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九薇狞笑数声:“你说我是妖,我今日就妖给你看。”侧身一闪,指如火钳,牢牢钳住梵清风的长剑。梵清风但觉剑柄如烙铁,烫的手掌生疼,心中暗念法咒,左手在右手手腕写了一道符。胡九薇一张秀容扭曲:“这种破玩意去收百来年的小妖吧!”回手一甩,将梵清风甩出几丈。梵清风凝气于足,硬生生止了步,踩碎了几片瓦砖,唇边流出一丝鲜血。
“妖孽,你使出这等招数,也不怕心神俱灭?”
胡九薇朗声长笑,心中一片凄然。只怪她看遍人世浮华,阅过红尘往事,所以别人不懂的,她懂。只怪她太过明白,太过清楚,才将桓樾那自己都不清楚的心事看得透彻,也将自己伤得透彻。
“臭小子,你是人,我是妖。你可知人间的情有多伤,爱有多浓?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我看你人性尚且不如我这妖孽完整,有什么资格诛妖。”
梵清风从未见过胡九薇这般疯狂,适才交手一时大意,已经受伤,又听她语气凄厉,说什么情啊爱啊的,却是自己从未想过之事,乱了心神,不敢再战。
胡九薇看他逐渐远去的身影,蹲坐在地上,笑的愈发凄凉。透床一看,桓樾靠在秦怀岳的怀中,睡的正香。
一轮明月照九州,有人欢喜有人愁。
乌冥在房间里踱步,一个圈子一个圈子绕绕绕。陆鼎正樾王爷是个软骨头,干这一票不光可以免去鄄州来个讨债鬼,还能好好敲上一笔,让寨子里的兄弟们过过好日子,也顺便给一些光棍娶上老婆。如今一看,樾王爷不光不软,还拧得很。戏文里怎么说来着,就是那么一颗响铛铛的铜豌豆!况且昨日饮酒之时,乌冥探了探虚实,察觉那樾王爷满腹经纶兵法,为人豪爽硬派,换句话说,实在不是盏省油的灯。于是财神爷成了扫把星,香饽饽变成烫手山芋。放了,怕陆鼎正责怪;不放,留着还得好吃好喝供着,搞不好再拖个几天,再把朝廷惹来。
踌躇间,月已上中宵,乌冥叹一口气,想自己年轻时也是个好读书的孩子,诗词歌赋也会上那么几句。一时诗兴大发,信口诵道:“清风别样清,明月分外明。”诵完自觉才高八斗,意境超过李太白,文采高于杜子美。
临窗眺月,余光往樾王爷住的屋子一扫,见一团白光一闪而灭。乌冥不知那是梵清风败走而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一脸崇敬:“龙气!一定是龙气。这樾王爷,搞不好是咱未来的王!”三步并两步向樾王爷屋子奔去,那白光早已消失,却见屋门口,庭院下,一女子立于树旁,白衣长发,容貌清丽宛若仙子,眼波流光似明月,朱唇一点如桃香。
乌冥心神剧荡,莫非上天当真听到了我乌光棍的祝祷,派了嫦娥仙子下凡?小心翼翼向前行,露出一个最温柔斯文的微笑:“姑娘……”
白衣女子抬起头,波光粼粼的眼一望,乌冥的心肝化成了水波荡啊荡。乌冥还要说什么,白衣女子惨然一笑:“我美么?”乌冥哈喇子都快留下来了:“美!美!我……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白衣女子垂首,一滴眼泪落在地上,濡湿了地,打湿了乌冥的心。
“姑娘……你别哭。你……你叫什么名字。”乌冥搔着后脑勺,他手太胖,显得有点笨拙,“你能不能让我帮你。我……我能不能跟着你,只要看着你,我就高兴。”乌冥嘿嘿傻笑。
那白衣女子正是伤心欲绝的胡九薇,她见乌冥笨拙得语无伦次,忍不住粲然一笑:“谢谢你。只要看着,就够了。”言毕转身,化一缕青烟散去。
乌冥呆立原地,喃喃自语:“仙女,真是仙女。奶奶的,那桓樾王爷真龙也,连仙女都能召集过来。”
翌日,桓樾从梦中醒来,发现胡九薇化了狐身,盘在椅子上,一如既往。
第十四章
桓樾一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秦怀岳,心中觉得无比满足。又见胡九薇盘在椅子上,与往常没什么不一样,更觉得夫复何求。秦怀岳睁开了眼,半敞着的袍子,十分精壮。桓樾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伸出手去就要摸,被秦怀岳打了下来:“做什么?”
