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那是他第一次进和鸾殿吧。那人用温和的声音唤他:“霁儿。”亲自用绢子沾了水在他脸上轻拭,最后又用手指在他面上反复描摹,苏霁想着那人望向指端蝴蝶的温柔眼波,就越发觉得幸福,他知道,他的父皇陛下是长情的人,他在思念母亲呢。
也许天子的龙指真的带着某种神妙的魔力,苏霁觉得经他的手指擦拭后,不光露水草末泥渣子不见了,连带着还有些别的东西,也被拂了去。
记得小时候吵着要看整个鸡蛋是何模样,等鸡蛋真的拿来他却不知从何下嘴。
乳母嬷嬷告诉他,“这是生的。”
他问她,如何能熟。
乳母嬷嬷答,放入冷水,生火。
“为何要冷水入蛋?直接在火上烤岂不更快?”
“蛋会爆裂。如做人一般道理,他若是生的,需潜移默化才能熟之,不得急进,否则就是毁了他。”
他看着乳母嬷嬷将煮熟的鸡蛋敲碎,一点点剥去硬壳,他张嘴,乳母却指着雪白柔嫩的蛋清说:“霁殿下看,它还有一层胞衣呢。”
“那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关系,这样吃也无不可,只是味道牙碜。”
乳母嬷嬷在他眼前轻轻的,轻轻的剥去那层几近透明的薄膜,“人心亦是如此,有时你以为他已柔软可食,但实际上还有这最后一层,若不管它,吃了也不会致病,只是影响味道。霁殿下将来是做大事的人,吃东西一定要精巧些,要吃味道最好的。”
魂牵梦萦已久的整只煮鸡蛋终于吃到嘴里,却不如他想象的美味。
他觉得他的那层膜就这么被父皇剥了下来。
手法很轻柔。
从此他的努力只想给那个人看,想得到他的赞许,想听他说:“霁儿甚好。”
到后来,竟然想到心痛。
所以在接那道废太子圣旨时才会那么平静吧,他不是君子,只是伤到极致,无力恸哭罢了。
父皇,不知道你最后有没有想再见见我?
不知几更天时终于浅浅的睡熟,却很快被一阵浅浅的吟唱扰醒,声音来自远方,嗓音低沉。
苏霁大怒,哪个缺心眼的敢藐视皇威深夜作乐?!
他劈手掀开锦被待要传人询问,但细听那词牌,竟是西江月!
四年前被禁唱的父皇写给他的,西江月。
“……枯烧绛蜡泪痕,残酒未冷还温。
凝黛愁去衔远山。画屏东水涔涔。
零落繁花销 魂,簪缨散,半盏春。
薄醉酿青衫何人。
终是南北长分……”
“谁……谁!?”
他对着氤氲的夜色呼喊,语气竟是十分的迫切。
吟唱声蓦然止了,四下静得可怕。
苏霁跌坐在榻上,心房还跳得厉害,未能回缓。
“只是想见你一面……有这么难么……也罢。”他翻回榻上,仰面躺好,调整成最舒服的睡姿,纾解似的:“反正明天你的江山就是我的了,你不甘愿也无妨。”
再次睡下,竟安然入梦,迷迷糊糊时感觉耳垂一痒,竟似被人叼住,而后有湿润的软物侵入,娴熟的沿耳廓游走了一周。
他“啊”的一声惊呼,旋即捂住右耳,道:“是你?!”
“你以为是他?”低沉的声音反问,不待苏霁拿话遮掩,又道:“幼时他都不敢见你,如今更要远远的避开了。”
“哼,”苏霁向着榻旁空旷处发出短促的冷笑,“那你又来作甚?厉鬼索命不成?”
那声音静默一会,道:“只想最后看看你。我对你是真心的,太子哥哥。”
成年人的语调唤出多年以前的称谓有些不伦不类,这句“太子哥哥”只听得苏霁想笑。
毕竟,谁也回不去纯真美好的七岁前。
苏霁淡淡的哼了一声,面无表情道:“世间本无真情意,何来情深不寿。”
“有的,否则那日为何把络家小儿抹花成那个样子?你怕我对他起意。”
苏霁一怔,苏觞续道:“原来你也是个多情的人。”
“我知你恨父皇,我也恨他。我恨他不该举着追忆柳妃的幌子与你牵扯不休,我恨他湖心赏月那夜扰了你的心,我恨他到最后还要把你困死在这瓮里……”
“什么瓮里?这位置是我要的!”
苏觞似乎笑了笑,声音有些轻飘:“你从一开始就对这位子没兴趣,早前是为了他,现今……又是为了谁?络奉宇将他划在贺我登基的礼单上这事别说你不知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被窥破心事的感觉如冷水兜头倾下,苏霁只想尽快结束这次对话。
那声音悠悠吐了口长气:“别恨他了,你真以为父皇仅凭那相士之言便弃了你?真要绝患,不会令你安稳活到现今……他只是不敢见你。……我这么不成器,他怎么会真的将江山交给我。
立你为帝的诰命一直收在正德后殿的暗格里。”
“笃——笃笃笃笃……”一慢四快的梆声传来,质朴的音色环绕在和鸾殿穹顶。
依稀的许多年前,五更天时,那人醉眼朦胧的望着他,随口吟出薄醉酿青衫何人。
也是那个凌夜,有人举着那张小词怒极反笑,太子哥哥,我来比照比照,这词写的到底是你还是柳妃娘娘!?
