,胡九薇也好,桓樾也好,柳章台也好,梵清风也好。
小心翼翼追求的,保护的东西,无不支离破碎,凌乱落在地上,化成泥,碾成粉,风一吹,便一点点都不剩。
“她不像人。”看着桓樾萧瑟的背影,秦怀岳摇摇头,“你,我,都不会舍弃自己的一切救喜欢的人。人永远都是最自私的,只有妖才率性执着,如她,如柳章台。或许,自私如我……早已经不配称为人。”
梵清风闭了眼,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老秦,你可知,你撑不过五日。”
“是吗?”秦怀岳抬起头,“那么,不要告诉桓樾。说了,他也什么都不懂。”
他举步出了亭子,桓樾一见他,便欢欢喜喜地迎上来,一把抱住:“明止!明止!你昨晚给我讲的故事还没完。”
梵清风别过脸,用袖子印了印眼角。
秦怀岳摸摸他的脸,强颜笑道:“你想听什么?三英战吕布还是大闹天宫?”
桓樾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要听你说大仙的故事。我要听狐仙的故事!”
“狐仙啊……”秦怀岳茫然一笑,“我不会说狐仙的故事。”
桓樾甩手,有些不高兴:“你这样不听话,我告诉父王去!我告诉皇兄去!我五哥最厉害,谁也打不过他!”
秦怀岳接过雨伞,替他摘了根头发上的草:“上午买的糖葫芦还没吃,你要不要?”
他便欢天喜地起来,转眼忘记了狐仙这一说,兴致勃勃地跟着秦怀岳,向往那冰糖葫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