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上————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0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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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虚觑了眼窗外,凑去道士耳边:“既然你早就知道,那么她的去向你也定然清楚了?”

“我怎么晓得呦!”道士躺下来。

子虚忙推一推他:“别睡别睡,那个要怎么办?”他一指里间。

“什么怎么办?”道士无可无奈何地起身,摇摇晃晃走向里间,懒洋洋地倚上门首,朝里面望了望,“哦。”他有所了悟,“你是说,把她弄到地上,咱们去榻上睡?”他又要疯癫了。

“玄机……”

道士轻轻笑了:“子虚休恼,我明白。”他走进去,“还记得今日白天,那户人家的姑娘么?”

“……干尸?”

“不错。她家人不是说,一觉醒来,她已成了干尸……”

“那又如何?”

“来来,你自己看?”道士拽过子虚,叫他看看里间。子虚才瞟一眼,就抬袖子遮住面孔,口里念起了佛。

里间亦生着盆火,火已灭,黑黢黢的,一阵阵阴冷。白雪的光芒穿透窗格子映射进来,昏晦的雪光笼着角落里一张草榻。榻上的旧棉被里,裹着个无头女子。

“怕什么?”道士笑着扯下子虚的袖子。子虚不得不瞥一眼那奇怪的女人身体,但见断裂的勃颈和雪白的肩膀露在棉被外面,青白的勃颈上,有几点血迹。

“莫非是……”子虚有所恍悟。

“不错,正是她做得好事。”道士快步来到塌前,对着女子血淋淋的脖子看了看,跟子虚道,“《古今异志考》里说,此妖怪白天行若常人,夜晚身首分离,因害怕枯老,故以年轻女子鲜血为食,只怕她此番是寻女子鲜血去了。”

“如、如何才好?”

“不妨事,只待我……”道士伸出两根手指,回头望向子虚:“张先生,她之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子虚不假思索:“既然她是妖精,自然救人性命更为重要。”

道士点点头,用手指抹去了女子脖子上的血迹。

窗外,天蒙蒙亮了。转眼间,霞光万缕。

云彻底散了去,白雪地上金灿灿一片光辉。

昨夜,道士告诉子虚美人头颅再不会活过来,子虚才放心地睡去。直至天明,一夜无梦。

“张先生?子虚,醒来罢。”道士轻唤子虚。子虚睡得很熟,一些儿反应都没有。道士轻轻拍他:“子虚,快些起来,咱们上路了。”

“哪里去?”子虚模模糊糊地问了句,还是没有醒来。

道士轻声笑了:“这要问你,你想去哪里?想去多久呢?”他声音极轻,也不知子虚到底听见没有。子虚醒来后,却也没多问什么。

他们两个收拾了收拾,出来屋子,看清晨的雾气正慢慢散开。不远处丘峰之上,满山冰花玉树,房檐上时有雪水滴答涎下。子虚扯紧衣领,打了个喷嚏。

“此处仅剩无头尸身,依贫道之见,还是不要给旁人惹麻烦的好。”道士说。

子虚亦觉有理,点了点头:“话是不错,但要如何?”

“放心放,贫道自有法子。”道士微微一笑。

“且慢!”子虚想到什么,“若这家家主回来,又当如何?”

“她的夫君?”道士看着眼前的山房说,“他不会回来了。”

“怎么,难道他……”

“昨晚所讲的‘容’字,正解应是家中主人有口难言。”道士与子虚解释,“恐怕这家男人早见识了妻子的真身,害怕得连夜逃走了。”

“既然如此,她为何还惦念自己的夫君?”

“她不会明白丈夫见到自己真身后的感觉。天下女子皆一般,没有一个不是为着男子而活。她虽为鬼怪,倒也渴望丈夫怜爱,所以才吸食鲜血以求青春永驻。”

“原来是这样。”

……女子皆喜美好容颜,妒恨的、嗔怨的、不择手段的,等等意念方养出此等妖怪。可见女子意念之深并不亚于男子。古而今,多少人渴求长生不朽、青春永驻?到头来,不过夏草一败。子虚暗自感慨着:“看来吾辈真不过如此啊!”他轻声音叹息一句,看着道士向雪地里的灰瓦山房一挥拂尘。山舍、连同它里面的一切,转瞬全成了纷飞的细霰。

“……子虚啊。”玄机道人眼望四散的霰,似自言自语,用极低的声音念道,“妖精与人并无差别,你这般舍它救旁,竟与我的罪孽等同了啊。”道士眼望细霰渐渐融入真实的白雪,再没言语什么。他背后,还背者那个方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不知里面是何宝贝。

渐渐地,细霰散了。

离此不远处的雪地里,浅浅陷着一颗不曾闭上双目的美人头。美人一双美目直直望着遥远的方向,好像期盼着夫君归来。渐渐地,美人头亦融入了白雪的怀抱,无人知晓。

第五出 遗伞

“上回说到中兴四将,乃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岳飞。岳飞妇孺皆知不必细表,且说韩世忠之妻,梁红玉。梁红玉祖父、父亲,皆在平定方腊之乱中战败获罪,梁家从此衰落,梁红玉也沦为京口营妓……说起来,本朝女将秦良玉倒是与她……”

“哎,子虚,别絮絮叨叨啦!”一旁的道士终于按耐不住,“话多伤气,肚子越饿哩。”好像为了证实这话,道士的肚子咕咕叫上了,“喏、喏,你看是不是?”