仍是这个五更天,在苏霁的怔惑里,苏觞静静走了。
………………
天亮前,苏霁把自己埋在沾满凤髓香气的锦被里,模糊的想着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和父皇真像,都是情深的人……可惜,慧极必伤。莫要两厢折磨才好。”
像么?
苏霁用鼻尖蹭着那绸缎,想起那双糯软微凉的嘴唇。
也许有一点还是很像的,我们都希望把所爱的人,牢牢箍在身边。
但我不要,南北长分……
作者有话要说:注:破金和蜜珀分别是菊花的名字,不过是古时的称谓,现今已经不用了。(比起玉堂金马太真含笑这种名字,不由感叹,还是古人风雅啊~)
十六
金色的箭矢“嗖”的一声破向长空,扎进云里,半晌,落下。
着宝蓝衣的内监急急跑去,仰着脸紧盯那箭羽,直到“嗤”的一声,箭尖笔直落进提前围出的正圆形空地里,箭头朝下埋入土下寸许,他松了口气,高呼道:“着~~~~~~~~!!”
随着这声高呼,早已待命的乐手齐齐击鼓,只一下,百张牛皮绷紧的鼓面传出浑厚雄壮的低吼。
吼声未止,自东南西北四方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那分别来自永德、永春、永胜、永安四门外早已等候多日的礼炮,一团又一团火药被推向高空,没甚欣赏性的烟火四下炸开,带来久久不能消散的灰色烟雾。
苏霁披挂着最正统繁琐的龙袍站在东边永德门城楼上最高的位置,听着礼官诵读长长的卷轴,内容已反复批阅过无数次,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马屁,硝烟火石的味道令他忍不住想打喷嚏,却只得忍着。
好不容易听完,他向前走,身子亮在城楼上,朝下看,视野内尽是黑压压的人群,从最近到最远入耳的全是潮水般热烈的欢呼。
那些蹦跳着,喊着为他尽忠的人,从此处看去是一片乌糟糟的小黑点,像极了因一粒糖渣而聚集来的大片蚂蚁。
他不由想笑。
不过自己在那些人看来,也不过是颗模糊的黑点而已。
下面的程序是乘坐龙辇绕皇城一周再适时的对百姓微笑颌首了。
常善鞠着背来到他的左首,他将手轻轻搭在这个经验最丰富的内监总管的臂上,由他引着慢慢踱下楼去。
“天地和顺,真是个好兆头啊,陛下。”常善低声颂道。
苏霁“恩”了一声,不置可否。
典礼的第一个环节叫做天圆地方,即是说,由太常监大人用占卜的方式自内禁卫中选出生辰八字与这日最相和的一人负责射箭。
箭矢若自下而上再自天而地准确无误的扎进画好的圆里,便意味着天地祥和。圆自然也是由太常监大人占卜得出的最佳位置。
太常监大人自是苏霁的老冤家方纪坤。
如此这般,大苏随安元年的第一件幸事才能由此拉开序幕。
箭矢准确落地的一瞬间,大家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令苏霁嗤之以鼻,天晓得那个被选中的内禁卫为了这一箭练了多久,这跟天地和顺有什么干系?
被精良的内禁卫和御林军严密地包围着乘龙辇缓缓前行,刚打永德门出来,暴起欢呼就要把他震聋了。那些蚂蚁似的小黑点稍微清晰了些,放大成了一张张笑脸,随着车辇的前行,又渐渐化成模糊的色块,前一张笑脸很快被抛远被下一张笑脸取代。
初时还有点兴奋,虽然仍端着冷傲的架子,但面上的微笑还是真心的,然还没到西边的永胜门便觉得疲乏了,笑容多少也僵硬起来,开始暗暗期盼结束的时间。
可能是被群情涌动的气氛包围得太久了,以致异常的骚动出现时,他都未能作出反应。
“护驾!!”
听到身边人发出这声爆喝时,凉意已自耳边飞来,他转头,正好对上那白光爆长的剑刃。
………………
络绎这天几乎是和太阳一同醒的,天蒙蒙亮时他就趴在窗框上听动静。
宫里四处都是窸窣作响的衣袂穿行之声,这天所有人都很忙,除了他。
箭矢在空中留下一道金色的细线,鼓声弥漫着良久不绝的余韵,礼炮在高处炸裂,灰色的硝烟到处即是,东城门打开时发出嘎嘎的声音,人声鼎沸如火上的热油,劈里啪啦的。
他为他高兴。
时间过去一半时,他开始觉得莫名的心慌。
跑出去,发现气氛也不大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周忽然静了,静得极不寻常。
他没经过比这天更重要的时刻,但凭经验也该知道,新帝登基是要连续庆祝几天的大囍事,怎么不过半日就静悄悄的了?
