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好像只一瞬间,忽然听到嘈杂的人声,窸窸窣窣由远至近,他快速翻身坐起,将枕下长剑按在手中,轻盈的闪出门外。
一小队人由一个管事的领着,轻手轻脚的将一干物事搬入正殿,看轮廓似乎是些桌椅小凳木箱之类,苏霁竟还没睡,他静静站在门外,看这些人动作。
络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依稀觉得他在微笑,又定睛看一会,才发现那管事的正是白日见过的太子苏觞的手下。
东西摆放整齐后,那些人又将替换下的物事轻轻搬出,整个过程安静又迅速。
一时院内便只剩那管事的和苏霁二人,以及不远处贴门站着的络绎。
他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看一眼,苏霁已经开口:“有劳公公费心了,大夜里的折腾。”
那公公行了个礼,道:“呵呵,杂家不费心,都是杂家主子的心思。他说兄弟间早该走动,但苦于此前不知道大殿下作何想,一直未能问候,甚感忧心,这才嘱咐奴才来此一糟,他说大殿下面薄,务必做到不惊动旁人才好,以后您短了什么,只管开口。”
苏霁微一沉吟,道:“那就劳烦公公转达,就说苏霁受下了。”
公公嘿嘿一笑,道:“好说,好说,我家主子还命奴才带句话,敢问大殿下明日可有闲暇?”
“若是太子莅临,苏霁自然有闲暇,”说到此,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后面的话,正巧好风吹来,扬起他耳旁一缕黑发,苏霁怕凉似的拢拢衣襟,抬头笑道:“还烦公公再转告一句,就说……明日苏霁必亲手煮茶以示心意。”
络绎冷眼看着,心中猛呼大苏无望!这朦胧月色下,苏霁那番言行,怎生看怎生风 骚,哪里像邀请客人来访的大殿下,分明就是深谙风月道的小倌敲定良人私会!
那厢公公笑得更畅快,意味深长道:“我家主子若知晓殿下这番心意,必恨今夜苦长了。”
………………
送走苏觞的手下,苏霁朝络绎这边转转头,“都看到了?”
“是,”络绎收剑回鞘挂在腰间,“殿下做得很好,拉拢住太子的确比和那些不知所云的宗派结交有效得多,而且,情分也在这。”
苏霁正欲转身,听到他的真心称赞,不由眼波一横。“你这么认为?”
“是。”络绎欣然答道,先一步闪身进了正殿。
盏茶功夫,殿内已焕然一新。下午刚坐过的凳子换成了牙雕的,斜倚过的小桌换成了镶金的,连烛台都换成了美人揽翠的款式,更别提桌上那套茶具了,竟是顶顶有名的山水紫砂,空处还码着几口金漆木箱,不用打开也知道,必是绸缎珠玉一类。
“看这情状……太子殿下是要常走动了。”络绎神色复杂道。
苏霁径自来到桌前,抄起那山水紫砂壶,去了盖子,手指在内壁细细摩挲,露出满意的神情:“我只向他讨了这一样,他却送来这么多。”
这句嗔怪竟大有显摆之意,络绎暗中翻了个白眼,压下一口浓醋,道:“殿下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招待贵客呢。
臣告退。”
“等等,”苏霁一把捉住他袖口:“日前托你腌渍的枣子,如何了?”
“全照殿下吩咐,未沾油,未见光,阴凉处闷着呢。”
苏霁点点头:“明日要拿来招待贵客,一早端来。”
“好。”
手臂仍被紧抓不放,络绎心头不禁一阵猛跳,又想起那些不该想的来,正要自咬舌尖予以警示,苏霁却道:“知道是用来招待谁的吧?”
“知道……”
“所以,明天晌午起,天黑前仍不许回来。”
这口猛醋,真真比鲜血还腥涩。
………………
………………
自然又是了无生趣的一天,络绎没去内司库打混,而是沿着平常贯走的小路闲逛,一簇含苞待放的小花,头顶嗤嗤作响的鸟窝,过早飘下的一叶梧桐,都能令他驻足良久。
不知不觉,已晃去半日,他望着西沉的红日,不由感叹,这宫阙没什么好,倒是足够大。
变故来的真是突然,快到令他措手不及,大到令他茫然失措。
…………
“看够了么?”良久,苏霁从舌尖齿缝里逼出这几个字,说完已是大汗淋漓。
络绎手上一抖,素缎薄被蜿蜒滑下,看不出枝叶,分不出连理,大片的雨打墨荷自指尖穿过,只一片氤氲墨色,黑白两色的绣片上却是一串石榴红尚湿润,刺痛眼角。
“他……干的?”说出这三个字,仿佛已用尽他一生的力气。
“……”
苏霁趴在榻上,头向外侧着,垂眼看着脸下的被褥,不见喜怒,甚至连一丝尴尬或羞赧都没有。
差点忘了,他们是两情相悦。
“可是,他……就这么……对你?”
…………
回来时没看到本该燃起的火烛便预感到不妙,但毕竟没经过人事,哪能想到他们已进行到这步?
