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臣 上+番外————红糖
红糖  发于:2010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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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然,”叶潜又抿了口茶,“在下不才,我猜实际上殿下已晓得那毒是何人所下了。”

“啊?怎生讲?”刘远之赶忙凑近些。

忽然“通”的一声,两人都震了一震。

“太子头七还没过,就这番妄论,当真活得不耐烦了?!”王信一拍桌子,手向上一指,“若有闲情剔牙,不如去琢磨续命的方子,否则等新天子继了位,办你们个玩忽职守,有你们好受!”

叶潜脸上有些挂不住,起身行了个礼,道:“谢大人提点。”然后便以药膳快得了为由遁了。

刘远之却还在回味王信那番话,好没眼色的询问:“王大人,你是说……天晴殿那位要复位?”

“什么复位?”王信悠悠瞥他一眼,“圣上的状况别人不明了,你我还不清楚?我看……出不了半月,怕就直接继位了。”

“嘎?当初不是说什么克尽半壁江山么?都不顾啦?”

“噤声!”王信掩住他的嘴,清厉的眼珠四下扫罗,无奈道:“你这后生怎恁笨?记住了,这话……以后再也说不得。”

刘远之只觉一袖子乳香芫花味铺天盖地罩来,呆呆的点了头,不再出声。心下却不以为然,那主子性温,草果似的,就算加了两钱生姜,左右也是一开胃的方子,有甚可怕?

…………

那日下午苏觞终于转醒,眼神难得的清澈透亮,竟捅了捅床头立着的侍女,示意要更衣梳头。刘远之端着针灸药石从门外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

苏觞半倚在榻头,整个人形儿尖了一圈,脸色是泡了水似的青白,嘴唇与乌黑的发丝一般颜色,只那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窗外。

最要命的,是他从始至终轻轻勾着的唇角,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陷在无边乐事里。

刘远之后背一凉,心道只怕这是回光返照。

这么想着,赶紧招了个伶俐的太监去传话,小太监咚咚咚的跑远,他才顺着苏觞的目光往窗外看。

窗外是一片火红的石榴树,正是开花结果的时节,满园满目的绯色,却瞧不出旁的来,只是不知太子他又看见了什么?怎么整个人着火似的热烈?

御医监其余两位大人和刑部负责此案的顾慨然很快带了手下官员赶到,然无论顾大人如何问法,也未能从太子殿下嘴里撬出一个字。

他始终这么笑着,望着。

顾慨然向刘远之使了个眼色,太子是不是被毒哑了?

刘远之郑重的摇摇头。

顾慨然又使眼色,那是毒疯了?

刘远之依然摇头。

顾慨然揩了揩额头的冷汗,回身见史官正悬笔等着,心下愈加急躁,心道怎么碰上这么个不开化的药葫芦,叫我如何交差?

王信王大人走过来,将两指搭在太子腕上,闭目细品了一会,正色道:“毒侵了八脉,因而口不能言。”

史官下笔如流,顾慨然心肝终于落地。

苏觞殒时,秋风入轩,带来一阵青涩香气。

他是笑着走的。

史官又落墨如注,大苏天庆年农历十月十四,哺时半刻,太子苏觞,殒。

可惜,还有一句话他没记下。

那就是,苏觞到最后也没说,他曾在天晴殿喝了一盅枣茶。

………………

月末,皇帝驾崩,举国哀悼。

庆延帝在位时赶上了大苏最和顺的二十八年,不必攘外,内自然安,因此没什么大过,大功更不用提。

他留给史书的,只是极淡的一笔。

但对于当朝的百姓而言,庆延帝却是个好皇帝,因为他有前朝列位皇帝所没有的品质,那就是情。

所以他即使他雨露不调,只得两位皇子,也没人烂嚼舌头,因为其中一个是他与最爱的女人所生。

大皇子苏霁一落地便被封太子,以长为尊,无可厚非,但就因为其母是柳妃,以致大家一直认为,即使苏霁是末子,八成也会被立为太子。

因为咱们的圣上痴情。

因此,当太和监顶的钟石再一次被敲响时,全城静了那么一刻,然后便是咿咿呀呀的哭声。

和太子苏觞殒时静悄悄的阴霾不同,未等诏书颁下,商铺肉肆便自发拴了门,连最白烂的青楼倌街也默默的将红色的灯笼取下。

新任的储君立于正南的角楼上,看着一夜之间忽然素净了不少的都城,有些恍然。

身旁的韩相适时开口:“先帝福泽广被,甚得民心啊。”见苏霁未语,又道:“殿下,此处风凉,不如先行回宫可好?登基及祭祀若干事宜还等您亲阅。”

言下之意便是,小子看也白看,赶紧回去干正事要紧!

苏霁眉尖微蹙,不经意似的问:“太常监和宗正监的人都到了?”

