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看乌冥硬拖着老妇坐下,侃侃而谈:“如今我这般大岁数,才算是看开了。什么功名利禄都是浮云,当年不是没有建功立业的心,谁知最后都是一场笑话!不是自己的,求也没用,不如抓个眼前的安稳日子才是正道!”
他眯起眼睛,回忆起往事一脸陶醉:“小哥是秦大人家的公子,算是自己人。老头子不怕你笑话,跟你直说。论及老头子生平事,最是非凡的机遇莫过于遇见仙女!”
老妇笑着打了他一下:“又开始吹。你年轻时长得像个猪头,哪个仙女能看上你!”
乌冥瞪了瞪那只没瞎的眼:“老子没说仙女看上我,是我看上了人家。当年我还在黑风寨的时候,一夜偶然在十三王爷房间,看见一个仙女。那仙女美得就像画上走下来的,跟我说了两句话,便化成一道清风去了。”
老妇笑道:“老头子喝多了,公子莫怪。”
她只道这是乌冥吹了一辈子的神话,然而秦怀岳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样一个仙女,确实地存在。
乌冥并不生气,反而大笑:“就算见到了又如何?仙女也不是咱们这等凡人消受得起,须樾王爷那些个豪杰才能般配。我啊,就搂着我着老婆子,也是无比的快活!”两只满是皱纹的手握在一起,别样的温馨,“当年老子刚到鄄州,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不知佘了她多少碗豆腐花儿!”
秦怀岳恍然大悟,难怪看这婆子眼熟,原来是当年迷倒鄄州一条街的豆腐西施。
第五十二章(大结局)
桓樾的墓就在乌冥的小屋后面。在历史的记载上,在坊间的口耳相传中,十三王爷桓樾,即便不能成为名将忠臣,至少也算个人物。在狼阙人的心中,配天王朝可敬可怕的,也只有十三王爷一人。
然而这位在史官笔下浓墨重彩的人,陵墓却简单得连个大臣都不如。
桓栉到底有多恨他这个弟弟啊。秦怀岳发现君王的内心,是他怎么也琢磨不出来的诡异。便如今日上朝,桓玄突然改口叫他留守京城,并且任命陆鼎正的大孙子为五品将军,接替秦怀岳的位置,驻守鄄州。
君心莫测,言官史本末后来悄悄告诉秦怀岳,是那孟子言孟太傅在背后替秦怀岳说了不少好话。
孟子言清隽风骨,言谈不多,却总能说到桓玄心坎上。或许,只因了他是他心尖上的人物。
不过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便能将秦怀岳调回繁华京都。
也不过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便能让桓樾死不得安生。
陵墓掩埋在白雪下,前很是安静,想是乌冥时时清理的缘故。据说当日从南诏逃回来的五个里面,有一个脑后生了反骨,凭空捏造了十三王爷许多罪状,于是一跃从无名小卒成了京官。而乌冥这等忠义之士却只落得守陵的下场,实在是天道不公。
墓碑上的红字已经不甚清晰。秦怀岳坐在坟前,细细地摸过那人的名字,仿佛抚着他的眉,他的眼。
桓樾,我回来了,可是你在哪里?
风吹过空枝,仿佛桓樾老不正经的嬉笑还在耳畔。
秦怀岳木然而坐,怔怔地发呆,脑海一片空白。依稀记着当时那个哭得像个傻子一样的人,抱着自己的身子不断呼唤:“明止明止。”然而此刻,自己却木然道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早就料到了今日,却料不到这般木然。木然道不知说那一句话作为开场白,又应该说那一句话作为结束。当日军营里梵清风离开时留下手卷,秦怀岳记得上面写得清楚,欲度此魂,必伤彼魂之阳寿。
直至见到桓樾,他方知道,原来那一种不舍,不止胡九薇一人独有。
斜阳余光挣扎在雪雾中,透着层黄黄的晕,秦怀岳不知所措,总是觉得此情此景不应当是真的。
说不定又是哪个顽皮的妖怪制造出来的幻想。
指不准过上那么片刻,他还是刚到四十年前时的惊慌茫然,拿着兵书发呆却止不住烦乱的头绪。但是门总是被推开,有一个长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家伙,手上拿着玄铁枪,欢欢喜喜地比划给他看:“明止,你看本王给你弄来了什么好东西?”
那个混蛋应该是站在玄武大街上,收了满手的珠玉荷包,笑眯眯地摆弄着:“温香软玉女儿香,明止你可知个中滋味?”