前院没人,
正殿没人,
偏厅没人,
后院……没人。
他推开寝室的门,一眼看到素色寝帐半掩半垂着。络绎皱眉,苏霁不是懒人,就寝尚早,怎就睡下?
“殿下?”他轻唤,心却异常躁动,因为那味道。
浓浓的湿润味道,苏霁的味道,血腥的味道,与那一缕异常精致高贵的香气糅杂着。
掀开帷幔的瞬间,他似乎看到苏霁在哭,像醉酒那天一样,眼眶晕着一圈血红,待走近时,那点脆弱却水汽似的散了个无影无踪。
苏霁侧身裹在薄被里,尖削的脸被黑发遮去一半,冷冷道:“别过来。”
络绎却笃定,那浓烈的潮湿味道里,必还有一味,叫做泪水。
他兀自去掀那被角,“殿下把臣支出去是为了躲懒不成……”
被下苏霁未着寸缕。
黑发湿漉漉的贴在胸前,耳旁,背后,每一丝发梢都淌着暧昧的水迹,迤逦一如缎面上的雨打墨荷,讽刺的是,明玉色的画胚上,也有那么一串石榴红。
哦,不,不止石榴红,还有 蟹 壳 青。
那些痕迹,咬的,啃的,抓的,捏的,灼热且残忍,如被某种动物碾过,沿着背脊,腰肢,臀瓣一爪一爪连成流畅至极,旖旎至极的弧。
止于股沟。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络绎攥着那被角,几乎捏出水来。
“他……就这么……对你?”
“不然你以为呢?”
“他不是喜欢你吗?!”
“是喜欢我啊,所以才这样。”苏霁轻飘飘的说。
“你……就不气?!”络绎用力盯着他,苏霁勉强将身子盖住,面色是雪般的青白。
他垂着眼睫,只道:“气又如何,是我请他来的。”
募然的,想起那句“亲手煮茶”,络绎冷道:“……你故意……勾引他?”
“对,”苏霁淡淡一笑,答的干脆又利落,“他那点心思,一点就破,我首肯了,他岂有不受之理?”
“你……你!!”络绎的拳在空中松开又攥紧,只恨苏霁此刻光溜溜的,没有前襟可抓。
苏霁是雪似的人,就像初见时那片平整的纯白,一丁点萎艳都不该沾。
“你在作践自己?!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该这样!!”
苏霁轻瞥他一眼:“我该是哪样的人?我又该如何?在这天晴殿等死不成?”
“不会的,他既对你有心就不会……”
“你也说了,他对我有心。迟早不都是这个样子?”苏霁的声音像极薄的刀刃,擦心而过,激起看不见的血花:“谁也不会永远干净。”
络绎只觉喉咙窒碍非常,半句话也说不出。
却不合时宜的想起小时一段糗事来,那是一块白玉糕,他小心翼翼的用手绢包着,藏在胸前,只待凉些再吃。那糯香的味道从领口溢出,令他开心得无以复加,一呼一吸就觉得幸福。但刚迈出门槛跌了一大跤,那不舍得咬上半口的精巧吃食落在了地上,三岁的他蹲在原处哇哇大哭。
他的白玉糕,悉心呵护的白玉糕,落在土里,很快被蚂蚁爬满。
以至许多许多年后,他对白色的东西存有一丝执妄。
见不得干净的东西蒙尘,那种感觉,比惋惜要痛。
就如此刻,他痛得胸口充血,眼眶燥热,他恨不得……恨不得把眼前这人拎起来,狠狠抱在怀里。
他是他的白玉糕,即使被蚂蚁啃了,他也稀罕他。
不知过了多会,苏霁又道:“昨夜你还夸我来着,说我做得好,拉拢住太子比和那些不知所云的宗派结交有效得多……不是吗?络绎?……何以如此悲愤?”
“我没想到他竟这样……暴虐。”
也没想到你是如此轻浮……
苏霁仿佛听见他心中所想似的,抬起眼:“你……莫不是嫌弃我?”