在内司库也没碰上熟人,只得转个弯往正殿的方向跑,至于自己够不够品级踏上这块圣地也已经顾不得了。
几个着礼服的小太监也在往那边跑,怀里都抱着不小的锦盒。
他忙拉住一个问:“小哥,这么急可是有事?”小太监没空理他,那表情分明是情况紧急:“哎呀你别拉着我,上头赶着要呢!”说完便急急向前追去。
络绎迎着他们跑远的方向仔细分辨那随风留下的味道,藏红花,豹骨、象皮,雪莲根……止血止痛的名贵药材。
难道……苏霁受伤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再也顾不得其他,疯了似的朝小太监跑去的方向冲。
在正德殿外却被拦了个结结实实。
“这种地界也是你随意进的?出去!”内禁卫亮出明晃晃的长刀。
“可是苏……陛下受伤了?我是……是陛下登基前的侍读络绎,可否通融一下?或者……”
“络绎?”内禁卫打断他,露出玩味的神情:“络家的?”
“是。”
“哈……你还不知道吧?”内禁卫轻蔑的看他一眼,正待再说什么,听到一声轻咳便赶忙住了嘴,一个内廷管事模样的老太监徐徐走了过来:“原来是络家公子,杂家失礼了。”
络绎看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胡乱回了礼便急急道:“这位公公,请问陛下现在如何?”
老太监引他走下石阶,恭谨道:“请随杂家这边走。”
“多谢多谢!有劳公公!”
“咳!络家公子是陛下的人,这声公公老奴受不起,公子称杂家连胜就好。”
“原来是连公公。”络绎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空去理会那套虚礼,只随口应和。
连胜带他一直向里行去,景色渐渐别致起来,亭台水榭,轻花慢柳,饶是络绎不懂也料到,这是到了他从未接触过的禁地,内廷深处。
“这是……?”
连胜微微笑道:“络家公子不是想见陛下么?前面便是和鸾殿。”
“哦。”络绎见这连公公一路走得从容不迫,心下已安稳许多,想必苏霁只是见了些血,却没大碍。
于是也就没问那和鸾殿是个什么所在。
“到啦。”在一处殿阁前停下,连胜请他入内。
络绎望着那精致的檐角有些发愣,起初的惶急心情已平复下来,现下站在此处看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短衫只觉得羞愧。
那人是谁?是划了一道小伤都要用豹骨、象皮,雪莲根煎煮的人。他络绎又是谁,自己方才也说了,苏霁登基前的侍读罢了,何况他连那读字都得的虚有其表。
他去做什么?
难道还像前几年那样随手揪些止血的草叶嚼碎了给他敷上?
“络公子?走呀。”连胜在一旁轻声唤他,示意他进去。
络绎晃过神来,忙道:“呃……我还是不去了,他没事就好……”说完只想转身离开。
“哎?”连胜看出他的心思,忙一把搭住他的胳膊:“络公子,来都来了,你不进去,叫老奴怎生交差?”
“啊?”
未待他多想,已被携着迈入那门槛,殿门嘎吱一声在身后合上,眼前是一时未能适应的昏暗光线。
很快便有几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侍女将灯烛一一挑亮。
随着光线的渐次渲染,华贵却不奢靡的帝王寝宫第一次呈现在络绎眼前,处处别致,搞得他不知该看向哪里,最后目光只得锁在自己脚尖上,那里还沾着几片枯败的树叶。
“那……杂家先告退了。”
络绎忙道:“等等,苏……呃,陛下人呢?”刚才那匆匆一瞥,他早发现苏霁不在这里。
“殿下等会过来,络公子稍候。”连胜说完便从外面把门带上了。
………………
当络绎终于察觉到自己是被变相软禁了时,已是日落时分。
期间曾有不同面目的宫女端来细软的江南糕点,浓香茗茶,最近那次是一盘没见过的水果,切成碎丁子样,上面缀了层牛乳,他碰也没碰,闻着那酸甜果味就生气。
好你个苏霁,诓我!
直到又冒出一个小太监自告奋勇要为他揉捏肩膀时,他终于爆发了。
“苏霁呢?!”他一拍桌子,长身立起。
“啊?啊……小,小的不知……”小太监很委屈,他看好了这英俊的少年始终又安静又沉稳,这才也抖着胆子来谄媚一番的,没想却摸了逆毛。
“他根本没受伤吧?!”络绎瞪圆眼睛盯着他。
“小,小的不清楚!”小太监吓得都快哭了。
络绎吸了口长气,缓缓吐出来,慢慢道:“今天的典礼,为什么进行到一半就停了?”
“呃……”小太监知道这是上面点名要伺候周到的主儿,虽然穿得……有些不尽如人意,但看起来却比主子还主子,只得知无不言:“是……有刺客。”
果真有变故?!络绎心中一凛,沉着脸道:“那,是谁受了伤?”又道:“连公公说要取上好的药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