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上————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0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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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不曾有人。”老和尚摇摇头。

“出家人怎么也打诳语?”

“许是老衲错看?待老衲细细看来。”和尚抬袖子护住摇曳不定的火,两脚探着近前几步,脚下踩到了什么。和尚撤步,移火把细看分明,拾起横在草间的东西:“不过是卷旧画。”画轴粘住似地,紧紧卷在一起。和尚把画拿给江少爷,叫他瞧个明白。

江少爷盯着画轴,惊得膛目结舌:“怎、怎会到、到此?”他认得这画轴,正是他家祖传的古画,“该在书斋,该在书斋才是......”

“莫非此为施主家祖传之物?”先前,江少爷对老住持讲了自家发生的怪事,所以老住持也晓得江家古画一事。和尚观察着江少爷,即刻明白了其中因果,赶紧用手里的火把点燃了古画。

“方丈!此物是我江家祖传,怎能轻易......”江少爷欲抢下画卷。老和尚却把画丢开,一把扯住他:“不易久留,快走!”和尚拽着他往寺那边逃,“江施主,若想活命莫要回头!莫要回头!”

“怎么回事?”

“回去与施主细说。”

江少爷看和尚神情紧张,不得不依言行事,不过耳边传来了声音。噼噼叭叭,火烧着什么的声音。他知道,火在烧那卷画。声音又来了,拂拂地吹上他的耳朵,好像一股一股小风袭进耳里:

“......吾儿救命......”

“......吾儿救为娘......”

“......相公救奴......”

“......少爷......”

“方丈!”他一扯老和尚袈裟,“亲人呼喊,岂有不救之理?容我……”

“施主!”和尚死拽住他的胳膊,不叫他去,“莫要回头,莫要回头啊!”

“可是......”

“是施主听差了!”老和尚颤抖着声音道,“并没有呼救之声。若想活命,还请施主听老衲一言!”话音落下,和尚手里的火把,火苗跃了两跃。

江少爷闻言,不敢再言语什么,可呼救声一直在他耳边吹,他实在放心不下家人,挣了挣被老和尚攥住的胳膊,没有挣开。老和尚知他有心挣脱,拽着他愈加快脚步。他不肯死心,偷偷地回了头,只见一个挂着火苗的东西猛扑过来,是那卷画。

轻丝质地的画卷展开着,半悬于空中。画的下半截挂着火苗,上半部分还完整依旧,可看见画上画着的东西。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圆的、散乱的图案。

江少爷看清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图案,竟是一个个活人,有江老爷、老夫人、妻、家人和一些他不认识的人。墨迹似的黑点在人与人之间慢慢扩散,墨迹不断地吞噬活人。一片片的墨色,愈晕愈大。活人在墨迹间挣扎、呼喊、尖叫,表情痛苦地扭曲着,连发髻都散乱了。散乱的发,又被什么扯进墨色之中。

“啊!”江少爷看清画卷的瞬间,滚倒在地。

“施主!”老和尚也大叫不妙。

燃了一半的画紧粘上江少爷的身,他身上的襕衫忽地燃起来。他的襥头、发髻,全被画卷未燃烧的部分吞吃下去,头颅也被吞下大半。他两手死命撕扯那卷画,唯留下嘴来呼叫。渐渐地,他连呼喊声也发不出了。双手给火吞噬,火苗燎着他全身。

老主持一手拽着江少爷,不叫怪画吞他下去,另一只手飞快地丢出了火把。火把正中画卷,画一下子燃起来,很快飞成了灰,火亦灭了。

江少爷没给怪画儿吞吃下去,只是两颗眼珠子被生生剜了下来,鼻尖往上的肌肤全燎伤了,血糊糊一片。他折倒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怎么,他死了?”子虚吓出一身冷汗。

微风中,禅房外的松柏沙沙作响。它映到白窗纸上的影子,颜色淡了些。

对面的老翁笑了:“听老朽说完,他没死,没死呵。”

“他、他怎样了?”

“他......”

老和尚背江少爷回到寺里,还请了大夫来。

江少爷奄奄一息,他的头脸,以及身上许多地方,早已血肉模糊。大夫对江少爷的伤势束手无策,认定他活不过两个时辰。老方丈没有法子,取出了一位友人赠送的人间至宝来救他。

“人间至宝?”子虚问,“那是何物?”

