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刺客。”
“哦,刺客似乎大有来头,现在招了吗?”
小太监见他什么都知道,赶忙小声凑过来,道:“刚招的!”见少年眉头一扬,眉宇间大有问询之色,登时将之视为八卦中人,亲昵道:“听秋儿姐姐说的,亏了那几味药吊着,招了!秋儿姐姐也是听常公公的徒弟说的,那刺客……是礼部侍郎的儿子派的,据说是为……”说到这他赶紧闭了嘴,后面的话有些大逆不道。
络绎皱眉,礼部侍郎的儿子?
想到一事,随口似的说:“嘁!礼部侍郎的公子不会是要为苏觞报仇吧?”
“啊!你怎么知道!”小太监已将他视为天神般的人物,“陛下已经审了一天了,牵连出好多人呢!你也知道,那礼部侍郎将自己儿子介绍给…前太子殿下,谁料想得到呢,还真生了情意,竟然闹了这么一出,还安排刺客报仇……这也太荒唐了,这算谋逆的大罪!”
荒谬……
心念一动,议论的口气说道:“那礼部侍郎这下可栽了大跟头,想必他儿子策划完此事早跑远了吧。”说完随意拾起手边茶杯,抿了口凉茶,心中惴惴。
“着!”小太监躬着腰笑道:“嘿,你真是神人!那礼部侍郎傻大发啦,他儿子早在七天前就以游湖为名出了都城,现下哪里找得到!”
络绎阖上眼只觉心头一凉。
“典礼没能顺遂,罪责最大的……还有一人吧。”
“可不是!我听秋儿姐姐说,朝上官员进谏要严惩太常监方纪坤呢,参他失职。”
“哦……”络绎累了似的耷下眼皮,不再跟腔,小太监也识相的闭了嘴,默默退下。
清雅至极的香气似乎有醒神的功效,事情的始末在络绎脑里愈加清晰,可是他的脑子却不够用,愈想愈是头痛,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恭喜苏霁。
这一石二鸟之计委实漂亮。
不但报了当年的谬论之仇,还顺带揪出了一批巴结过苏觞的官员。
那个礼部侍郎的公子,大概早在七天前就被除了吧。
遇刺也是提前安排好的,须知占卜问卦一事就是要将tian灾ren祸一并算计在内,一点差池就是罪,何况还是登基大典这样重大的场合。
朝上官员多半都曾与那礼部侍郎一般贿赂过苏觞,为求自保当然一力参那相士,要求严惩。
恐怕苏霁会轻轻的拂下袖子,道:“众位卿家果真明断,这等装神弄鬼之事本就虚无缥缈,朕也是不大信的。那么就听众位卿家的,从今以后,莫再传什么讹言了,否则以谋逆罪论处。”
十七
“这些天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列位侍从退下后,苏霁张嘴就是这句,精致的眉眼委屈的耷拉着,哪里还有半分帝王样子。
来者没穿龙袍,只一袭浅色轻衫,外面披着件素色缎面大氅,未束冠,头发闲闲的挽着,发钗是不起眼的碧色,除了腰间那一段玉色的丝绦,从里到外便无一点贵气。
他一面含着那汪愤懑一面朝络绎走来,并随手将解开的大氅抛在地上。
络绎眼睁睁看着他走近,只觉一时有些天旋地转,仿佛又回到了寂静凄苦的天晴殿。
“为什么要躲着我?”苏霁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声音放低。
走得近了,才嗅到一丝味道,不是他熟悉的苏霁的味道,倒和苏觞那日留在天晴殿正厅的味道相似,模糊的高贵香气。
意识还停留在辨别那两种味道的落差时,身体已不受控制的先一步行动了。
他飞快跪下,大声道:“臣络绎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觉身前人愣了一刹,见那浅色的下摆抖了抖,一只手臂便直直向自己探来。
“你这是做什么?和我划清界限吗?啊?”
顺着他的力道被拉起来,热气喷在脸上,络绎垂着眼很笃定的答:“臣不敢。”
“臣……不……敢?”苏霁低声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哪个字惹着了他,三个字被说得百转千回。
被热热的盯了一会,对方才松开手。
“络绎。”苏霁仍离他很近:“我是苏霁呀……你看着我,我哪都没变。”
络绎应声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移开,发现彼此的距离是如此之近,竟无端想到自己曾把那“霁”字贴在胸前的荒唐一幕来,耳垂不由发热。
苏霁看着他,带了些笑意,道:“我哪都没变。”说完又向前拱了两步,络绎后退,却直直抵上身后的八脚桌,桌上盘盏相碰,发出“当啷当啷”的碎响,吓了他一跳。
苏霁淡淡看了一眼,道:“怎么都没动?”
