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上————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0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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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们也顾不得两个穷酸了,撇下二人,朝着金子山扬鞭远去。

“哎呀呀,逃过一劫呀!”道士望着渐远的小队,掸了掸身上的细雪,回身看向子虚,见子虚立在那儿盯着雪中的金山顶发呆。

“子虚?张先生?他们已经走啦。”道士凑去子虚身边。子虚这才回过神,重新打量道士,控背躬身:“原来是位神仙!在下竟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

“诶!”道士摆摆手,“咱也快些儿离开,免得他们杀个回马枪。”

“此言怎讲?”子虚收拾起书箱,追上快步前行的道士。

“贫道不是神仙,那些也不是金子,不过是障眼法,如先生所说,是骗人的伎俩。”

“可在下亲眼所见,黄土明明……”

“还是黄土。”

“那金山……”

“不是金山。”道士忽而摇头叹息,“哎!竟连这地方也下起大雪啦?天意昭然、天意昭然!”

“难道长老的意思是,朝廷要……”

道士乐了:“古而今,哪个朝代长久得了?你也看着了,刚才那些鹰犬,哪一个不是吃喝百姓的?到头来,还要欺负百姓。”

“长老说得哪里话?”子虚抬手,点着雪中山峦,“山峰尚不能齐整,又怎能强求于人?他们许是阉党残部,亦未可知?”

“呵呵呵,你还真是......”

“哎,只可惜了在下那些书稿……”

“诶,子虚。”道士拍拍同伴的肩,“书稿给人拿走很是可惜,但保住脑袋已万幸了不是?”子虚点点头。道士又说:“书稿么……看你这样,估计挨得日子还长,慢慢来啊,慢慢来。”

“长老差矣。”子虚白眼向着灰压压的天空,说,“吾生之须臾,犹如蟪蛄与冥灵、芥草与莽野、鹪鹩与长空、鼹鼠与江河。蟪蛄居于冥灵,不知春秋之几何也;芥草生于莽野,不知大地之广莫也;鹪鹩翔于长空,不知宇宙之呺然也;鼹鼠游于江河,不知斯流之无尽也。此四者,皆吾辈哉。”

“张先生呀。”道士皱上了眉头,“你这点最不好。”

“什么不好?”

“净说些常人听不懂的话,文绉绉的,酸死了!”道士撅着嘴扇扇手,“这雪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还是快找个人家落脚?”子虚点头称是,两人便不再多话,只管加紧步子。

一个山谷过去,又是一个山谷。雪愈来愈大,淹湿了二人的衣衫。

就在这时候,又有谁人隐隐地从蒙蒙白雾中凸现出来。吱吱嘎嘎,脚步声渐近,传来了女子娇滴滴的声音:

“师傅?师傅?”

听见呼唤,二人都停下脚步,望见一位十分美貌的少妇缓缓移近。

妇人手执一把油纸伞,伞上落满了雪花,脚下一对月牙小足深深浅浅地陷进雪地里,素罗裙边缘全被雪水弄污了。她眼巴巴地望着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着。

道士和子虚赶紧争抢着奔过去。

“何事啊?”道士抢先开了口。

“二位可见一路兵马过去?”

“见到了。”子虚答,“只是……”

“他们骑马远去了。”道士笑着抢过话,一指身后方向。

“他们可带着什么人?”

“不见带什么人。”子虚答。

女子闻言,一双美目瞬间涌出了泪水。她忙抬袖子蘸一蘸泪,泪还是止不住地涌下。那模样异常娇媚,俨然梨花带雨。道士与子虚全看傻了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女子背过身,呜呜噎噎哭了半晌。天渐昏黑,她才抹干泪水,恰瞥着道士和子虚还杵在那儿。她对着二人叹息一声,请道士去家里帮她打卦。道士欣然应下,领着子虚跟女子走了。

他二人因此得知了女子的伤心事。

这女子原是遵化人氏,为躲避战争,一路南逃。半年前,她辛辛苦苦走到这里,偏偏盘缠用净,没有地方落脚。她那副好容貌,也招来当地人背后叽咕。说她妇道人家孤身远行还能平安无事,定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都不愿收留她。她伤心欲绝地离开镇子,一个人跑到百岳山下露宿,幸而遇着个好心的男人。那男人知道她的经历后,不问身世,收留了她。

平白地跟个农夫过活,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甘,然而那男人待她很好。日子一久,她的心也软了,总寻思报答对方,却总无以为报,索性嫁给了那男人。

从新婚算到今日,还不到百日,可她已作了十几天的“寡妇”了。

十来天前的清晨,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夫君不在家中。她以为丈夫拾柴去了,没太在意,依旧做好饭菜等待着,眼看到了深夜,还望不见丈夫回来。她一连等了几日,丈夫始终没有回来。

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怎能平白地失踪?后来,府台到各县招兵,官府强抓了些男子去投军。她以为丈夫定给官府掠走了,从此日日出门打探丈夫的下落。不过,直至今日,她也没见到丈夫踪影,更不曾收到丁点消息……

