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樾喝的热火朝天,下面的家丁丫头也玩得不亦乐乎。桓栉下意识地摸摸下巴,原来这小子平日在府上,干的就是这些勾当。然而就这样远远地望去,桓樾仿佛变得陌生又熟悉。
陌生得不再是那个见到自己就畏畏缩缩的十三皇帝。然而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粘着他玩耍的孩童。时光瞬间呼啸,十几年,尽在这一望间弹指而过。
秦怀岳眼力比桓樾好,早就看见那人,却不怎么在意。胡九薇眉头一皱,急促道:“真龙来了,我……我要先避一避。”说着就要走,秦怀岳一把拉住她的袖管,“什么?”
胡九薇呼吸急促,一双眸子开始由黑变银:“我伤没全好,真龙来了,会把我打回原型的。”秦怀岳有点不知其所云,然见她面容扭曲,显然承受极大的痛苦,于是松了手,由得她去。直到桓樾奔过去,跪了下来,方觉有些蹊跷。再一回想胡九薇所言“真龙“,身子一震。
当今世上,能被称为真龙,桓樾又需叩拜者,只有一人。
秦怀岳脑筋转的飞快,当下疾声喝到:“第一方阵将碗筷收了,第二方阵打扫厅堂,第三方阵清理桌椅,余下的从侧门撤退。!赵管家迅速去把家中最好的茶叶沏出来!号令一出,不得有误”
此言一出,家丁奴婢下意识地放下碗筷,着手干活。赵管家刚站起来,突然意识到,此人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来命令王府的人。但那人口中号令却又实实在在是王爷新近规定下来的。赵管家在王府呆的日子长,出了名的明哲保身老滑头,当下决定,此人来头不小,还是听着比较保险。
桓樾跪在地上,适才从庭内出来走得匆忙,未着外袍。也不知是寒风吹着,还是吓得,有点瑟瑟发抖。
桓栉看着可怜,脱了貂鼠毛袍子,与他披上。桓樾身子有点僵,斗着胆子抬头看了看桓栉,道:“皇……皇兄大驾光临,臣弟接驾来迟,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桓栉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朕此番便服来访,无须多礼。”抬眼看去,见那些个家丁有条不紊,训练有素,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大厅前堂,已经被收拾得七七八八。
“十三弟府上的下人,倒是听话。”
桓樾裹着袍子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桓栉后面,心中又喜又惊又忧。喜的是皇兄心情似乎不错,今日估计不会怎么为难他,说不定高兴了,还免了他出征。惊的时候皇兄突然来访,见着自己这般没上没下,没规矩的送行宴,不知有何处置。忧的却是怕皇兄待会儿见着胡九薇那天香国色,接回宫去。
顷刻间,大堂主宴已经收拾得当,秦怀岳挥一挥手,奴仆退下,唯留着一两个小丫头,站在一旁伺候。
桓栉龙目一眯,盯在秦怀岳身上:“那人是谁?”
桓樾战战兢兢:“那人是……那人是……是臣弟的一个朋友,名叫……名叫……”他一时编不出秦怀岳姓啥名谁,说出真名来,桓栉帝这等精明,一听姓秦,便知二者必有关联,抬眼看了看秦怀岳那张英气勃勃,刚健勇猛的脸……
“此人贾脸。”
桓栉帝挑眉:“贾脸?脸面的脸抑或其他?”
桓樾恬不知耻:“就是脸面的脸,他爹是个麻子,所以深深希望儿子有张好脸。”
许是心灵感应抑或其他,桓樾说出贾脸的同时,秦怀岳如刀的目光正好割在他身上,桓樾脸上笑着,冷不禁地打了个寒颤。
桓樾不待桓栉指示,生怕秦怀岳过来穿了谎言,张口喊道:“贾脸!”
秦怀岳身子僵了僵,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走到桓栉面前,拜倒在地:“草民贾……脸,叩见吾皇万岁。”那脸字,分分明明咬着后牙床挤出来的。
桓栉忍了笑,颔首道:“机灵得很,不必多礼,起身罢。十三弟,你从何处结识这位贾……壮士?”