秦怀岳站在墓前,绕了一圈一圈,像是要将这墓碑确认个清楚,也看个清楚。太阳西沉,玉兔初上,明晃晃的一轮挂在天边。月光下,秦怀岳凝神望去,清清楚楚地看见墓碑后的一行小字。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仿佛被一只手伸入了心脏,重重地握住撕扯。秦怀岳两眼一黑,终于撑不住,一口殷红的血喷将出来,溅在雪地上,很是分明。
有人轻轻搭上他的肩膀,缓声道:“这般伤身伤心,不吐血才怪哩。”
秦怀岳抬起头,月光下,雪地里,一人白衣黑发。那白衣比雪更清明几分,一双眸子似乎凛冽如初,待看仔细了,却是比原来有几分沧桑和暖意。那人伸手将他拉起,黑发如缎,脸如玉雕,没有一丝一毫岁月的痕迹。月影迷蒙下,宛若谪仙。
“老秦,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恍若当时在一片枯林中,貌美得雌雄莫辩的少年,一脸正气地向他一抱拳:“多谢恩公!”
秦怀岳见他容颜如初,低声道:“老梵,别来无恙乎?”
梵清风别过脸,看着桓樾的墓碑:“无所谓好不好,四年也好,四十年也好,怆然一梦。只是我沉浮这么些年,看得破,却想不破,终于挣扎纠结在梦里不肯醒来。”
一团绒毛自远方滚来,滚得近了,露出两个小黑豆豆眼,看看秦怀岳又看看梵清风,骨碌一下翻起,蹿入他怀中,使劲地蹭。
“这是……九薇?”
“转世。”梵清风淡淡道,“第四世,再过几十年,她便又可修行。”
那白狐狸只有一条尾巴,并不松软肥大,皮毛粗糙无光比当年胡九薇所化的白狐差了不少。然而那一双轱辘轱辘转的小黑眼,却依稀有着当年胡美人儿的俏皮。秦怀岳见得故人,心下感叹,欲伸手摸一摸胡九薇的小脑袋。岂料刚伸出手,那狐狸竟然认生,张嘴就一口。所幸他手缩的快,否则非咬掉一块肉不可!
梵清风轻轻在狐狸脑门弹了一下:“呆畜生,连故人都不认得了。”
那狐狸甚是委屈,呜呜几声,在他怀里蹭了又蹭。
秦怀岳微微一愣:“老梵,九薇她……”
“前尘往事,记来无用。既然转世,何必记得那些。”那狐狸缩在梵清风怀里,异常心满意足,连看也不看秦怀岳,更不望桓樾的陵墓一眼。
“转世……”秦怀岳沉吟道,“桓樾不知转世了何处?”
“怕是不得人身了。”梵清风将狐狸放在地上,那毛团在雪地上打了个滚,便跑远了。他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那日里为了将你送回来,他魂魄损耗极大。”
“是吗……”一时竟然找不出其他的话。
“老秦,你莫怪我。当时你突然发作,我们都吓坏了。樾王爷执意如此,我也忤逆不了。”
秦怀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眼里没有一点波澜,全是死水,口中说着不相干的话:“老梵,这样放九薇走了,没关系吗?”
“她这一世很是贪玩,没关系,不多时便自己回来的。”他轻轻叹了口气,“人世如浮云,老秦你看开些。”
秦怀岳摆了摆手,转身而去。大红的官袍渐行渐远,一串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雪地上。梵清风站在月下,看着雪地上那一滩殷红,终究没有追上去。
玄武大街还是那般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满了刚入的夜。连平日三步不出闺门的大小姐都出了来,与丫头站在柳树下说说笑笑。卖糖莲子的小贩看秦怀岳一人失魂落魄地在人群中游荡,好心道:“这位官爷,是不是心仪的姑娘失约了。”
秦怀岳茫然抬头。
那贩子从摊子上抓了一把莲子放在他手心:“爷,今儿元宵节,别愁眉苦脸的。这糖我送你,吃了心里没那么苦闷,不要钱。”
不知如何多谢了那热情的小贩,秦怀岳握着一手糖莲子,黏黏糊糊地荡在街上。
他的确失约了。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那人已经不是去年人,又如何能有相见的可能。
渐行渐远,不知觉地便走到了城隍庙下。当日桓樾曾说,要埋一坛子酒在此处,等他回去和他共饮。他的酒最终不能亲手埋下,他的人也再也回不来。
身后突然传来骚动,一人嗓音清亮兴奋。
“啊!!!好漂亮的狗!”
旁边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劝:“小侯爷,这似乎不是狗。小人看,这似乎……是……”
“是你个头!本侯爷说这是狗就是狗!”
秦怀岳身子一僵,缓缓回身,正对上一双流光顾盼的桃花眼,那人陌生而年轻的脸满是戒备,手里抱着的正是胡九薇转世的白狐。
“看什么看!这是本侯爷的狗,别以为你长得清秀我就要还给你!”
一片灯火迷离中。
秦怀岳泪满盈眶,却终于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