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九薇正色道:“桓大哥糊涂,天蓬元帅可不是人人都识得的?”
秦怀岳向来吃软不吃硬,天生的一股狠劲冒了出来,傲然道:“本王何去何从,一向随己不由人。有本事,乌壮士就让本王万箭穿心,且看贵庄上上下下百多条人命如何给本王陪葬。”
乌冥原本听回来的传言是,樾王爷是个软柿子,好女色,没用到底的废柴加笨蛋。没想到眼前此人虽然满脑袋灰,脸上还有一块泥,但俨然的威武不可欺,暗道莫不是我那兄弟消息有误?
但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无论如何也没了退路,否则黑风寨颜面何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乌冥手一指,一只羽箭破空而出,擦着秦怀岳耳朵,钉在了马车上。
秦怀岳面不改色,朗声大笑:“好箭法!”将箭拔了,回手一掷,那箭划过一黑衣人脸庞,割掉面巾,不伤其分毫,直入树干,没至箭羽。那被箭划了的黑衣人脸色蜡黄,胯下湿了一片,顺着马鞍往下流。
乌冥小眼睛难得瞪圆:“好……好功力。”
桓樾在车厢里看得眉飞色舞,仿佛投箭之人是他自己一般。胡九薇却蹩着秀眉,道:“这样下去,这群江湖人恐怕真的会放箭。”桓樾愣了愣:“为什么?”
胡九薇道:“你们人都爱面子,尤其是在江湖上混的人。如果僵持下去,秦将军不肯入寨,黑风寨这样放了人,以后就再无立足之地。所以,即便是拼着杀头灭门的风险,黑风寨也一定会放箭。”她莞尔一笑,“不过别害怕,到时候我带着你乘风而去,秦怀岳爱做英雄,就让他做个够。”
胡九薇话音刚落,桓樾已经在马车里扯着嗓子喊:“我们投降,上黑风寨,别放箭!”
秦怀岳在外面站着,气得快要吐血。乌冥收了准备发号施令的手,满是狐疑。
胡九薇低声道:“如此有什么不好?正好传回京说樾王爷死了,你也不用去打仗,以后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桓樾瞪了她一眼,骂道:“妖性难改。明止是什么人?我死了也不能让他死。”话说完了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妥。
果然胡九薇黯然道:“他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奴家在你眼里,还是妖孽而已。”言毕摇身一闪,化成狐狸团在椅上,不发一言。
桓樾愣了愣,想出言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自己心中也满是疑惑,秦怀岳到底是自己什么人,他也解释不出。
秦怀岳一声哀叹,松了拳头,行了一礼:“乌壮士带路罢。”乌冥等人面面相觑,对车内那人大感好奇,没想到此人一句话,倒比那百支羽箭更管用。
第十二章
黑风寨的人许是被秦怀岳那一手给震住了,待客彬彬有礼,十分周全。乌冥显然对这个恶名远扬的王爷很有好感,说话的时候,那缝眼都被埋没与一堆肥肉中。
秦怀岳坐在客席,桓樾坐他下方,乌冥在主席上频频向秦怀岳敬酒,秦怀岳一向自诩好酒量,却之不恭。乌冥这辈子,就佩服两种人,一是胆子硬,二是酒量好。以他看,符合任意一条的,都不是坏人。于是秦怀岳这个假王爷,就成了乌冥心中大大大大好人。
原本还有那么一分蔑视,两分猜忌,三分不满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至于他结拜兄弟,远守鄄州的陆鼎正三番四次强调,一定要结结实实地吓唬着,把这狗王爷吓唬回京,别去鄄州捣乱的嘱咐,也早就丢去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鄄州现在的守将叫陆鼎正,没招安前是个绿林好汉,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也是黑风寨的前寨主。被朝廷招安后凭着过人的才华与魄力,三年间便成为四品大员,驻守边疆,保家卫国。江湖中人一般对被招安的,都抱有恶感,唯独对这位陆将军,却人人称赞。而军营里的士兵,更是对陆鼎正崇拜有加,年纪小一点的视为严父,年纪大一点的视为兄长。
此番黑风寨劫人,正是暗中受了陆鼎正的指示,旨在吓唬吓唬樾王爷,叫他别来鄄州捣乱。以陆鼎正的说法,樾王爷守边,就是拿着兄弟脑袋开玩笑的勾当。
乌冥自陆鼎正处接到消息,又与平日里关于樾王爷的传言那么一印证,心里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此番一见,却是对秦怀岳为人胆识佩服有加。只是心中不免疑惑,为何这相貌堂堂,气宇不凡的樾王爷,会对身旁一个骁骑言听计从。
秦怀岳痛饮几杯酒,囚犯彻底变成座上宾。只是那黑风寨究竟是个山寨,不是酒馆客栈,房间有限。一巴掌大小的屋子,一窄的不能再窄的床,便与了秦、桓二人。乌冥一指地铺:“还请这位……贾壮士凑合凑合。”桓樾苦了脸,刚想抱怨,秦怀岳开口:“有劳乌庄主。”桓樾一句脏话到了嘴边,愣给咽下去,谁教此时的王爷,人家秦怀岳。
一灯如豆,月如勾。
桓栉手上的折子,拿起来又放回去。一清丽美女垂手立在一旁,衣衫半解,好不香艳。美人手如玉,轻轻环上桓栉的脖子:“皇上,还想着十三王爷呢?”