桓樾回了神,哈哈笑:“头发,明止别那么敏感,你衣襟上有条头发,本王帮你拿了。”
狐狸从椅子上跳下,小跑过来,用脑袋顶了顶桓樾。桓樾一把将其抱在怀里,带着一分温柔两分宠溺。秦怀岳比桓樾细致些,留意狐狸跑过来时有些别扭,握了它前爪查看。狐狸吃痛,一回爪险些在秦怀岳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
“你的九薇妹妹好像受伤了。”
桓樾一愣,将那前爪提了提,他比秦怀岳还粗鲁几分,胡九薇疼得两眼冒金星,愣忍着。梵清风究竟是正,本身就比妖精强几分,胡九薇使的招数霸道,却是破釜沉舟下策,稍微弄不好,就有心神俱灭的危险。也亏她是千年狐妖,才算是控制得当,饶是如此,钳住梵清风宝剑之时,还是被反噬之力伤了前爪。
“梵清风又来找你麻烦了?”桓樾皱着眉头,看着有些红肿的小爪子,心疼得倒吸冷气。狐狸点点头,黑油油的眼睛里泛着水光。桓樾声泪俱下:“明止,管管你那梵大侠,我们胡姑娘怎么得罪他了,像个瘟神一样,赶都赶不走。”
秦怀岳无奈摊手:“那日饮酒已经与他说过此事,他不肯,我也没办法。”
桓樾一听他提及那日喝酒,无名酸意涌上心头:“梵清风陪你喝一杯酒,你就啥都忘了。九薇妹妹待你那么好,你还这样待她!”
秦怀岳被他的火发得莫名其妙,知他对胡九薇上心,只好耐着性子道:“老梵性子倔强,不是我三言两语能说通的。”
桓樾无名火熊熊,一拍桌子,怒道:“老梵老梵叫得亲切,这次伤了脚爪,下次要不要本王亲自砍了九薇妹妹的头送过去?”
秦怀岳开始还心平气和,然桓樾越来火气越大,也早已不快:“梵清风归梵清风,你与我发什么脾气?”又见他对胡九薇嘘寒问暖,一脸心疼,又是憋屈又是窝气。桓樾还要说什么,秦怀岳拍案而起,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出了门,秦怀岳深深吐出一口气,桓樾见色忘义他不是不清楚,然而这次越想心中越堵得厉害。黑风寨依山而立,秦怀岳只想一个人安静安静,专捡那偏僻小路走,不一会儿就绕道后寨。刚行至后寨,却听耳边有人道:“老秦。”
秦怀岳一喜,回头一看却不见人影,低声道:“老梵,你在何处?”
顺着梵清风的指引,秦怀岳来到一木屋旁,那木屋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显然废弃已久。秦怀岳见四下无人,当即钻了进去,一进去便见梵清风在屋中,阳光透过破烂不堪的屋顶照进来,秦怀岳看得格外清晰。
梵清风勉强一笑:“老秦,别来无恙乎?”
秦怀岳心中一痛,失声道:“你怎么又伤成这个样子。”梵清风小脸煞白,站在屋中摇摇欲坠,像是随时会瘫倒在地。秦怀岳忙伸手去扶他,梵清风一手搭在秦怀岳肩膀上,慢慢坐下,咳出一口鲜血:“那狐狸,好厉害。”
秦怀岳道:“你何必执着不放。胡九薇道行高深,却不是个作恶之徒。”
梵清风目光炯炯:“老秦,听我一句话,狐狸是个祸害,你我连手,杀了她。”
秦怀岳摇摇头:“我多多少少欠胡九薇些人情,绝不能做出这等事。”
梵清风顿足:“对人讲仁义道德,对妖何必说这些,杀了就是。”
秦怀岳道:“别说我杀不了她,就是杀得了,我也下不了手。”
梵清风有些愠怒:“老秦也受她美色迷惑不成?”