“不饿。”
苏霁眉头一紧,瞥了眼墙边的金漏,道“从上午到现在都不饿?”
络绎眨眨眼,轻轻道:“你也知道是从上午到现在?”
苏霁立时抿住了嘴,弯着的眼角讶异的松开,睁得杏圆。
络绎续道:“你说你没变,但我认识的苏霁不会这样待我。”
“我哪样待你了?”不服气的反问。
“你诓我。”
“我没有。”
“我以为你受伤了。”
倔强的漆黑眼瞳盯得苏霁心中一暖,不由解释道:“是有刺客,但受伤的不是我,难道没受伤你就不来看我么?”
络绎不服输的说:“你知道我会担心,所以命人等着引我入瓮,你还问我怎么不饿?要是被囚禁的是你,你有胃口吗?”
“引你入瓮?囚禁?你竟然用这些词形容我?”苏霁用力的眨眨眼,眼梢的暗影被拉长,络绎有些怀疑下一刻会不会有泪水从那里滚出来。
“我的确料到你会来找我,但我担心刺客会混进宫来,才命连胜在那候着。这是我的寝宫,是我认为最舒适安全的地方,怕你不习惯我还特地命他们不许留人……”说着,苏霁抬起手,中指和拇指狠狠捏住额头,闭上眼,道:“你这个傻子……你问如果是我,可有胃口?我告诉你,如果被‘囚禁’的地方是你的住所,‘引我入瓮’的人是你,我不但有胃口,还会心情很愉快呢!”
“……那些刺客……不是你提前计划好的么?”
苏霁横他一眼,道:“你还真聪明,我的确那么想过,但最后放弃了。”
“今天那些……是真的刺客?!”
“恩……”傻小子现在才紧张起来的样子令他有一点点欣慰。
络绎这才注意到他的面色确实比往常还要白一些。
“真的没受伤?”
苏霁点点头。
“对不起……”络绎小声道,又想到一事,“难道此事真的与礼部侍郎的公子有关?”
苏霁不可置信的抬脸看他,过了一会才喃喃道:“你还真挺能打听……”
“还不是和你混的那几年练出来的。”络绎脖子一梗,翻出个白眼。
苏霁深知这些天的芥蒂都在这一记难能可贵的白眼里化了,心下一软,慢慢,慢慢的,极尽温软的说:“我也没想到,那裴公子竟对苏觞情深至斯。”
络绎一怔:“啊?!他……他不是被他爹送去的……”
“是,他的确是礼部那条老狐狸用来讨好苏觞的砝码,但感情这事,谁料得准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大抵如此了。”
“那他真的不在都城了?”
苏霁道:“七天前出的城,刺客原是苏觞的贴身密卫,经不得煽动,”说完又极轻的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周详的一孩子,若能为我用多好!现在只能自求多福,不要被我抓住了。”
络绎松了口气,模模糊糊的有些开心,道:“……我还以为都是你计划的,这样既能揪出前太子党的人马,又能借机严惩那相士……”
苏霁定睛瞧着他,道:“我原先是这么考虑的,也安排了人在典礼上捣乱,但还没等我的人动手,刺客就先来了。这才索性顺水行舟,应了这情儿。结果都是一样的。”说完又笑了笑,捏住络绎立马垮下来的脸蛋,道:“你躲着我就因为这个么?从我告诉你苏觞的死因开始?你觉得我变得狡诈了?”
不等他回答,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除他,你我的结果会如何?”
“什么结果?你是君,我是臣,无论你怎样我都待你好。”络绎五官绷得紧紧的,肃然道。
苏霁用力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喜欢我吗?”
“那……那是……”络绎将头扭得更偏,苏霁盯着他迅速燃起的耳垂,悠悠道:“我想给你一片天地驰骋,但又怕你跑远了回不来……所以,只有牢牢抓住权势,站在最高的位置……这样,无论你跑去哪里,我都能看得到。”
“你别乱说这些!我不能……你不必解释的,你是皇帝,你……你该放我回去了……”络绎胡乱的辨道,劈手推开他,转身欲走,胳膊却被一把拽住。
苏霁红着脸瞪着眼睛道:“你既知我是皇帝,还如此无礼?你根本没把我当皇帝,是不是只有我落魄得不成样子了你才会对我好?!”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把他当皇帝,络绎没敢撂挑子,就红着脸任苏霁死死抓着手臂,身板挺得直直的,透出一身正气。
年轻的帝王察觉出他的胆怯,趁势将他扯进怀里,双手扣着头把脸贴了上去。
和上一次温柔的接触不同,这次苏霁的舌尖直接探了进去。
被苏霁侧着头变换角度的顶弄舌根,从没试过的接触令络绎完全失措。
一瞬间什么都消失了,又什么都冒出来了。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无意义的轻呼,想到要缩回舌头时,狭小的口腔已被对方填满。每一处角落都被苏霁舔卷了,每一个味蕾都充斥了苏霁的味道,每一个褶皱都被印上了苏霁的名字。
好像被塞进来的不止舌头,还有对方整个人。
毫无章法的躲避自然败下阵来,络绎扎过的马步都白废了,这时候只觉得腿脚发软,站都站不住,口舌的动作是那么的激烈,几乎耗去了他全部力气。
神智不复存在了,只想和这个人反复纠缠,越深越好。战场转移到对方嘴里,那里有更浓郁的苏霁的味道,忽然所有的知觉又恢复了,他觉得很饿,更不顾一切的想索取那个人,更多,更多一些!