“连你也来讲风凉话!”张子虚瞥一眼道士。话音刚落,他的肚子也叫上了。

时值秧节,二人一路南行。

这一年是崇祯五年。

大片大片的田地里,清油油的秧苗在春风中招摇。地里插秧的男男女女们,一边劳作一边高唱田歌:“哎!动秧把,要赛秧,鸟叫一声六棵秧,莳得好的头首吃肉团,眼红气涨,争而未胜的要挨‘包麦团’!”他们一起唱完,又一起哄声笑了。原来,他们在比赛插秧。

“子虚呀。”道士停下步子,望着田地里的人们对同伴说,“与其念那些世故人情,倒不如听听这些乡曲儿有趣呀?”

子虚满脸忧虑,瞟了眼地里劳作的人们,叹息道:“何趣之有?国难当头,哪来闲心听这些?”他两手合十,极虔诚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低声诵道,“愿老天降岳飞、韩世忠这样的贤将与我大明王朝!”

道士一旁观察着子虚,看他还对着南方深深拜了两拜,不禁呵呵呵地乐了。

“笑甚?”子虚抬眼瞟向道士。

“笑你迂腐哩!”道士笑说,“聚散离合岂是天定人为?即使出了良臣、鹏举之流,也无济于事呀。”

“此言差矣。”子虚正要反驳,忽听前方有人招呼。

“两位?两位请进来吃顿便饭吧?”是个农妇。

“哎呀呀!正赶上好时节。”道士朝农妇挥挥拂尘,先行跑过去了。子虚看道士跑去,也只好加快脚步,跟上了。

“多个人吃饭多收谷一石!”农妇黑瘦的脸上堆满笑意。她身着各色彩布缝合的窄袖田衣,没有裹脚,边说吉祥谚语,边把自家做的种田馃递给二人。

道士忙对农妇讲了几车吉利话,直讲得农妇眉开眼笑。道士还撺掇子虚也讲两句,子虚朝农妇拱拱手,说了一句讨吉的话。

种田馃由糯米制成,内用红糖、芝麻、笋丝或肉丝、咸菜作馅儿。大概朝廷征缴不断,日子不大好过,这馃里没有馅儿。不过道士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嚼了许多,弄得两腮鼓鼓囊囊,还不住地往嘴里塞。他看子虚吃得很是斯文,不禁蹙起眉头,一把抓去子虚手里的馃,喷着饭粒道:“喏、喏,你看,这才是真肚子饿!”他说着,把子虚擦才吃一半的馃全塞进自己嘴里,还得意地仰着眉毛看子虚。子虚瞟他一眼,并不理会,依旧细嚼慢咽地吃。

道士摸了摸肚子,一抹嘴:“天色尚早,咱速速起程罢?”他嘴里还嚼着吃食,说起话来呜呜嘟嘟。

“且慢!”子虚拉住道士,“人家好心请你我吃饭,如何说走就走?该先道谢……”

“诶诶,不必,不必呀。”道人笑着摆摆手,解释道,“今日插秧,这里的农户都要请路人吃饭的,你没听她说么?多个人吃饭多收谷一石,无非是讨个吉利。客人走时忌敛走吃食,更不能与人家辞别,这又有个说法,叫人人吃饱,年年丰收,疾苦带走,好事长久。”

“原来还有这么个讲。”子虚恍然。怪不得那妇人送出饭食就回避了,竟是在下孤陋寡闻,险些闹出笑话。他有些心虚,不由得抬袖子蘸了蘸额上的汗水。

“哎,快些儿走罢。”道士催促子虚,还告诉他,今日连借宿也要给当地农户视为不吉的。“赶在夜色上来前,去镇子里捎个店为好啊。”道士说。

子虚点头:“话是不错,可无有银钱……”

“喏、喏你不是还有那张琴?”道士戳了戳子虚书箱一侧捆着的古琴,“背它也怪沉的,不如及早当了……”

“不可不可!”子虚一手护上那张琴,“决不可当了它!”

“你我都要露宿街头了,还说什么可不可的……”

“琴乃君子随身之物!虽断了根弦,却比在下性命还重!”

“哎呀,一张破琴,何必……”

“破?破是不假,确是白居易用过的。”

“呦!”道士上上下下打量起子虚,“看不出,你还有宝贝哩!如此说,能当不少银子呀!”道士乐呵呵地伸手过去,要扯那张古琴。

“诶!此是师父留与在下的遗物!岂可随便?”子虚转着身不让道士够着它。

“师父?哪个师父?”

