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上————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0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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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开许多……

……看开什么?他努力琢磨着,心有些疲惫。抬眼望见一片深沉的黑,黑暗里闪烁着几点银光。他知道,那是月光。月光点着水面,水面死气沉沉。

身上的儒衫沁饱了冷水,揣着他往水底坠。他没想出个所以然,直感到绝望,但还本能地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他努力挣扎了一下,失败了。

眼里的月光彻底消失了,意识、心,全都模糊成一片。

“咳!咳!”他咳两声,呛出几口水,猛然张开了眼。

“长老?!”他盯着眼前的道士,难以置信地眨眨眼。道士也盯着他,朝他笑了。他左顾右顾,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荒芜了的草地上,已不是先前那家的花园里了。他支起身体,和撸把脸上的水,对着道士叹息:“地府又相逢了啊,你我还真是有缘。”他沮丧地垂下头。道士看着他,低声笑了:“地府?你们读书人,真是!”

他听着道士的言语,摇了摇头。道士见状,忙与他说:“子虚呀,你没有死……”

“没死?”他即刻往自己身上摸了摸。儒衫湿漉漉地挂着水,头上的方巾不见了,想是刚才在池塘里挣扎时掉落了。

道士笑着凝视他,继续说:“我也没死。”道士一指不远处的书箱,“还有,你的宝贝疙瘩全在那儿呢。”

子虚望了望书箱,惊愕地转向道士,发现插入道士腹中的匕首不见了踪影,对方身上的血迹也没有了,不曾挨过那一匕首似的,不过对方身后多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不知里面包得什么。

“张先生。”道士拉他起来,“从今往后,你就和贫道一样了,可要有所觉悟才是。”

“此言怎讲?”

道士没有作答,只管凝视子虚。

渐渐淡了的银白月光照上道士的身,他头上的偃月冠闪着朦胧的光,白净的面孔很是严肃,全没了疯癫之态。

子虚凝视着道士,忽然觉得他似曾相识。子虚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迟疑一会子,终于开口说:“此言怎讲啊?”问完这话,他自己也觉得异常泄气。

“……没叫你去地府,还请你不要怨我?原谅我才好?”

子虚不禁笑了:“你救在下一命,该谢才是,怎会埋怨?在下这里给你起手!”子虚说着,就要给道士见礼。道士忙扶住他:“不敢受!只怕将来你真要怪罪我哩!”

子虚听得糊里糊涂:“何出此言呐?”

道士摇摇头,没有作答,凝视了子虚一阵子,唤道:“张先生……”

“称子虚便可。”

“噢……子虚啊,事已至此,你也只能随贫道云游去了?”

子虚虽给道士弄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诚惶诚恐地向道士控背一礼:“若长老不嫌,那是自然的了。”他还担心一直跟着道士会招对方厌恶,而今对方先来邀请,他心里十分欢喜。

这时候,夜色彻底沉下去,天边一线霞光泛亮,天色渐渐放明。

子虚扎紧古琴,背上书箱,与道士共同上路。

“长老。”子虚边走边问,“昨夜,在下明明看见……看见刀子刺入你腹,怎么……”

“你看见有刀子插进我肚子里?”道士乐了,“若真是那样,咱就真得要相会于地府啦!”他看子虚满脸困惑,又笑说,“一定是你做梦、做梦啊!”

“梦?可……”子虚盯着自己身上还未干透的儒衫,“可这如何解释?”

“咦?你不记得啦?”道士歪头瞧着子虚,“昨天咱吃完包子,去人家做法,喏、喏,你也知道,我根本不会那个,后来就脚底抹油了……”

“逃?那之后明明……”

“那之后,你失足跌进河里,连书箱也掉进去啦。后来,我把你救上来。怎么,你不记得了?”

“果真如此?”子虚将信将疑。

“果真如此。”

莫非真是在下做了噩梦?子虚听道士答得如此干脆,越发疑惑了。

“那家人……”子虚又问,“那家人如何了?”

“哪家?”

“做法那家,他家老爷不是……”

“哎!哎!你还真固执!”道士答他,“才不是说了,后来逃出来啦。他家怎样,咱如何晓得?况且他家之事与你我甚么相干!”道士觑着子虚,看他还半信半疑,又道:“人世间男女之事,谁人能说清道明?往后还是莫管闲事为妙啊!”

子虚点点头,心里依旧疑惑重重。道士瞄着他,哧哧地笑了,悄悄低下身,嘴凑去子虚耳边:“张先生?”道士轻吹子虚的耳朵,叫子虚红了脸,“你还不知贫道的姓名呢。”

子虚忙红着脸拱了拱手:“噢,失礼失礼!不过,长老先前说记不得……”

“那是唬你呢。”

“既如此……”子虚展平身上的儒衫,再对道士一拱手,“不知长老姓名?”

