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樾大义的话将了一通又一通,从小听着夫子耳濡目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是白听的,正儿八经说起来,秦怀岳这一亲力亲为的,都未必比得上他。
曹二当家定力不怎么样,率先晕乎了,瓮声瓮气地说要和樾王爷上鄄州去。乌冥好歹是个老大,心里称量黑风寨兄弟们的死活,愣是咬紧牙冠死不松口。
桓樾一想倘若自己游说了这帮山贼入兵,秦怀岳必定大大赞赏一番,自己再不是没用的樾王爷,而是感化山贼的大英雄,说不定载入史册里,还有一圣人的称呼。越想越带劲,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嘴脸。
乌冥被他一堆一堆大道理喷了满头满面口水,连哄带送地把这位圣人送了出门,擦了擦脑门的汗,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真他妈的难对付。
曹二当家一脸崇敬地目送樾王爷远去,低声道:“这王爷倒不似传说中的那么无用。”
乌冥摆摆手:“但凡市井流言,必定夸大几分。樾王爷无用倒不见得,不过风流倒是没怎么说错。”
曹二当家眼睛瞪得像铜铃:“他跟帮主要女人?”
乌冥摸着无须的下巴:“他身边那八品骁骑,一点武功都不懂。劫回来那日,下马车之时吓得两股战战,整个人靠在樾王爷身上,实在废物得很。”
曹二当家压低声音,嗡嗡如蚊蚋:“这么说来,那姓贾的莫非是……那个?”
乌冥眯眯眼消失在肉缝中:“依本寨主看,定然如此。”四周看看,见私下无人,低声与曹二当家语:“你道那两人晚上怎么睡的?地上空着,两个人都搂在床上。”
曹二当家一脸奸诈一脸好奇:“小的虽然听过龙阳之事,但此番还是第一次见。今儿晚上我非得过去,听听断袖是如何个断法。”
乌冥顺手拿起个茶碗,砸曹二当家头壳上:“你有几个脑袋,敢这么玩?”心下却有着另外的打算:那般美丽的神仙姐姐,如何能让你这等俗人撞见。
胡九薇在外面找了一圈,没找见秦怀岳,倒闻到些梵清风的气味。不敢在寻,回了屋子,发现秦怀岳已经在房内看兵书。
胡九薇化了人身,将面具取出放于桌上,找了张椅子坐下:“秦将军,那日,对不住了。”秦怀岳放了兵书,笑笑:“这等小事,秦某早就不放在欣赏,胡姑娘莫要太介怀了。”胡九薇看着那张与桓樾一模一样的脸,心中泛着酸:“秦将军胸襟宽广,难怪招人喜欢。”
秦怀岳从怀里摸出个药瓶:“要说金创药,寨子里的哪能比得上王府?今早头一昏,竟给忘了。”胡九薇接过,道了谢,低声道:“桓大哥心直口快,不是故意的。”
秦怀岳挑了眉,暧昧一笑:“心上人出了事,怎会不着急?”胡九薇见他比桓樾更茫然混沌几分,心中几分欢喜几分伤悲,百味交杂,自己也说不清楚。
说话间,桓樾兴冲冲地推门而入,见到秦怀岳顿了一顿,不知如何开口。秦怀岳倒不介怀,把桌上面具往桓樾怀里一扔:“这样大剌剌地跑出去,也不怕穿了。”
桓樾笑着带上面具,在镜子面前左照右照:“横看竖看,没本王好看。”
秦怀岳冷哼一声:“骨子里的小白脸气。”
桓樾嬉皮笑脸地蹭到胡九薇旁,捧起那纤纤玉手,为其上药,一边兴高采烈地谈及感化乌冥一事。秦怀岳连连点头:“倘若真被你说通了,倒是美事一桩。”胡九薇忍着桓樾的笨手笨脚,两道远山的眉微微蹩起:“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觉得有些不好。”
桓樾一拍桌子:“九薇妹妹,这就是你的妇人之仁了。倘若真说服这群山贼,可是大功一件。”胡九薇见他如此兴奋,也不再做声。
三人谈谈说说,不知觉已经过了晌午。桓樾锦衣玉食惯了,吃乡野饭菜有些不习惯,肚子咕噜咕噜地疼。捂着鼻子在苍蝇乱飞的茅坑里一团和气后,一出门正好与曹二当家碰了个正脸。
曹二当家自从在大当家口中得知这位贾脸贾兄弟的那样功用后,心中总是有点好奇,仔细打量这位八品骁骑一番,暗忖横看竖看,也是王爷比这家伙更像点小白脸。
桓樾打着哈哈:“曹二当家,也来出恭?”