“自然是说书的师父!”子虚一个闪身不稳,扎扎实实地坐了个屁蹾儿。那张古琴的焦尾,慷的一声砸到地上。子虚忙摘下书箱,揉着那琴,心疼得不得了。

道士见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言语。子虚将古琴重新扎好,背上书箱,起身扑一扑身上的土,抬头看见同伴沉默,叹道:“长老,你也想些法子,不要总惦记在下的琴哪!”道士还不言语,只管埋头赶路。子虚快步趱上,低声唤了他几声,他竟瞥也不瞥子虚一眼。子虚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赔罪:“长老,实非在下小气,你要不打这琴的念头,就是把在下卖了也无妨的!”

道士闻言,禁不住乐了:“哪个要卖你?舟到江心自然直,不必多虑啊。”他说着,从道旁矮树枝上扯了两片嫩芽下来。子虚知他又要耍诡计,也没有多言,只在心里默念了句圣人见谅。

他们二人朝着镇子方向去,过溪涧、经拱桥、绕笔架山,行了一程,不觉间天色昏黑下来。

这镇子环墨池而建,池水入小渠,流经每户人家跟前,小渠里排着几个石鼓似的石礅。街道由长条青石铺成,青石上擦着些青苔。街上冷清清没什么人,两旁排着的双层合院建筑,粉墙高大,青灰檐振翅欲飞。有几家铺子的门楼、勾栏,精雕细凿,装饰得异常繁华,只是彩漆斑驳,破旧了些。多数铺子已经上板,唯有不多的小馆子还掌着灯,里面却没什么人。子虚边走边看,觉得街上风景不似田中那般美好。

嗒嗒仓,酉时更声响起。

二人好容易寻到一家客栈,客栈却已关门。

“开门来!开门来!”道士拍打着门板叫喊,“住店呐!开门!”他不住地用力拍打店门,门板子连同窗栊,嗑啦啦一起抖动。

“来哉!来哉!客官手下留情,勿将店仔拆咯哇!”伴随着答话声,掌柜开门下板。

“住店呀。”道士见门开启一条缝隙,拽子虚挤进了店里。

掌柜关好店门,搓着手转身跟来:“客若打尖,恰无妨,个住店仔么……”

“你也忒势利啦!”道士在长凳上坐定,从袖里甩出那两片绿芽,“喏,怕我们没钱?”绿芽不知几时成了两片金叶子,叶子于灯火下金灿灿地闪烁着光辉。

“误哉!误哉!”掌柜两手接过金叶子,拿牙咬了咬,既满脸堆笑地盯着它们,向二人道:“店仔客房只三间,客住咯二间,只丫间……”

“正好我们住下呀?”道士说,“哦,你放心,我俩挤一间便好。”

“勿得住!勿得住!”掌柜巴金叶子藏进怀里,连连摆手,压低声音凑去二人跟前,“那咯屋哇,闹鬼哉!”

“闹鬼?”子虚只听清了这两个字。

掌柜看着子虚连连点头:“斯咯!斯咯!”他又对道士说,“若侬勿嫌,厅堂来……”

“岂有此理!”道士拍案而起,“付了许多钱还叫住大堂?你也太会做生意啦!”

“算了长老,咱们还是……”

“先生莫怕。”道士不让子虚插话,拍了拍胸膛,“贫道是出家人,还怕鬼怪不成?你只管头前带路。”

掌柜没有法子,只好掌灯引他们去那间闹鬼的空房。他们由厅堂穿过一扇瘦云门,云门连着一径石柱廊子,廊子依粉墙围成个小小的天井,天井檐下有个未落锁的房间。

“客哇,只楼下丫间咯。”掌柜亲自推开那扇未落锁的房门,将手里的灯火交给子虚,“小心哉,小心哉。”他说完就要溜走,道士却一把拎住他的脖领子:“可打扫过了?”

“扫、扫过哇…….”掌柜僵着脸一笑。

“那你急着跑什么?”道士先推掌柜进了屋子,看掌柜进去平安无事,才领着子虚迈步进来。

掌柜明白道士用意,迎笑脸与道士说:“客哇,天白时候不打紧地,此刻嘛,天勿全昏,亦勿打紧,勿过到咯深夜……”他咂着舌摇头,“这屋仔,就连吾们自居人亦无胆进去哉!”

“果真有鬼?”子虚问。

“有哇!有哇!”掌柜告诉他们,一年前,这里曾跑来个逃兵。

那日,逃兵倒在客栈门口,已是奄奄一息。好在掌柜及时发现他,拖他进了客栈。掌柜原想找个大夫救逃兵一命,可一瞧见逃兵身上的伤,就变了主意。逃兵身上的伤,新的旧的混到一处,没半点好皮。旧伤结了疤、结了痂,新的已经溃烂。掌柜觉得逃兵无望治愈,吝惜起自己的钱财。结果三日不到,逃兵送了命。逃兵来这儿时,身无常物,唯随身带了把破雨伞。

“伊死翘翘前,认真地要把伞仔与吾。”掌柜道,“这伞仔亦勿是甚好物,吾原勿想要地,恰看伊怪可怜哉,就收下咯,后待伊死咯哇……”

后来,那把伞被人忘记了,一直遗在逃兵住过的这间屋子里。不多久,有客人住进来。客人于熟睡中隐隐听见门窗响动的声音,认定那是风声,没太在意。渐渐地,那声音没了。第二日,客人只对掌柜说,他们这儿夜里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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