秦怀岳低了头,脑海中浮现的人,却是桓樾。
如果杀了胡九薇,桓樾,会很难过吧。
梵清风叹了口气:“老秦你太过妇人之仁。”秦怀岳躺在地上,木缝中透出的阳光照在脸上格外舒服:“也许吧。”见梵清风依然闷闷不乐,笑道:“那日喝完酒,怎么送了我回去就走了,见都没见一面。”
梵清风道:“想见,随时都能见。只是你从来不知道罢了。”
秦怀岳把这话往心里那么一转悠:“你……一直跟着我们?从京城跟到这里?”
梵清风不做声,也学着秦怀岳躺下,晒着太阳。
秦怀岳笑道:“这么说来,那日黑风寨劫人,老梵也看见了?”
“嗯。”
秦怀岳一巴掌拍过去:“看见了还不出来帮忙。”
梵清风被他一巴掌拍得差点又吐一口血:“若黑风寨的人放箭,我自会出来救你。”
心脏莫名其妙紧了紧,秦怀岳皱着眉头,桓樾这小子担心胡九薇也担心太过了。
梵清风面向秦怀岳,声音有些发抖:“老秦,那日喝醉了,你还记得做了什么么?”
秦怀岳摸不着头脑:“啥?做了啥?好像做了个噩梦,我也不太记得了。”
梵清风一双透着清寒的眸子看着秦怀岳心里发毛,左思右想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自问光明正大地瞪回去。梵清风叹了口气,转了眼神:“我找到一些你回去的线索。”
秦怀岳大喜过望:“真的?老梵不愧是老梵!”
梵清风别过脸,不看他:“需要几样东西,都不好弄。”
秦怀岳道:“什么物事?说来听听?”
梵清风一字一句:“第一件,便是那狐妖的千年道行。”
秦怀岳一怔:“绝对不行!”
梵清风道:“你就那么护着她?”
秦怀岳闭上眼睛:“我不是护着她。若她是只普通狐妖,斩也就斩了,灭也就灭了。秦怀岳不是圣人君子,但亦不愿伤及朋友至交。”睁开眼,拍拍梵清风的肩膀“杀害别人想保护的人,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梵清风声音有些颤:“老秦待樾王爷,倒是真好。”
秦怀岳苦笑:“他于我有恩,不得不好。”
梵清风淡淡道:“或许吧。”起身而立,背向秦怀岳,“原本想劝你别掺和进鄄州这趟浑水,如今看来,怕是不行了。你回去一事,梵某会另寻他法,老秦,自己保重。”
秦怀岳拱拱手:“老梵,你费心了。”
梵清风突然道:“一定要回去吗?”
秦怀岳笑道:“不回去,难道陪桓樾当一辈子的王爷?”
梵清风低声笑道:“在老秦心中,只有陪桓樾一条路可走?”他声音突然嘶哑起来,秦怀岳没听清:“什么?”