桓樾最怕见到的人就是桓栉,此时桓栉突然来访,早吓得脑子不会转悠,一时半刻期期艾艾,编不出什么。
桓栉见他支支吾吾,心中起了疑惑:“你该不是强抢了人家娘子吧?”
桓樾一惊,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桓栉顺手一指秦怀岳:“贾……壮士,你说与朕听。”
秦怀岳笑得像牙疼:“十三王爷怜香惜玉,看不得美人受欺负,难免不得罪人。小的不过是顺路出手,因此有幸结识十三王爷。”
桓栉斜斜一瞥桓樾:“原来是勾栏里出了岔子。十三弟最近不是好男风,怎么又惹到勾栏去了?”
桓樾满头大汗,打着哈哈:“哈哈……男风……哈哈,都好,都好。”但见桓栉一挑眉,又吓得改口:“不……不……不,都不好,都不好。”
桓栉一拂袖,上了主位:“十三弟不用太过拘谨,今日朕微服前来不过是探望十三弟,顺便私下饮个送行酒。”向秦怀岳颔首道,“适才见贾壮士指挥家丁,颇有大将之风,不妨坐下同饮。”
秦怀岳心道:“老子本来就是大将。”口上道:“谢主隆恩。”拣了下席坐了。桓樾战战兢兢,坐在秦怀岳旁边。
自从秦怀岳听梵清风说过互有感应之时,就留着些神。此时自觉一颗心忽上忽下,但不仔细感觉,或许就忽略过去,如今只暗自好笑桓樾见到他哥,就如老鼠见到猫。
桓樾大汗淋漓,厅里燃着火炭,暖和得很,身上披着貂鼠袍子是桓玄所赐却不敢脱。桓栉看他扯着袖子,一会儿擦额头,一会儿擦脖子,心中叹气。什么时候,两兄弟变成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桓樾傻乎乎地跟在桓栉后面,缠着要他做风筝玩儿。事情似乎过了很久,然今日,这些个陈年旧事却在桓栉脑子里绕来绕去,赶也赶不走。
桓栉道:“热就把袍子脱了。”
桓樾抬脸“嘿嘿”一笑,将袍子脱了,自斟了一杯酒。那酒搁得久,早就凉了,秦怀岳顺手拿过来,不知怎么地就学着桓玄帝对孟太傅一般,用内力蒸了蒸,再递与桓樾。
桓栉在上面冷眼看着两人,突然心头有些酸意。
这个贾脸,倒是像了桓樾的大哥。
这顿酒吃的好生别扭,桓栉竭力轻松,桓樾身体僵硬,最自在不过的,应该是秦怀岳,拿着酒杯,看这哥儿俩比着难受。
酒吃得七七八八,一会儿桓栉带着的太监走进来。外面大雪纷飞,那老奴整整在门口等了皇上快一个时辰才被王府家丁发现,请进屋来。此时脸色稍微好点,但还看得出来唇色发青。
“皇上……再不回去,太后该着急了。”那老奴少说也有五十岁,也不知是皇上扶着他,还是他搀着皇上。
桓栉看看天色,叹了口气,起了身,颇有点依依不舍,眼角扫过正松了一口气的桓樾,又有什么东西涌上心头,难受得挥不去。
一步一个脚印,出了王府,桓栉在雪地上离去的有点萧瑟。突然有人在背后喊他,缓缓回了头,但见桓樾远远从后面赶来。雪下的大了,乱七八糟地打在脸上,迷蒙了眼,隐约地,后面那个追着喊皇兄的,仿佛变成了五六岁的孩童。
桓樾疾奔出来,满头满脸的雪,手上捧着貂鼠袍子,见桓栉愣着神,斗着胆子与他披上:“皇……皇兄,风大,别着凉了。”但见桓栉眼神怪异,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吓得险些又跪在地上。
桓栉突然伸手,将他拉近几步,低声道:“无论胜或败,都给朕活着回来。”
风雪愈大,桓栉的身影早已不见。秦怀岳从王府里出来,看见桓樾在雪地上愣神。秦怀岳道:“回去吧,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了。”桓樾扭过头,低声道:“皇兄饮酒过度,说起醉话来了。”迷迷蒙蒙地,秦怀岳只觉胸口一阵难受,雪雾之间,桓樾的眼睛越发模糊。