道士拍拍胸脯,学起子虚的口气:“喏、喏,在下元丹丘,人称玄机道人,先生称在下玄机便可。”

……元丹丘?子虚知道诗仙李白有位嵩山上清派的友人,名叫元丹丘。而今也有与此重名的?莫不是尚古者?子虚好奇地重新打量道士。至于玄机道人?子虚总觉得这称谓熟悉,琢磨了会子,终于恍然大悟:“噢!可是盛唐时候,赠和尚琼果那位玄机道人么?”他忆起一年前在青隐寺里听到的故事。

“琼果?那是何物?”道士伸手挠了挠脖子。

“你不知道?盛唐时候,你……”

“盛唐?”道士哈哈乐了,“若从盛唐活至今日,岂不成了老妖精?”

“世间种种,难以言尽,书里曾说……”

“什么书?你可真是读书人!”道士一手搭上子虚的肩,“那些之乎者也、诗云子曰的玩艺儿,贫道一概不懂,不如我唱曲儿给你听,听不听呀?”

子虚不甘心地还要与道士争辩,道士却不理他,只笑着撺掇他听曲儿。他没有法子,把即将出口的话咽回肚里,听道士唱起小曲儿:

“昨夜还赞花容貌,谁知今朝朱颜老。这夕尤嫌象笏少,岂料明日乌纱掉。

穷途恸哭哄堂笑,兴亡成败皆看饱。半入尘缘半修道,一培黄土全埋了。”

包裹着他们的浓浓雾气,一下子退了去,万缕霞光刺破天际,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第四出 雪阻

休宁县一户人家里,一个年轻道士正在做法。他微闭两眼,眉头紧锁,两肩头哆嗦着,口中呜呜嘟嘟地念叨着什么,手里还不住地晃动拂尘,拂尘上的鬃已秃得可用眼睛数清了。他背后背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不知里面装得什么。

道士面前横了张草席,席上躺了个年轻姑娘。姑娘已死,且成了干尸。

听姑娘的家人说,姑娘昨日尚还好好的,不知什么缘故,今朝醒来就见她成了干尸。他们一心要她活过来,可惜没银钱去请寺、观里的高僧、真人,所以寻来了游方的云水道士。

道士摇头晃脑,似使尽全力做法,挨他旁边的书生,一脸紧张地瞄着他。

书生侧耳细听,才知道士念得是:“别怨我,别怨我,非我害你早丧命,你若不活别怨我。你的家人忒难缠!我说没辙他偏缠。寻个法子快脱身?好去趁早睡大觉。”书生听罢,顿时蹙上了眉头。

道士口里念着,偷偷挪去了书生身边:“啊,张先生?”他微声唤书生,书生蹙紧眉头瞟他一眼。他有所察觉,启只眼瞟上书生:“我假装晕倒,你就对他们说亡者魂魄归来了。”

“什么?”书生没听清,小声向他询问。他又重复一遍,书生还是皱眉摇头。

没有法子,他只得闭紧双眼,突然间自行扑倒了。

“长老!”书生吓一跳,那户人家也给唬得一愣。

崇祯朝,辛未岁。

大霰四作。

“……千年一清圣人在。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备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

“先生念得什么东西呀?”子虚还没诵完长诗,道士就打断了他。

“此为天宝五年,李太白送友人丹丘子去华山所赠之诗。”子虚瞧着身边的道士,“怎么,你不知道?”他身边长老的名字,也是元丹丘。

“哎呀呀,这玩意儿如此难记,贫道怎么知道?贫道么……”道士呵呵乐了,“贫道只会念三字经呦,你要不要听我背?”还不待子虚答话,他就自顾自地背起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楚……”他背得很是流利。

“啊,长老!”子虚急急打断他,“你背得不是三字经……”

“噢?原来不是!我就觉得奇怪么,为何三字经不是三个字……”道士满脸严肃地挠了挠脑勺,“那贫道就再背不出什么啦!”子虚知是玩笑,也不理会,瞟着他,问了句:“但不知长老师从得哪一宗哪一派?”

子虚跟随道士有些日子了,只知这道士动不动就要犯疯,不然就骗吃骗喝耍赖皮。至于其他,道士从未讲过,子虚也无从得知。

道士笑着答:“在下么,原是本分读书人,因读书不成,上蓬莱拜师求仙,奈何在下学道不精,后来……”他分明是模仿子虚的口气,见子虚根本没有仔细听,一手搭上对方的肩,“诶,张先生,明日你可要好好配合我,不要叫我无缘无故倒在地上啦!”他二人才给人家 “作法”——不过是行骗,因未蒙混过去,被人家撵了出来。

“再做这等糗事,怕圣人不能原谅,就连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了!”子虚斜一眼道士,“真不知长老往日都修行些什么,难不成只会些坑蒙拐骗的伎俩?”

道士摇摇头:“再高明的法师也救不活死人。死人就是死人,我也没法子不是?”