梵清风摆摆手:“我说,下次再见。”
桓樾抱着狐狸,手上又一下没一下地上药,嘴上骂着梵清风与秦怀岳,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胡九薇那剑上原本不甚严重,叫他又捏又揉却疼得满头冒汗,化了狐身,不好说话,生怕吓着他。
等到日上三竿,秦怀岳还没来,倒是赶马车的老马敲了房门,那春哥嗓音如慕如诉,听得桓樾直起鸡皮疙瘩:“王……爷……,乌寨主叫您……往哪个……那个……那个……对啦!正堂去一去。”
秦怀岳久久不归,外面的人三催四请,桓樾坐立不安,索性心一横,摘了人皮面具,硬着头皮往外走。胡九薇是个机灵的,桓樾前脚出门,胡九薇后脚化作一道清风,带着人皮面具寻秦怀岳而去。
第十五章
梵清风走后,秦怀岳差点感动得涕泪横流。出了小木屋,看着天边明媚的阳光,大赞:“莫看老梵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其实是个热心的兄弟!”心下盘算着怎么样才能还了梵清风这般人情。
刚才梵清风一举一动,虽然勾动秦怀岳心弦,一股暖流缓缓涌动在内里,一片温柔一片宁静。但秦怀岳在自幼征战沙场,虽然也去过勾栏听过曲儿,摸过姑娘,但从未动过儿女私情,别说男人,连女人都没有动过心,是以并不觉得梵清风对自己有什么不同,只道是这孩子不通人情世故,是以特别诚恳率直。
那厢,桓樾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正殿,百般威风。桓樾自打出娘胎起就是金贵的主,虽然平日里死皮赖脸没正经的,但当了二十多年的王爷,别的不说,摆谱还是驾轻就熟。
乌冥虽觉得今日樾王爷看上去有点没精神,走路有点浮,但那皇家的气势却比往日强得多。秦怀岳的樾王爷,乌冥敢过去与他打打屁,说说话,今日的樾王爷,乌冥只觉自己平头小民,不敢枉近。
桓樾着一身蓝袍长衫,两道浓眉飞挺,瓷样的脸上一双桃花眼顾盼流光。未语先有情,却是可远观而不可亲近之情。
不愧是真龙啊。乌冥心中一声默叹,又想起昨日见着的白衣仙女,心中柔软了几分,斗起胆子,恨不得即可办完正事,私下里找樾王爷问问那仙女的事儿。
桓樾入了堂,径自坐了上座,拿了茶碗,细品一口。那日里说话翁声翁气的,是黑风寨的曹姓二当家,被秦怀岳当日一手功夫震住了,是以非常客气非常崇敬。“十三王爷,这茶是我寨最好的龙井,喝的还对胃口?”
桓樾悠悠道:“冬不喝绿茶,这龙井当日摘取之时就过了日子,尝这味道又放了有些年月罢?不过偶然喝一喝民间茶水,倒比本王王府的更有风味些。”
曹二当家被桓樾一噎,也不知这话是赞还是骂,只得尴尬傻笑。乌冥小肉缝眼一眯:“王爷说笑,这等粗茶自然入不了王爷的口。”樾王爷抬头,浅浅一笑。乌冥自小没见过什么达官贵人,从未见过有人能笑得这番和蔼却带着矜贵之气,看得有些晕,有些出不来气,道:“不知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城?”
桓樾拢了拢手,今日外面阳光灿烂,是个好天气,且不应该和秦怀岳赌气。
乌冥见桓樾沉默不语,又问了一句:“王爷什么时候回京?”
门外一只麻雀飞过,落在枝上,桓樾看着麻雀,止不住地后悔,明止该不会真的恼了罢。一时之间,脑子里七八个念头都围着秦怀岳转,想着如何赔罪好,抑或索性装没发生过这回事。直到乌冥喊了第三声才反应过来,喝着茶,暗自叫好,但想着还没到鄄州就被人咋呼回去实在有些难堪,更重要的是要面对桓栉那一张脸,实在不知怎么开口讨秦怀岳的老爹。退一万步,即便桓栉答应了放人,秦怀岳也万万不肯这般窝囊地滚回去。
桓樾一副忧国忧民之相,学着秦怀岳的语气:“国危难之际,男子汉大丈夫安能苟且于世?乌寨主,本王看你也是一条汉子,不妨跟着本王一同前往边疆,保家卫国。”
乌冥呆了呆,樾王爷一脸忠肝义胆,一个“好”字差点脱口而出,硬生生地吞了肚子。奶奶的,没游说成功,反被游说了去。
曹二当家赔笑:“我等山寨小民,平日里凑合凑合,但求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却余生也罢了,比不得王爷。”桓樾内心一阵激动:“曹二当家这也是我的愿望啊!”脸上却依然激愤:“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没有国,何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