曹二当家上上下下地打量桓樾,不,贾脸,看的桓樾浑身不舒服:“本……呜,本人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曹二当家笑得很暧昧:“不,不,没什么。贾兄厕所还上得舒畅?”心下很好奇那贾脸下面到底是个什么构造,为何能行女人之事。
桓樾长到二十六岁,从未被人问过出恭出得舒服不舒服,心想许是江湖特有的问候方式,哈哈一笑:“舒服,很舒服。曹兄也去舒服舒服?”
曹二当家被他一句反问,问得哑口无言,胡乱应道:“好,好。改日我们一起舒服舒服。”桓樾大是好奇:“莫非寨子里流行一同出恭?”曹二当家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不……不是……”桓樾一脸了然:“原来如此,多谢曹二当家指点,适才就应邀请曹二当家进来,还让你在外面等候多时。”
双手学着江湖中人一抱拳,大感豪爽,甩着袖子往房间而去,盘算着改天非抓秦怀岳一同舒服舒服。
第十六章
乌冥是个实在人,虽然说难听点是山寨头子,但毕竟草民出身。虽然心里对樾王爷文采武略仰慕非凡,虽然很想问问那日见到的仙女姐姐到底是谁,但还是不愿意高攀。远远地站在屋门口,心里惦记着那夜的惊艳。
桓樾琢磨着如何捉秦怀岳一同舒服,远远就看见乌冥手足无措,眼巴巴地盯着屋子看,上前几步,轻咳一声:“猪……乌寨主,这是做什么呢?”自从听了胡九薇说乌冥长的像天蓬元帅,那一声“猪兄”就一直含在桓樾嗓子眼里,老在不经意间差点蹦出来。
乌冥满心满脑子都是胡九薇惊为天人的容颜,愣是没发觉身后有人,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尴尬笑笑:“贾大人……哈哈,哈哈。”桓樾看他那小眼睛一笑就被埋没在肉堆中,大感有趣,摆摆手:“贾脸就贾脸,不是什么贾大人。”
乌冥脑子一转,这贾大人不是别人,正正是樾王爷的……呃,房里人,不敢去问樾王爷,这位大人还是可以攀攀交情。且看他生的英武,也没什么架子,倒不是个难缠的主,是以堆出一个胖笑:“贾兄快人快语,不知有没有时间,肯不肯赏脸来乌某房内喝一杯水酒?”
桓樾眼睛亮了,江湖中人啊!传说中的江湖中人请喝酒!袖子一摆,洒然道:“恭敬不如从命。乌寨主请带路!”