扣着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再没有谁箍住谁,只是相互支撑着。
“你会和皇帝这样么?”苏霁先松开手,嘴唇被水光映得更加红润,他揩揩唇角,“还说不饿,都快被你咬肿了。”
络绎还没从那激烈的角逐里退出来,一时有些恍惚,兀自喘着气。
苏霁又道:“就算我顺理成章的登基,该计划的,该盘算的,该严办的……哪个也漏不下。”
络绎茫然的看着他,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些人私下结党,贿赂成风,他们有的在礼部,有的在兵部,也有的一句话下去,就有上百万的百姓遭殃,他们私下克扣什么,贪了什么,都是我看不到的,若不借这个机会整治,将来更不好管。”苏霁又看看他,柔声道:“你明白吧?”
“……”
“你爷爷也有份,而且还是重罪。”
“……?!”余温和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干净净,络绎惊惶的抬起眼,后者的唇角还残留着他的唾液。“那……”
“你会明白吧?”苏霁又问。
“方纪坤——就是那个相士,是被他引荐至御前的,当年和方纪坤一同走街串巷的相面先生人称‘神眼’,他认得真真的,是你爷爷——洛奉宇把方纪坤从占卜问卦的幡子下带走的。”
“我知道,这也未必是重罪,但……”苏霁停顿了一下,斟酌道:“你可知道当初你爷爷送你来天晴殿之前……和我说了什么?”
络绎机械的摇摇头。
“他是将你作为娈童送来的,”苏霁嘴唇抿得更紧了,神色都凄厉起来,“当时我很生气,断然拒绝了。转过天他还是带你来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作为武将之后的你没能去兵部历练,却是到我身边做侍读了吧?”
“不……不可能!”络绎大声道。
他明明还记得,那天晚上,爷爷和他说的话。
爷爷要他做太子最好的伙伴,皇帝最忠心的臣子,既可以直言劝谏,又可以策马杀敌的那种……记忆里,爷爷一向是把“忠”字挂在脑门上的,因为他对苏霁无礼,爷爷还扇了他一巴掌,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以及那句情绪饱满的“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苏霁仍在慢慢解释:“事后想来,大概是我那时太不会处事了,那么早就亮出一副清廉相,自然会得罪人,那些巴结讨好的人慢慢少了,再后来,那相士就来了。”
“不……不会的!爷爷……是忠臣……”
“是忠臣……可惜只忠于能带给他最大利益的主子。”苏霁目光一转,道:“你可知道他后来又效仿礼部侍郎也要将你拱手送出去?查缴出的礼单上写得清清楚楚。”
“不……我不信……”络绎捂住耳朵,用力摇头,可是很多情景却清晰的跳了进来,那年秋天,那角小亭里,老人叹息着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样子,早有先见之明的说“废是肯定了的”样子,听到他说“臣无二主”时怔悚的样子……若干个细小的表情,以及那时他不甚明了的叹息,组合在一起,又轰然炸开,将个“忠”字裂成一片片锋利的碎片,扎进心里。
他最崇拜的人,最崇拜的品德,竟然全是假的!
“络绎,”苏霁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拉下来,夹在自己的肋下,“你怪我精于盘算,可这宫里何其险恶,背后总有无数双手等着把我拉下来,我不先他们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当初被困在天晴殿虽然清苦,但尚且安全,因为那时父皇还在……那三年,倒成了我最难忘的日子,那时只有你我。”
温柔的劝慰从苏霁口中娓娓道来,简直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般再浅显自然不过的道理。“你能明白吗?络绎?”
被强按在怀里的人安静下来,苏霁又道:“别恨我……络绎。我喜欢你,留在我身边,做我最宠爱的臣子,如何?”
幸好早已屏退左右,否则这皇帝求臣子和好的一幕若传扬出去,白日刚立下的天威怕要大打折扣了。
络绎慢慢抬起头,眼眶已被逼得红红的,却没有一滴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