“既知如此,为何还……”

“他们那般恳求,如何不应?”道士一撇嘴,“此凡为的不是盘缠!事不成反去怨旁的,人么,不过如此。你是读过书的,怎连这个的道理也不晓?”这番话咽得子虚哑口无言。

日渐西去,他们行过平川上的七孔石桥,前面群山障碍目,山间夹一羊肠幽径。二人沿幽径行进,始终望不见人烟。偏偏天不作美,转眼间大霰化作了飞雪。

忽然,前方寒烟大雾一阵纷乱。噼噼啪啪,有马蹄声近了。

一路明军撕破寒烟,踏将而来。

子虚和道士望见人马渐近,不禁站住脚,闪去旁边让路。

明军小队一到二人近前,即刻扯住了缰绳。他们一色即站装备,个个手持兵刃。为首那个,战甲锃亮,身背长弓、腰悬犀鞘佩刀,足底一双乌皮靴,身下五花马也额顶镂金璎珞。他一脸轻蔑地俯视两人:“来者何人?”他一扬下巴,盯上了子虚。

“乃是……”

“乃是路人。”玄机道人抢断子虚的话,“我们是路人!”道士边说边朝为首的唱了个大喏。

“路人?”为首的上上下下打量二人,示意子虚摘下书箱。子虚不想招来杀身之祸,依言做了,为首的既命部下搜察。

书箱一侧绑了张断弦的古琴,另一侧挂了把破小洞的焦黄油纸伞,书箱里不过是文房之物、一些旧书和几件破衣烂衫,还有只酒葫芦。

官兵没翻到值钱的东西,并不死心,提起那葫芦尝了一口,知道里面是泉水,破口骂了几句,把葫芦抛到一边,又抖落抖落那几件破衣烂衫。一叠写满文字的纸自一件单衣里散落,官兵夺去看了几页,瞥着子虚冷冷一笑:“原来是满洲来的奸细!”

“非也!非也!”子虚赶上前连连行礼,“在下不过是个穷说书的,那些是在下的书稿,望将军细细斟酌!”他嘴上说得利落,身上早已冷汗淋淋。

“即是书稿,我便拿去。”为首的在马上接过部下交来的书稿,不懈地翻了翻,揣进怀里。

“将军,这……”子虚抢上半步。

“怎么,你不给?难道是私通敌国的密文!”

“……请、请将军拿去……拿去吧”子虚垂下头,无力地挥了挥手

为首的点点头,又盯上道士背后的小包袱,执马鞭一指:“那是何物?”

“不过是贫道的法器。”道士回答。

为首的并不相信,抽出腰间佩刀,欲挑下道士身上的小包袱。刀光逼近胸前,玄机道人执那根秃了鬃的拂尘,轻轻一迎,拂尘瞬间幻化成一柄锋利的宝剑。剑穗子迎风飘摇,剑刃将对方的刀碰成两截。

亢啷啷,断刀落地。明军头子先一怔,而后一摆手:“抓起来!”一队人马即刻拔出佩刀,催马包抄。

不曾叫鬼吃了,倒要叫人吃了不成?子虚吓得直扯道士袍袖:“长、长老?”

道士向子虚使个眼色,既对为首的微微一笑,唱个大喏,道:“大人何必动怒?您不过是看上了贫道的小把戏?”

似被道士说中,为首的抬手,止住了小队行动。道士观察着对方,说:“包袱里不过是祈福禳灾的法器,轻易教旁人看见就不灵光了。适才贫道卖解儿耍子与众位大人取乐儿的,若是大人们喜欢,贫道再耍个更好的与众位瞧瞧?”他说着,蹲下身,挽袖子抓了把地上的黄土。“大人们请看。”他伸出手掌,手里的黄土竟成了个足足实实的金锭子。他把金锭奉给为首的大将,又连抓了几把黄土,黄土全成了金锭子。

道士满脸堆笑:“人人有份,人人有份啊。”他把金锭子分给了小队其他人,小队兵将个个看傻了眼。子虚也瞪大两眼,不敢相信。

……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怎么黄土也能成金子?子虚端详起自己的手掌。

官兵们得了金锭还不满意,商量是不是带道士回去。他们的悄悄话正叫道士听见,道士朝他们打一拱:“官爷,贫道这小把戏算得什么,喏喏,请往那边看?”他一指身后,“过了长桥,对面有座金子山,想几位官爷要去那边,不如顺路捞些实在的,岂不比贫道的小把戏强多啦?”

官兵半信半疑地朝道士手指方向张望,纷飞的雪中,果见一个金灿灿的山顶。

“即有金山,你二人为何还行囊空空,一付穷酸相?”为首的在马上问。

“大人有所不知。”道士再打一拱,“我们才打那边过来,也揣了些金子的,想是平头百姓之故,金子一到我们手里就没了影儿。官爷们都是吃皇粮的,自然不比咱……”他一番话吹得明军小队一个个轻轻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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