天色完全暗淡下来,雪尚未停住,比白天更大了些。屋里生了盆火,火盆里没有碳,全是干柴。干柴噼噼啪啪地燃着,冒着些灰黑的烟。屋里没有灯,只能就着取暖的火光照亮。

女子为来客热了些饭菜,还奉上丈夫昔日惯喝的米酒,看两人吃得差不多了,才坐到对面,求道士替她算一算夫君的凶吉去向。

道士从袍袖里摸出个龟甲,手里晃了几晃,轻轻一掷,龟甲里蹦出三枚铜板。道士看着铜板,没解释什么,收过铜钱与龟甲,朝女子一笑:“依贫道看,小娘子还是改测字罢?”端坐一旁的子虚,拿眼觑着道士,不知他要干什么。

“怎么?”女子面露紧张之色。

“此等伎俩不足为凭,还请小娘子赐一字?”道士说。

“奴……奴家不会写字……”女子红了脸。

“那么,就请小娘子说出一个字来,由贫道代为书写?”

女子想了想,轻轻启唇:“容,美仪容的容?”说的时候,她又红了脸。道士笑了,手指沾上杯子里的清酒,在酒案上写下个“容”字。道士盯着这个字,盯了好一会儿。女子端详着酒案上的字,细声询问:“师傅,如何?”

“哦。”道士笑了,“甚好甚好!”他戳着案子上的字,“你看这个‘容’,上面的‘穴’是家,‘人’在家门口,就是说,你夫君要回来啦。”

“真的?”

道士笑着点头,瞟了一眼子虚。子虚正盯着他,看他投来目光,慌忙转开了视线。道士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昏黄的夜色,大雪不知几时停下了。远山、河川,全覆上一层白。天上云气甚重,透过格子窗向外望去,山影似被云压迫得近了些。

女子留道士与子虚在外间屋里过夜,自己则去里间休息了。

深夜寂寂,山上飞泉流瀑的声音依稀就在耳边。

子虚打算把之前给人抢去的书稿重录一遍,独自倚上窗口,借着雪光与取暖的火光奋笔疾书,笔端的墨溅了满纸的墨星。

“子虚呀,坐窗口要受风的,快些坐到这里来罢。”道士凑着火盆,倚着那红绸小包袱,招呼子虚。

子虚正写得投入,没有吭声。铜盆里的火苗嗤嗤地燃着,柴烟熏得眼睛热辣辣,子虚顿笔搓搓眼皮,抬袖子扇了扇刚好扑过来的灰烟。

道士瞅着子虚忙叨叨的侧影,笑了,捏起嗓子学他说话:“在下原是本分书生,只因生计所迫,故而拜师说书……”

“玄机长老。”子虚并不抬头,边写边道:“你又来取笑在下了!”

“哎,什么取笑?”道士与他说笑,“你辈非吾辈,你觉得取笑,我说不是呦!”

“如何不是?”

“你说什么蟪蛄、鹪鹩,又什么春秋、斯流,何必多虑?人哪,早晚要死嗒!不过你我可是要生生世世……”

“长老!”子虚终于搁下笔,打断了对方的话。

火盆里的火映着子虚的脸,他的脸看上去红极了,也或者是真得红了脸。他正色对道士说:“莫出戏言!此非有辱斯文乎?真真给你气煞!什么生生世世?两个大男人,怎好说出这番话?”

道士给子虚说得一怔,盯着满脸通红的子虚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拍着腿哈哈大笑。他哼笑着凑去子虚身边,拂着子虚身上微微抖动的儒衫:“哎呀呀,何必生气?是戏言!戏言!不过……”他顿住了。

“不过什么?”子虚追问。

道士一笑:“不过此地也有这么冷的天呀?”他伸出两手烤了烤火,他的手白白净净,欣长而有力。

子虚盯着道士的手,不觉出了神。待道士缩回双手,子虚才慌张张转开视线,低头问了句:“怎、怎么,你之前到过此地?”

“嗯。走过几遭,只是……”道士放低了声音,“只是每次都时过境迁,白白地蹉跎岁月。”他抬眼看向子虚,“哎,哪里又能逃过此劫呢?就连你我初遇之地叫……哦,雾灵山。那里我也去过几回呢,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变了?”他缓缓叹息,“岁岁无穷尽,岁岁无穷尽呀,你说是不是?”

子虚凝视着道士,看他一脸严肃,不禁笑了:“竟说出这样言语,好像个老者,不知长老年纪?”

道士亦笑了,更凑近子虚,吹上子虚的耳朵:“你猜我有多大年纪?”子虚往旁边挪去些,琢磨了会儿,说:“和在下相差无几,不过弱冠而已。”

“诶!”道士一摇头。

“非也?”子虚反复端详道士,“难道已过儿立?”子虚说出这话,不待道士回答,自己先摇头否决了。

道士也没答子虚,只掰着十根手指头算了一遍又一遍,乐了,对子虚道:“我一时也算不清,总之比你大许多就是啦。”

“既这般,为何还要云游?白白地蹉跎岁月……”

“自然是有我的目的了。”道士淡淡道。

“什么目的?”