几轮水酒下肚,两人谈春宫,谈女人,谈江湖,谈时局,说得越发投契。乌冥的胖脸涨成了猪肝色,舌头和胆子一起胀大,转着弯子入正题:“贾……贾贤弟,你有没有过心仪姑娘,受没受过相思之苦?哥哥我,最近,大大地清楚,什么叫相思毒。”
桓樾两只眼睛晶晶亮,遥望向那阳光灿烂处。
“心仪的姑娘,相思之苦啊……”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初恋总是美好得让人难以忘怀,那些迷蒙带着微酸的记忆,像锅里的炖牛肉在桓樾脑子里滚来滚去。
那一年,桓樾八岁,桓栉十六。当年,桓樾还没发育成熟到到处惹风流债。当年,前任太子刚莫名暴毙,桓栉当了新任储君。太子比桓栉大那么一个时辰,活活气死了桓栉的外公。至于太子因何莫名其妙暴毙,桓栉怎样顺利成了储君,八年后登基王位,这都是宫内讳事,知道的人不多,也不好胡说。
反正当时花正好,月正圆,桓栉背着桓樾满院子溜达。桓樾年纪最小,老被人欺负。桓栉拳头最硬,谁也不敢欺负。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都会有新宫女入宫。桓栉背着桓樾胡乱瞎走,误撞见新入宫的宫女,一群叽叽喳喳莺莺燕燕中,桓樾一眼就相中了角落里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穿着鹅黄色的衫子,默不作声,带着淡淡的微笑,眸子里闪烁着聪明。很久以后,做了皇帝的桓栉曾经点着桑柔的鼻子说:“一群鸭子里,藏着一只黄鼠狼。”
年仅八岁的桓樾只觉得天底下,除了母后,再没有比桑柔更漂亮的女子。十六岁的桓栉顺着小弟的目光看过去,也呆了呆,于是桑柔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子贴身宫女。
桓栉做了太子,事情突然多了起来。有几次中了莫名其妙的毒,差点救不回来,至于宫内刺客频繁出现这种事情,更是家常便饭。桓樾明显觉得,哥哥越来越难接近,也少往太子东宫里跑了。时不时地过去串串门,十有八九也是为了桑柔。
惹的桓栉勃然大怒是在桓樾十二岁的时候。那时桓樾已经粗通人事,时不时也调戏一下自己宫内的小宫女,不过桑柔于他,依然是神一样的向往。
晚上睡不着,总想着天上的嫦娥姐姐,与桑柔比到底谁漂亮些。桓樾是个捺不住性子的,小时候只是朦胧,如今被这般相思情结纠缠得快要发疯,隔天就跑去太子宫内见桑柔。
桓栉正在书斋读书,听太傅讲治国之道。
桑柔站在门外,安静得如一波湖水。桓樾轻轻走过去,拉了桑柔的手,涎着笑脸:“好姐姐……”
余下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桑柔被突如其来的告白吓了一跳,拉拉扯扯间不慎摔倒,惊动了屋内的太子太傅。桓栉一听桓樾要桑柔为妻,立即拉下了脸。十三皇子长到十二岁,从来没见过自己大哥如此生气。桓栉二话不说,回房提了宝剑出来,一剑将一盆栽劈成两半,冷冷地看了看桓樾,又看了看似乎被吓得很厉害的桑柔。
说是似乎,桓栉发现那双顾盼流光的眼里里,还是带着些笑意的。
多年以后,关于这段记忆,桓樾记得最清楚不是桑柔的倾国倾城貌,而是桓栉那三分凄凉,三分心淡,三分愤怒的眼神。从那以后,桓栉有意隔开桓樾与桑柔,桓樾也甚少去找桓栉。
后来,太子成了皇上,宫女成了妃子,十三皇子也成了十三王爷。不算没当上王爷就挂了的皇子,一共七个王爷,唯独没有称号的就是十三王爷,唯独活下来的,也只有十三王爷。
从桓栉杀第一个王爷开始,桓樾就知道了一个事实。
无论是江山还是美人,没人能从他手上抢任何东西。
往事总是太缠绵,缠绵得让心变得柔软。这件几乎被桓樾忘记的事情,又被乌冥的几杯酒唤回了。他阅美无数,依然坚持桑柔是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女神,尽管桑柔的模样已经淡化模糊。
胡九薇漂亮些还是桑柔美些,酒到酣处桓樾扪心自问,继而摇摇头,喃喃自语:“不能比,不能比。”
乌冥拿着酒杯,见对面贾大人一脸潮红,热泪盈眶,口中念念有词,不由得追问一句:“贾兄弟想起谁了?”桓樾舌头有点大,微微仰头,道:“不瞒猪兄,少年时期爱上过一个女人,嫁给了我哥,成了嫂子。”
说完不由得唏嘘感叹,原来那么忧伤,那么惨淡,那么纠结的一段情怀,也不过成了三句话就完结的故事。
乌冥哈哈一笑:“贾兄喝酒喝得认不清人了,在下姓乌,不姓朱。”暗道许是在那嫂子处彻底伤了感情,才会走了龙阳这条路。将心比心想一想,倒觉得天涯同路人,别有一番亲切。拿起酒壶往自己嘴里猛灌,“想不到贾贤弟年少时就这般多情,可笑愚兄活了近三十年,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动心。那女子,偏偏是个仙女。”
桓樾笑道:“情情爱爱啊,都是胡混。你欢喜一个人,丑妇看着也像仙女。你说,是不是?猪兄。”
“不是猪兄,是乌兄。”乌冥摇摇头,“真的是仙女,像嫦娥一样美的仙女。”说着便将那日见到胡九薇之事,一五一十地托了出来。他心中算盘打得精,贾脸是王爷身边的人,容易见到仙女,又是个龙阳断袖,不会对仙女起歹意,自斟一杯酒,向前一敬:“十三王爷是真龙,必有神仙庇护。乌某不求其他,但求再见仙女一面,此生足矣!”