桓栉放了手中奏折,回首在那美人香唇上点了点,道:“桑柔最解朕意。”那名唤桑柔的美女笑了笑,松了手,坐在地上,仰首道:“黑风寨劫人,皇上早就料到了罢。”
桓栉挑挑眉,不置可否:“桑柔总是聪明。”桑柔娇笑道:“臣妾与皇上一同长大。自然晓得天下事,尤其是十三殿下的事,瞒得过谁,也瞒不了皇上。”
桓栉起身,将地上的桑柔拉入怀中:“如此聪慧,让朕如何不疼你?朕看这皇后的位置,找个机会,给了你算了。”桑柔一声巧笑,伸手将桓栉推开:“皇上又说笑话了。桑柔一个婢女出身,自皇上登记以来平步青云,直升四妃,早就被人说是妖女惑世了。”桓栉道:“朕就那么像被蛊惑的昏君?”桑柔伸伸舌头:“皇上十日之中,七日在桑柔处,另外三日在自己宫中,谁人都不召。怪不得旁人说臣妾有妖法,迷惑皇上。”
桓栉苦笑道:“朕十五个妃子,只有你不缠着烦人,又与朕一同长大,朕当然喜欢你处。”
桑柔收了笑意,道:“那黑风寨寨主乌冥为何要劫十三王爷。”
桓栉挑眉:“朕以为桑柔什么都知道,猜猜看?”桑柔歪着头,一头乌黑的发柔顺地散在肩上:“臣妾不知。但看皇上的样子,就知道黑风寨在皇上的预料之中。”
桓栉帝道:“鄄州守将陆鼎正乃绿林出身,后被朕招安,此事桑柔可知道?”
桑柔点点头:“莫非乌冥与陆鼎正乃旧日好友?”
桓栉帝赞许道:“桑柔冰雪聪明!陆鼎正虽居高位,然终究带着几分江湖气,待部下如兄弟手足,朕突然给他派过去一个好吃懒做的樾王爷,他当如何是好?”
桑柔接下去:“于是黑风寨乌冥就劫了樾王爷,吓他一吓唬,教他知难而退。”
桓栉帝颔首:“正是如此,朕也本着此意,教黑风寨的人吓一吓十三弟,倒没真想着让他去边疆打仗。以桓樾的性子胆量,就算给他三十万兵也不敢造反,只是他与善王交好,朕实在有些不快。”
桑柔素手纤纤,抚上桓栉肩膀:“时候不早了,皇上,臣妾服侍皇上更衣罢。”桓栉一个转身,将桑柔压在床上,笑道:“时候不早了,朕帮桑柔宽衣罢。”桑柔的香唇勾起一个笑意,一双秋水大眼里都是柔情:“好。”桓栉抱了美人在怀,脑子里却止不住地回想那日里吃酒所见桓樾与贾脸。
乖乖,朕看那贾脸不像八拜之交,倒像个近侍!