“不,不!”络绎张惶后退,收起那番不要脸的幻想,唰的跪下:“殿下是君,络绎是臣,哪有嫌弃一说,无论殿下如何……络绎总是支持的。”
空气中似乎传来磨牙的声音,苏霁原本与面色一般青白的唇,生生咬出一圈血。
“很好,那去打盆温水,为你主子我清理。”
十二
………………
经过那日以后,苏霁就有些变了,变得令络绎不太敢直眼看他。
似乎眼角余梢都染上了那么点倦极而艳的风情,这令络绎很不爽。
不过太子殿下倒没再来过,总算还有点良心,知道那日手劲大了。
苏霁的一身姹紫嫣红连敷了三日药膏才将将好些,说是很管用,只是仍留着极淡的一层印子,他是连太阳都不肯多晒的人,不知道这些痕迹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完全消褪。
这是第四日了。
“殿下,今天也要吗?”早也敷,晚也敷,从内司库哄来的整罐祛瘀止疼膏早就见底了。
到了时辰,苏霁却早早解开衣衫眯起眼睛趴于榻上,那副享受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等待宫廷技师的指压按摩。
“自然要,还疼呢。”
“很疼啊……那好吧。”络绎在空空如也的药罐里揩了一圈,带出清凉苦涩的药气,双手搓热了开始在苏霁背上打圈揉捏,一边捏一边问:“这药管用吗?殿下。”
“恩……”额头抵在褥里的人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不那么疼了,甚管用。”
“…………”
殿下变傻了,络绎这样想道。
被那样对待过,没有点变化是不可能的,但苏霁却在往相反的方向变,往络绎完全没想到的方向变。
清理伤口那幕对络绎来说是个毕生的阴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近距离得睹一个男人的后 庭,何况还是天家子弟的后 庭,更何况还是开了花的天家子弟的后 庭。
伤药抹进去,手指抽出来,带出良久不绝的颤栗和一层细汗,低低的喘息掺杂在红白相间的液体里,粘腻的感觉至今还残留在指尖上。
他笃信,终自己这一生都不太可能对辣炒茭白有胃口了。
但苏霁却兴致大好。
虽然只能趴着,但并不妨碍他浓浓的求知欲,每每侧着脸睁着黑亮眸子听络绎讲述宫内要闻时的专注神情只会让人联想到垂髫的孩童。
“圣上寒疾又重了。”
“御医怎么说?”苏霁垂着眼皮,皱眉。
“御医没说出什么,只说秋末过去,天更凉了,嘱咐内监们要给陛下及时保暖。”
苏霁脸埋在绸缎里,鼻腔拱出低不可闻的声音,抽泣似的,络绎手下一缓。
“不必,甚好,继续。”苏霁扭脸微微一笑。
手指弹奏似的画圆,移到尾椎处,轻声道:“太子……也病下了。”
苏霁的笑容凝住,嘴角发紧,隔了许久,才问:“什么病?”
“不知道,起初只是厌食,然后昏睡不醒,御医们捏了脉象,说怕是中毒……只是太子沉睡不醒,无从得问。”
苏霁没说话,闭了眼侧脸躺着,一双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底下晃来晃去。
络绎察言观色心里有了谱,起身将苏霁的衣衫掩好,又将自己的前襟紧了紧,转身端了杯茶来,“殿下喝茶。”
前几日煮过枣茶的山水紫砂被滚水浸满,散出的枣香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苏霁寒着脸盯着络绎手上那盅问道:“这是什么?”
“茶。”
“我问盛茶的器物。”
“是紫砂。”答完又补充道:“是太子殿下差人送的山水紫砂。”
“扔掉。”
“……”
“不,不要扔。”
“……?”
“砸碎了再扔,越碎越好。”
络绎应了一声便喜颠颠将茶水泼了,去到后院,很快传来痛痛快快的器质破碎之声。
太子这病忒凶险,到第五日头上,仍未能醒。
苏霁一天比一天精神了,胃口越发的好,这日点名要吃正德殿旁,角园深处,挨着殷亭生的那株石榴树上的鲜石榴。
十月石榴红,一树果石榴挨着殷红殷红的角亭立着,络绎一时没看分明,差点又朝那一壁朱红墙泥撞去。
想来他与这角亭颇有些前缘,三年前与祖父络老将军曾在此为臣无二主拉拉扯扯,不日前又为自家主子能够与太子殿下藕断丝连在这猫了半日,如今却又是来了,还是为了这个人。
苏霁说这亭叫殷亭,名字是他取的,因为这里的墙泥一年四季老这么湿润殷红。
络绎摸了会那潮乎乎的墙泥才在摆子上揩揩手,兜了块布登高去摘那果石榴。石榴树不比旁的,枝桠纵横颇有意趣,远看跟盆景里扒出来的似的,尤其这一株,枝干奇粗,盘根错结,络绎轻巧靠在枝桠间被红红绿绿的果儿叶儿围着,倒生出与世隔绝之感。
突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铺天盖地的传来,惊得他险些一个猛子扎下去。
“冤枉啊!大人明鉴,奴婢冤枉!!”一个宫女跪倒在地,匍匐着抓向红袍人的衣角,“大人~奴婢冤枉!”
那红袍官员,将衣摆抽出,叹了口气,拧着眉头往相反的方向望去,假作听不着。
转眼功夫又自正德殿内推出几人,麻团似的一个摞一个摔在地上,身后撵着列位明晃晃的侍卫。
麻团们见着那红袍官员也扑过去,异口同声喊的俱是冤枉二字,涕泪婆娑。
然没扑成便被身后侍卫牢牢按住,吼道:“走快些!还赶着去内司库压人!”一个侍卫抬起脚随意一踢,“别烦顾大人,赶紧走着,太子殿下要是不好,你们都是陪葬!”
最初那宫女仍哀哀哭闹着:“顾大人!御医大人也说食材并无异状啊!顾大人,您要明鉴……”话未说完,脑后已然挨了一脚,身子软绳似的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