桓樾七分醉意被那一声“真龙”吓走了五分。
真龙?这句若传回京城,入了桓栉耳朵,几百个真龙假龙脑袋也不够砍的。杯子一放,双手乱摇:“猪兄,真龙这词以后可莫要乱说,否则本……小弟这条命,非送了不可。”
“不是乌兄,是猪兄。不,是乌兄。”乌冥吐了吐舌头,“猪某也就私下说说,不过那事……还请贾兄多多帮忙。”言毕将那日所见又重复了一次,包括胡九薇如何掉泪,说得什么话等,“只盼她展颜一笑,再无泪水。”乌冥一脸情深,话说得感天动地。
桓樾情场老手,远不是秦怀岳那昏蛋比得上的,听乌冥这么一转述,哪里还不明白胡九薇的心意?他一直渴望与胡九薇亲近,如今得到这般消息,本应如闻天乐,谁料心中空落落,虽有几分暖意几分怜惜,倒不觉如何欢喜。
桓樾笑笑,口上答应着:“乌兄放心,倘若见到这般美人,贾脸一定告知。哈哈,不过这般美人人间少有,贾脸不知有无福气一睹仙颜。”阿弥陀佛老天爷,你们听好了,答应猪八戒的不是桓樾,是贾脸。
回到住处,桓樾方欲推门,又止了手,有点怕见到胡九薇。左右踌躇间,秦怀岳听得门外动静,打开了门。桓樾嘿嘿干笑,看着胡九薇却不知说什么,又看看秦怀岳,满腹心事欲语还休。秦怀岳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又是酸楚又是欢喜。这些日子,他逐渐摸出点门道,有时能了解到到底这般悸动是秦怀岳抑或桓辟辰的心思。胡九薇大尾巴摇一摇,桓樾伸手欲摸她头,又缩了回来。胡九薇满眼狐疑,秦怀岳亦不知所以然也。
一天都是好天气,晚上的时候忽然起了风,云呼啦啦地遮住了月亮。曹二当家打个哈欠,一边想着贾脸下身的构造,一边漫不经心地巡查寨内各个岗所。走到最西边的哨岗,慰问了下守夜的兄弟,远远地飞来一个小石块。
曹二当家拦路打劫的时候喜欢先打一只鸟恐吓。而今,此情此景他应当非常熟悉,因为他变成了那只鸟,成为某种意义上的,鸟人。
秦怀岳披着外裳,敞着胸怀从床上爬起来。正好一枚烟火划破天空,四下大亮,秦怀岳的脸,分外阴沉:“黑风寨来了外敌。乌冥这次麻烦不小。”
第十七章
来攻黑风寨的,是白土寨。黑风白土原本就不和,守着同一个地方,同一条河,上游是个壶口,水噼里啪啦根本没人能靠近,黑风在中游修了个简易水坝,舒舒服服,白土在下游,别别扭扭。总而言之,黑风在上面洗脸,白土就得喝黑风的洗脸水。黑风在上面洗澡,白土就得喝黑风的洗澡水。如果黑风的兄弟,偶然在河边憋不住了找不见厕所……
白土寨寨主叫李缺,缺了的一只眼睛据说是被朝廷大员射瞎的,碰巧不巧,那朝廷大员叫陆鼎正。同样是山贼,黑风寨的山头在大道附近,白土寨的山头却在小路上,别说肥羊,十天都见不着一个人。所以说做山贼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地理位置好是首要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