第十一章
怀岳坐在马车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桓樾躺在他对面,呼噜打得震天响。秦怀岳从十三岁跟着老爹在战场上混到如今二十五,从来没见过带这么多东西去打仗的。
光锦被就带了两床,说什么秦怀岳晚上睡觉爱抢人被子。手炉,衣服,折扇,更是什么都不少。要不是秦怀岳忍无可忍一声咋呼,咋呼得桓樾直哆嗦,将三车物事简成一辆马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樾王爷要搬家呢。两匹骏马跟在马车后面,慢吞吞地走,桓樾愣说贾脸贾壮士是他的贴身保镖,非要一起坐车,当着车夫的面,秦怀岳不好发作,只好从了。
狼阙国闹得其实也就是小打小闹,鄄州有将近十万守军,根本无须担心,桓樾也就是过去意思意思。
一路颠簸颠簸,颠得秦怀岳头昏脑胀。那马车富丽堂皇,连垫子都是金线所绣,贵不可言。胡九薇还了原型,团在桓樾旁边,脑袋蹭着桓樾胸口,也睡的正香。秦怀岳看着一人一狐,气不打一处来。
想起临行前,桓栉帝莫名其妙地颁了圣旨,封了、秦怀岳,不,贾脸为一等骁骑尉,心里更有点不安。
桓樾吧嗒吧嗒嘴,一丝唾液从口中滑落。秦怀岳极力抑制住把这家伙扔出去的冲动。不知做梦梦见什么,桓樾涎着笑,留着口水,美滋滋地翻身。
马车很大,终究没有床大。
于是,桓樾翻身堕地,准确地压住了躲避不及胡九薇的尾巴。秦怀岳看着白狐跳将起来,浑身炸毛,脸也不由自主地一抽。
啧啧啧,一定疼得很。
桓樾睡得香喷喷,抱着个大尾巴像抱枕,更是舒服。狐狸一脸哀怨,几次想抽尾巴都被抱得紧紧的,求助地看着秦怀岳。秦怀岳忍着笑,不咸不淡地说:“刚才忘了告诉你,辟辰睡觉爱搂人,打都打不下来。”
尾巴是狐狸的命门,胡九薇被桓樾抱着尾巴,化不了人形,只得恨恨道:“秦将军,奴家何处得罪了你,要这般捉弄?”秦怀岳看着狐狸说人话,先是愣了愣,却莫名其妙地舒畅起来,伸手指指拿着尾巴接口水的桓樾:“不是我捉弄你,是他。”
狐狸哭笑不得,好言道:“能不能请秦将军帮我挪挪?”
秦怀岳负手坐着,学着桓樾嬉皮笑脸:“你舍得把他吵醒?辟辰最恨的事,就是有人扰他清梦。”狐狸一只爪子搭在眼睛上,一声哀叹:“桓大哥说,他可以着恼任何人,就是对秦将军你恼不起来。”
秦怀岳一颤,莫名其妙地心跳快了几拍,嘴上道:“秦某面子真大。”原本欲推开桓樾的手,听了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又收了。
狐狸是个察言观色的主,看秦怀岳莫名其妙地变了脸色,知道说错了话,却搞不清楚说错了什么,只得闷了生气。
车又晃荡晃荡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已黄昏,一只麻雀衔了颗稻谷往窝里飞,飞了一半莫名其妙后脑勺挨了颗石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了阎罗,笔直地落到地上。
车夫老马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一边赶车一边瞌睡,冷不防天上掉下来个死鸟,先吓了一跳,接着把那鸟往怀里揣。刚揣了一半,愣了。前方的路口,黑压压地站了一排黑衣黑裤黑面罩。
老马赶了多年的车,知道遇见剪径的了,嘻嘻赔个傻笑,停了车,将那死鸟交出来:“哪位兄弟打得野物,小的给送过去?”