桑柔咬着桓樾的耳垂:“皇上,今晚怕又是没兴致吧?”桓樾坐了起身,帮桑柔拉拢了衣襟,苦笑道:“朕对不住你。”桑柔摇摇头:“臣妾处本来就是让皇上散心解闷的,皇上高兴怎样就怎样,能来看臣妾,臣妾已经很欢喜。”桓栉伸手揽了桑柔肩膀:“说话这么毕恭毕敬,就是生气了。”桑柔撇撇嘴:“来十次,就有九次没兴致。臣妾白白担了个妖女之名。”桓栉帝叹了口气,桑柔伸手拍拍他的脸:“让姐姐我亲一口,就不生气了。”
桓栉帝失笑:“桑柔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也不怕朕把你斩了?”
桑柔拖长声音:“以调戏皇上的罪名?”言毕“吧唧”一声,在桓栉唇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桓栉将美人搂了,躺在床上:“不生气了,就陪着朕躺着说话。”
桑柔闭了眼,头靠在桓栉心口,听着他的心跳:“皇上想着十三殿下,若十三殿下知道皇上这般念着他,该不知有多高兴。”
桓栉道:“是不知有多害怕。这桓樾,见到朕就像老鼠见了猫。”
桑柔道:“皇上如果多几个兄弟再让你杀杀,恐怕十三殿下见到皇上会吓得找个洞钻进去。”
桓栉的手紧了紧:“桑柔,你妄议朝政,朕随时可以杀了你。”
桑柔打个哈欠:“杀吧杀吧。臣妾还在做太子婢女时,太子殿下就老恐吓要杀了臣妾。”
太子殿下这一称呼,叫桓栉心中一动,回想起当日还在做太子之时,第一次见到这明眸皓齿的女子时是多么惊艳。彼时他还小,还不懂什么争权夺霸,也不懂什么叫世道人心。彼时桓樾还跟屁虫一样拉着他衣角要风筝。彼时桑柔虽然口无遮拦,却还没这么无法无天。
桑柔继续道:“皇上想聊十三殿下,臣妾就陪着。据说十三殿下有个好友,叫什么……假面?”
桓栉道:“贾脸。”
桑柔噗哧一笑:“真有人叫这种名字。”
提起贾脸,桓栉莫名其妙心口一阵怒气,堵着难受:“朕看在十三弟的面上,破格封了他为八品骁骑。”
桑柔道:“皇上看在十三殿下面上,找个借口治他罪。”脑袋拱了拱,像一只猫一样在桓栉怀里蹭,“十三殿下被黑风寨一吓,铩羽而归,手下的人办事不力,自然要治罪。那贾脸若只是个知己至交,毫无官职,没有治罪的理由。现在封了八品,不作为便是大罪。”
桓栉露出一丝冷笑:“从小朕就不喜欢别人跟朕抢东西,现在也是,无论江山,还是其他,都是朕的。”身子一翻,又将桑柔压在下面,“朕突然,又有了兴致。”
真贾脸,假王爷在黑风寨冷不防打了个大喷嚏。假贾脸,真王爷坐在他身边,脸上带着人皮面具招摇过市,看着地铺,愁眉苦脸。
胡九薇彻底地生了气,回了原型,也不作声,盘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桓樾走过去蹲下,好声好气:“九薇妹妹。”
狐狸头也不抬,一动不动。
桓樾柔声道:“九薇妹妹,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狐狸将爪子搭在脑袋上,连看也不看桓樾一眼。
秦怀岳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人一狐闹别扭,醋溜一下钻进被窝。桓樾拿胡九薇没办法,起了身,苦着脸,蹭到秦怀岳床边:“明止兄……”秦怀岳不抬眼:“贾壮士有什么吩咐?”