太常监和宗正监都归礼部,宗正监主掌皇族事务,登基大典和祭天酬地自然归他们管。但太常监……

韩相眼珠转了半圈,有些讷讷的问:“老臣不才,敢问殿下……太常监……”

苏霁回脸笑了笑:“不必忌讳什么,这种宗族大事,不问问太史令寻个好时辰本王会不安。”

“咳,是是。”韩相谦谨笑着,暗暗吞下一口口水,只觉自己一双老眼不太中用了。

太常监分三部,太史令掌宗庙礼仪,太医令掌医疗,文咨令掌经学传授。

谁都知道,当年苏霁是因为一句话被拉下马的,从众望所归的皇族正统沦为朝不保夕的闲人。而现今太史令的领军人物正是当年那个相士——方纪坤。

韩相觉得苏霁是典型的文生迂人,年少的他会因先皇一句:“霁儿甚好。”脸红微笑上半个时辰。

所以当得知苏觞殒殁的消息时,不免稍感欣慰,因为他觉得苏霁怎么着也比桀骜的苏觞好掌控。

苏霁翻身上马,最惶恐难安的应该就是太史令方纪坤了。

按韩相的推测,苏霁应该先冷那太史令一段时间,等册封大典过去再下一道金光闪闪的圣旨,杀之。

这多威风!

可是现如今,苏霁竟找那人询问典礼祭祀的时辰!

“那……请问殿下是否要传太史令方……大人觐见?”

苏霁沉吟一会,道:“暂且不必,就说本王的意思,烦他算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转过身来,携着韩相一同走下角楼,边走边道:“而且,本王觉得为表孝道,不宜此时谈论登基事宜,传令下去,四十九日内,忌荤腥,忌礼乐。”

不算圣旨的圣旨颁下去效果甚好。

不少老臣都捋着胡子道:“新帝也是位懂情的。”

原本因为当年有关苏霁的那个谣言而微微有些动荡的人心也渐渐安定了,对平头百姓而言,千载功德都抵不过一个善字。

………………

在尽孝的七七四十九天里,即将继位的储君已经搬去了和鸾殿,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对今后在他身边的人有个大致了解。

他并不是残暴的人,所以也没像旁的新任储君那样一上位就大开杀戒,他为父皇留下的妃子们都安排了不错的住处,连带伺候的人也是她们用惯了的,反正她们没有子嗣,不必多计较,反而还能为他和善的美名多添一笔。

内廷十二监换是必然的,然而他还是留了两人,一是先帝的总管大太监常善,二是与常善同年进宫却看了半辈子正德殿大门的连胜。

前者是苏霁不得不用的老人,后者是从络绎处听说的因为拦太子问安而挨了板子的传奇人物。

至于因太子中毒一案收监在牢的那批人,苏霁原想直接斩了的,但想到某人拜托他时那湿漉漉的眼神,就无故的心软。

要不,等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吧。

忽然意识到不管哪一桩都有络绎掺杂其中,不免又是一阵磨牙。

为什么最该被论功行赏常伺左右的人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躲着他?!

入住和鸾殿那天就想带他一并走,但对方却像躲疫病似的,天没亮就跑得无影无踪,等到晌午也不见回来。

络绎会武,想避开他简直再容易不过。

好像也知道他不会差人绑他走似的,派去打探的太监回报,络家公子仍留在天晴殿,哪也没去。

再问每日的起居细则,更是让人不爽。

练剑,浇花,晒被,每日两顿去内司库打牙祭,竟活得相当滋润,和他没走前一个样。

他苏霁在层层家事国事打压下还抽出一缕缝隙惦念的那个人,竟然,比他,还安逸!

真不可饶恕!

呈报的太监最后又补了一句:“奴才发现络家公子还是在书房的时间居多。”

……都是诗集经史,他看得懂?苏霁微微颌首,示意他往下说。

“依奴才看,络家公子好像在整理书卷。”

……看不懂如何整理?按轻重分么?

“奴才见络家公子只将书籍分成两堆……”

“然后呢?”

“奴才见……”

“说重点!”

“啊,是……奴……络家公子边整理边喃喃自语。”

“?”

“奴才……离太远没听见。”

“好了,下去吧,”苏霁挥挥手,又叫住他:“传外面那人进来吧。”

“是。”

这是一个私密的小型的会审,与会者只有苏霁和外面那个被蒙着眼睛战战兢兢等候了整天的老人,这个老人供出的人名牵连的人和事,会将苏霁对一个忠臣的概念全盘打散。

十五

按理讲,一个人住和两个人住没什么不同,都是冷清,但到络绎这里,那种冷清却渗到了骨子里,一时竟适应不能。

虽然在努力的按照以往的习惯过活,但有时仍会忘记少了一个人。

连续挽出三个极漂亮的剑花后会下意识收剑还鞘得意洋洋的回头去看,以为那个人还在廊下微微笑着。

在小园一隅发现一朵偷偷生根发芽的花苞时也会第一时间跑去告诉他:明年秋天有菊花可赏了。

看见阳光大好就自发的把那个人的被褥抱出来,展得平平的搭在廊子上,甚至还记得过一刻就翻个面……

自然每次都是落空,没有人在廊下捧着茶杯看他练剑,结束时再刻意挑一两个极外行的错处。

也没有人在书房告诉他蜜珀(注1)与破金(注2)的区别。

自然也没有人会在钻进干爽暖和的被窝时,朝他会心一笑,然后撇撇嘴说:络绎,你真婆妈。

日子不知不觉的过去,如水上行舟,安静,平稳。

但那种类似于失望的无力感却越来越重,几乎每日都能听到有关那个人的消息,心中的不快进一步荡漾开来,涟漪的中心自是苏霁。

就为这,他连去内司库闲逛的次数都减少了,本来嘛,千方百计刺探宫中的动向本就是为了那个人,现如今,谁家兴败,关他鸟事?