一个黑面罩瓮声瓮气,带着鼻音:“少来这套,爷爷我是告诉你,再不停车,这死鸟就是你的榜样。”
秦怀岳是个警觉的,马车一停便觉得有些不对。赶车老马一声哀嚎:“王爷,前面有位……爷非要你出去见个面。”
老马在王府有个外号,名唤“叫春哥”,简称“春哥”,那声音简直堪比发情期的老猫。此时老马被那群黑衣蒙面吓破了胆,叫得更不是人声,一句王爷九转十八弯,拐到了他姥姥家。
桓樾正梦着花好月圆夜,左拥右抱时,那一嗓子王爷让梦中的胡九薇突然变成了一张春哥的脸,吓出一身子冷汗,醒了。桓樾最恨有人吵他睡觉,更恨有人在他发美梦的时候穷嚷嚷,跳起来扯着嗓子就要骂人。
秦怀岳挑着眉,看桓樾这么一跳……
脑袋先撞了马车顶,差点没把车棚撞穿了,落下的时候又那么一不小心地,踩着了胡九薇已经发僵的尾巴。
啧啧啧,真疼,真他妈的疼。秦怀岳倒吸一口冷气,看着抱着头蹲在地上的樾王爷,还有抱着尾巴,疼着眼冒水花的白狐狸。
但听外面有人阴恻恻道:“樾王爷好大的架子,看来非要兄弟们上门请了。”
秦怀岳脸一寒:“不是普通剪径小贼,是冲着辟辰你来的。”
桓樾摸着刚撞起来的包,一脸茫然:“找我的?我出去看看?”胡九薇眼明嘴快,顾不得尾巴还肿着,一口叼住桓樾的衣角。桓樾摸摸胡九薇脑袋:“九薇妹妹乖,我一会儿就回来。”胡九薇扯着不放,现了人身。
秦怀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脸上一疼,那人皮面具教胡九薇硬生生扯了下来,扣到了桓樾脸上。再一愣,人已经被胡九薇一掌推出车外。
那群黑衣人正等得不耐烦,准备冲入车内,但见车中摔出一人,落在地上跌了个狗吃屎。老马扯着叫春嗓一声惊呼:“王爷!”
那人整整衣服,俊脸晶莹如玉,一双桃花眼未语含情,众蒙面人交换眼色:“正是此人。”
瓮声瓮气的黑衣人抱拳行礼:“樾王爷得罪了,小寨黑风,还请樾王爷跟我们走一趟。”话音刚落,便见那人抬起头来,一双眼早已不是勾人的桃花,而是杀人的剑。
“再跟老子说一次,你要干啥?”
秦怀岳被胡九薇一闹腾,满心满肺的窝火没地方发,看着一群山贼牙痒痒,恨不得拿了车内长枪,杀他个片甲不留。瓮声瓮气被那眼神一窒,求助地看了看旁边一人。那人也蒙着面孔,但身长玉立,气宇不凡,站在一群黑衣客间如鹤立鸡群一般。
秦怀岳目如隼,钉在那人身上:“请阁下亮出身份说话。”
那人“嘿嘿”一笑,伸手扯下面具,下了马,抱拳道:“看来传闻有误,没想到樾王爷是条好汉子。在下乌冥,乃黑风寨寨主,恭请樾王爷入寨一聚。”
秦怀岳冷声道:“本王奉旨出征鄄州,乌壮士这般阻拦,耽误军机,可知有什么后果?”
乌冥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乌冥只知道,倘若樾王爷现在不跟在下走,会有什么后果。”
秦怀岳环目,四周密林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上百名弓箭手,寒光凛凛的箭矢对着马车,生怕扎不成刺猬。
桓樾与胡九薇躲在车内,听着车外人说话,心痒难耐,偷偷拨开一条缝看出去。先是看清了乌冥的身形,愣了一愣,心中一声赞叹。再是看清了乌冥的相貌,又愣了一愣。
那乌冥面阔耳大,一脸福相,眼如丝,鼻圆唇厚。胡九薇蹭过来一笑:“此人生得面善。”桓樾好奇道:“妹子认识他?”胡九薇捂着唇:“像天上一位神仙,一位凡人都识得的神仙。”桓樾道:“神仙?什么神仙生成这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