道士眯细眼睛瞧了子虚许久,弄得子虚不知所措,他却还瞧着子虚,浅浅一笑:“不如,你再猜猜看?”

子虚极认真地思虑一番,笑说:“莫非欲往仙所?”

道士摇头。

“欲往桃园圣地?”

道士哧地笑了,还是摇头。

“莫非……莫非是心欲往而不能及的地方?”

道士盯着子虚略愣了愣,缓缓开了口:“子虚,你真的不记得了?”

子虚也是一愣:“记得什么?”

道士没答话,依旧摇摇头。他盯着火盆里的火苗,忆起了什么往事,眼里的光芒全敛了去,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屋子里的气息也随之凝结了似的,二人沉闷半晌,子虚看道士不言语,忙唤他一声:“长老?”

道士听见呼唤,转向子虚,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哎呀,何必客套?叫丹丘子便好,不然,就叫玄机呀?”

“你是兄长,这如何使得?”

“什么使不使得?还真啰唆哩!往后我叫你子虚,你就叫我的名字,我可还要劳烦你呢!”道士嘿嘿笑了。

二人闲扯半天,不消多时,道士枕着小包袱沉沉睡去了,他一向睡去得快。

寂静再次袭来,子虚一个人赶完书稿,仔细地将它们裹进一件干净的单衣,书箱里收好,才挪去窗边打盹。

夜渐深,子虚打着瞌睡,却如何都不能睡着。他心里焦躁,睁开眼,正瞧见道士,心里更焦急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子虚还念着道士的话……记得什么?

深夜寂寂,子虚胡思乱揣测,一会儿琢磨道士的话,一会儿念起昔日种种,忽又想到无解山上的“老者”。

……玄机道人,难道真是巧合?怎会如此之巧?难道说,雾灵山那回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百岳山上的飞瀑,敲击到子虚心上,他开始没来由地烦躁。秋时那件事,分明不是梦,为何要……各种各样的事叫他想不明白。越往深处想,他越睡不着。

咯咯嚓嚓,窗棂突然作响,却不是风来了。

子虚还为琐碎的事情烦恼着,完全没有在意。

咯咯嚓嚓,响声愈来愈大。啪嗒,好像是窗棂子坏了。

子虚盯着外屋里唯一的窗,看了看,发现窗格子分好无损。

……大概那女子在里间掩窗户吧?子虚正想着,见里间柴扉霍地开了。他才明白,刚刚是门闩掉落地上的声音。他好奇地朝里间瞟去,不晓得女子为何深夜出来。他敛息等了会儿,不见女子出来,正在纳罕之际,身边道士忽然个翻身,跃过了火盆。

道士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子虚。子虚吓一跳,挣开道士的手,朝那扇敞开的柴扉望去。

火盆里的火还燃着,干柴烧得刺啦啦作响。柴烟浓烈了些,很是呛眼睛。子虚微眯上眼,借着火光,看到有东西自里间忽忽悠悠飘了出来。

除了火盆里干柴燃烧的声音,周围一片死寂。道士突然吐了句梦话:“子虚!子虚!起风啦!”子虚听见道士言语,也不答话,直盯住那渐近的东西,心中暗道:什么起风!分明是鬼来了!

里间忽悠悠飘出颗美人头,是那美貌女子的头颅。头颅上的发髻全散乱了,想是用牙齿咬开户闩时候弄乱的,一丝丝长发散乱地贴在脸颊上。

头颅轻飘飘游移过来。子虚知她移近,忙闭眼睛假装睡去,手心却出了汗。他后悔刚才挣开道士的手,不禁攥紧了双拳。

头颅悬浮在空中,悠悠游来,盯着子虚瞧了瞧,又移去道士那边瞧了瞧,看二人都闭着眼,方满意地咧嘴乐了。她的嘴唇红艳艳,面上泛着青白,毫无血色。血红的唇一裂,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牙上也沾了几点血渍。

咯咯咯,人头仿佛笑出了声,亦或者是咬动牙齿的声音。人头盯了二人好一阵子,确信他们已经睡熟,方一转,擦着子虚的肩冲破窗棂,不知飞去何处了。

感觉女子头颅飞走,子虚壮大胆张开眼,环视整间房子。确定美人首确实离开,他跳去了道士身侧:“长老!长老!”

道士没反应,子虚使劲推推他。道士一摆手:“哎,都说了是风声!”他不曾睁眼,稀里糊涂地吐了句,还要睡去。

“什么风声,在下分明看见……”

道士在睡梦里笑了,闭着眼睛道:“谁叫你偏要守着窗户,又不肯睡?”

“长老!”子虚听对方答话,长出一口气。

“诶!不是说了,叫名字即可?”道士躺在那儿不愿起身。

“玄、玄机?”

道士闻言,轻轻笑了,揉着眼睛爬起身:“不妨事啊,那颗头天明时就自己回来了。”

“怎么,你早知道?”

“给她算卦时候就明白啦。”道士边答哈欠边说,“你意欲何为呀,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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