但躲在天晴殿也不是办法,虽然还在斋戒期间,严禁一切荤腥礼乐等庆祝之事,但偶尔某个方位会突然喧哗起来,连带着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

然后再风吹草穗似的,一点点静下来。

不消说,自是苏霁又在宫里哪处现身了。

不用看也知道,那人重新被华服美冠装点起的风貌必是无人能及,他几乎忘了苏霁做太子时的样子了。

但他一点也不稀罕,偶尔大不敬的回忆往昔时,也只记得那人躺在榻上,半敞着葱皮似的衣襟,浑身散发着酒味汗味墨味的狼狈模样,以及阳光照在他脸上时,轻轻说着我也喜欢你的那个瞬间。

走进书房,学着他的模样在凳上坐下,摸着他用过的笔墨纸砚,就仿佛沾了些他的痕迹似的,放在鼻尖轻嗅,哈,果然有他的味道……墨味。

鬼使神差的扯住一张宣纸抓起他的紫毫就着水和墨写起来,用笔的力道都不对,更别提什么形意兼备了,歪歪扭扭写完一个老大的字,独他自己认得,是个“霁”。

把“霁”贴在胸口就好像他又在身边了。

这么想他为什么不和他走?

络绎不止一次这么问过自己,什么忠君爱主的大道理他答不上,他只本能的觉着自己该有多远躲多远。

因为那个人已经不是他的苏霁了。

他越来越不懂他,但他懂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个认死理的粗人莽夫,就像当年爷爷拉着他告诉他:变天了,要他回头时,却得到斩钉截铁的拒绝一样。

他认定了就会一头撞过去,撞到底,谁也拉不回来。

这不,还没开始撞呢,头就已经有点疼了。

苏霁派去偷看他的小太监还抬举他了,他真的没有整理书籍,字都不认得几个,凭什么整理?

就这点来说,还是苏霁最了解他。

他只是耗在书房里不舍得出来罢了,他原先就奇怪,为什么苏霁能闷在这一呆就是一整天?这里到底怎生个好?

于是他来试试。

还真就一呆不想走了。

一错神就好像看见苏霁,在墙角的矮榻上倚着,手里捧着一卷书和他斗气;再一错神,又好像看见苏霁,正伸长了手去够最顶头的一排校本,修长停匀的手臂露出一大截……

他着了魔似的道:“我来帮你吧。”

然后不知怎的就跌跌撞撞的把整柜的书都弄翻在地了。

坐在地上捡拾时不禁自己啐起来,娘哎,这定是着魔了,定是!

一边收拾一边走神的结果就是,不知不觉就把所有的书都重新整理了一遍,还规规矩矩的分成了两类:左边是苏霁常看的,右边是苏霁不常看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趁天色还早一口气跑到永春门,向守门的侍卫亮出腰牌:“前太子侍读,络绎。”

牌子是铁打的,正面刻“络”,背面刻“天庆,畅行”,两面都雕了龙。

进宫前爷爷给他时无比得意的告诉他:这是咱们络家独有的殊荣,因为咱家三代忠将,才能畅通无阻。

侍卫面无表情的接过牌子,仔细认了一会,将牌子还给他道:“原来是络家公子,失礼!”络绎微微点头,抱拳还礼。

侍卫却没有放行的意思,只有些抱歉的笑道:“您瞧,明日就是新万岁的登基大典了,咱们得的令是外面的不能进来,里边的也不能出去。您看……”

“啊,是这样……”

原来明天他就登基了……络绎满脸写着“没想到”三个字,守门的兄弟着实汗颜,心说,还前太子侍读呢,真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络绎慢慢往回走,第一次不想回去那个天晴殿,要是今晚再一次鬼使似的在书房门口留灯的话,他觉得自己会疯。

他特别想见他爷爷,从没这么迫切过,他觉得只有爷爷那双铁齿似的手能把他按住,然后再把他脑子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奇思怪想摇晃出去。

………………

苏霁从小就被训练成要做大事的人,什么台面没见过?可是这夜却有些鼓噪。

和鸾殿是那人的寝宫,处处都渗着那人的味道,雅到极致的凤髓香气。

帝王的宠香本不是凤髓,但不知从第几代君王起,凤髓就这么被沿用下来。

苏霁第一次闻这味道是在七岁,被苏觞陷害着跌在柳翠园的青草地上,从没那么狼狈,额头,鼻子,嘴巴上沾的全是露水,草末和泥土,身周是一叠叠的惊呼,脑壳被太阳晒得发烫,只作晕了过去,不知如何收场时一双大手将他托了起来,连带着那缕叫做凤髓的香气令他觉得安心,在干燥的五月春光里如永不干涸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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