桓樾涎着笑:“我能不能不睡地铺。”
秦怀岳冷笑道:“美人在怀就是你樾王爷,一有麻烦就是我秦怀岳?我说贾壮士,就你这八品骁骑,还是地上睡着踏实。”桓樾死皮赖脸地挤上床:“借我个床边好不好,好明止,求求你了。”
秦怀岳大笑三声,一脚将桓樾踹到地上,翻了身,闭眼睡去。桓樾一声哀嚎,见秦怀岳不为所动,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偷眼看看胡九薇。那狐狸仿佛没听见一般,脑袋抵着肚子,盘成一个团,睡着哩。桓樾叹口气,钻入了被窝,一股霉味冲鼻而来,熏得从小锦衣玉食的樾王爷差点没吐出来。
秦怀岳背向外,听的清清楚楚桓樾在地铺上翻来覆去,心中莫名地烦躁,自己也跟着睡不着。又听的桓樾一声重叹,秦怀岳心中一声哀叹,祖宗,我败给你了。
然究竟觉得交换睡地板太过丢脸,秦怀岳坐起身来,一掀被子:“滚进来,只给个床边。”
桓樾如闻天乐,仰起头来,一张俊脸熠熠生辉:“明止,你就是个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
第十三章
桓樾刚钻进秦怀岳的被窝,就听“碰”一声响。狐狸已经不在屋内,留的一扇窗户晃荡晃荡。
秦怀岳道:“你的九薇妹妹似乎在生气。”
桓樾摇摇头:“算了算了,依我看但凡是母的,不管人还是妖,都有那么些日子不自在。”
秦怀岳盖被子,往里面让了让:“所以说女人麻烦。”
桓樾露出白牙,不怀好意地笑了:“莫非明止喜欢男人?”
秦怀岳瞪了他一眼,不做声。
桓樾最爱看秦怀岳哭笑不得的表情,得寸进尺,往过蹭了蹭:“若明止寂寞难耐,本王本着两肋插刀的精神,咳咳,就牺牲一点色相罢。”
秦怀岳寒着脸:“要睡就睡,再废话就滚下去。”
桓樾恬不知耻地占了大半张床,把秦怀岳挤到角落:“唔,明止的被窝,钻的就是舒服。”秦怀岳当真哭笑不得,换了别人,早就一脚踢下床去,然对着这死皮赖脸的樾王爷,他却束手就擒。
夜深了,桓樾累了一天,一安静下来就呼呼入睡,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脑袋靠在秦怀岳的肩膀上。秦怀岳开始被他压着烦,但转脸看着桓樾的睡颜,又不忍心惊动。秦怀岳睡相十分正统,用桓樾的话说,是硬梆梆的挺尸,带着一脸的英勇就义。或许真的像梵清风所说,桓樾是他的另一半魂,有他失落的一部分,比如说这种孩子般的睡颜,就是他从不曾有过的安宁。
不知觉中,秦怀岳沉沉睡去,桓樾一块大石头般压在心口,沉甸甸的。
狐狸还了人形,站在门外看得真切。究竟活了上千年,桓樾小花花肠子,或许他自己都没有胡九薇看得清楚。月华如水,狐狸活动活动身子,突闻身后一声冷笑。胡九薇身疾如电,窜上房顶。原来站的地方,地上已然多了一道剑痕。
一人白衫黑发,清泠泠地站在原地,一双鹰目打在胡九薇身上,如刀。胡九薇含起一个笑:“梵少侠还真是对奴家念念不忘,奴家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梵清风长剑横胸,冷哼一声:“妖孽休得猖狂,且看梵某今日替天行道。”
胡九薇口上说着笑,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四方:“奴家一不吸人真阳,二不杀生,三不违反天道伦理。不知梵少侠替哪门子的天,行哪门子的道?”
梵清风道:“妖性难改,日日与桓樾黏在一起,胆敢说不是为了他身上的龙脉真阳?”
胡九薇这辈子最恨别人说她妖性十足。她与桓樾相处时间不长,虽然称不上是刻骨铭心,但桓樾对她的好,乃是出生以来前所未有的,是以有种特殊的依恋之情。胡九薇修炼上千年,第一次对人间男子生出依恋之心,爱慕之情,如今被梵清风说得如此不堪,简直比说她妖孽还要生气。
胡九薇冷笑道:“臭小子,祖奶奶我不与你一般见识,给你几分颜色倒开起染坊来了。”她性子一向和善,甚少忿怒,与桓樾赌气顶多也是心中有些不快。老好人生气不得了,如今被梵清风一激,一头黑发顿时变得雪白,两只耳朵竖在头顶,瞳孔银光四射。梵清风与胡九薇交手多年,从未见她这般模样,不敢大意,长剑紧握,扑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