“诶,后生,听老朽讲完!”老人家道,“那是长在蓬莱仙境的琼树果实。”

琼果可使活人长生不老,不过比起人世的长生不老,那方丈更笃信佛祖无所执著的教诲,所以他迟迟未食它入腹。只是琼果为友人所赠,他才珍藏着它。江少爷百医不治又是俗世人,他便把琼果给江少爷喂下了。许多年后,这位虔诚的和尚终于如愿地去了佛祖身边。

“善哉善哉,江少爷没死?”

一缕极微弱的霞光从窗棂外洒进禅房,映上了子虚的脸。

“没死啊,因为他吃下了琼果。”

“他永生了?长生不老?”

“呵呵......”老人家笑了笑,没有回答。

子虚察觉这问题实在媚俗,顿时通红了脸。好在静怡的霞光照着他的面孔,叫他的尴尬不那么明显。

“老先生,那卷古画究竟怎么回事?”子虚换了问题,“江家败落果是拜它所赐么?既如此,为何只有江少爷逃过一劫?”

“他没有逃过一劫。”老翁回答,“若无方丈搭救,他早给那怪画吞吃下去了。至于那卷画......”老翁道,“恐怕江家先辈于供奉之始,就偷窥过它了,所以江家才......”

“所以才立下不可窥视此画的祖训?原来江家世世代代被它作祟啊。”子虚恍然,“明知如此,为何还要供奉它呢?”

“这个……”老翁摆一摆手,“老朽不知,你也只能问问江家先祖了。”

“不过……”老翁又道,“依老朽拙见,该是意念可怖吧?”

“怎讲?”

“明明是人之意念,却往往不被人左右。一念之差,殃及一世,倒是人被意念左右了。”子虚听罢,独自琢磨了会儿,似有所领悟,微微点点头。

山寺钟声当当地敲响,小沙弥轻敲房门,送早斋来了。

用过早斋,天彻底亮了,万缕金光一下子破开白蒙蒙的雾气。

子虚将古琴绑紧书箱一侧,背起书箱,提着一小袋草药,辞别寺里的和尚与老者,下山去了。他行到山半腰,忽听后面有人呼唤:

“后生!后生慢走!”

子虚回过头,见昨晚与他讲故事的老者正急匆匆赶来。老者步履健硕,头上依旧带着笠,叫子虚看不清他的容貌。

“老先生还有何指教?”

“噢,老朽原是到这座青隐寺忌拜一位故人的,事已完毕,也要赶下山去,到是你先辞别了,不如再与你搭段路吧?”

子虚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二人同行,彼此都没有开口。子虚被异常宁静的气氛包裹,有些个不自在,偷偷瞄一眼身边的老者,老者咳了一声。子虚再忍不住,主动开了口:“老人家,昨夜所说故事里,送方丈琼果的友人,莫不是位神仙么?”

老人朝子虚略侧过头:“是不是神仙就不知了,老朽只听说,那是位人称玄机道人的道士。”

“他也吃过琼果长生不老了?”子虚问这话时,忽然觉得心里漏掉了什么。至于漏掉的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不清楚啊。”老人回答。

说话间,他们已近山脚。

阳光乍现,山路豁亮开来。子虚心上一颤,总算想明白了。故事中的山,正是无解山,山寺,正是青隐寺,而他昨夜留宿之处......

“啊!老先生!”恐惧感莫名地袭来,子虚不由得伸手抓住了前行人的衣衫。

“何事?”老人带着笠,转身抬头,望向子虚。

明朗的阳光,照上老人的脸。

“啊!”子虚看清了老人隐在笠下的面孔,惊讶不已,急缩回抓住老人的手,本能地退后几步。

那老者鼻尖往上的皮肤,尽是大片大片结了疤的烧伤痕迹。他一对眼珠子已没有了,黑黢黢两个洞,给伤残不全的眼皮包裹着。他那曾于昏暗里看上去苍老的双手,手上哪里有什么皱纹?竟是片片烈火灼伤的疤痕。

“你、你是......”子虚不敢相信。

老人用他那双空洞洞的眼睛看了看子虚,微微一笑,伸手压低了笠,丢下惊愕的子虚,独自下山去了。那步子、背影,丝毫没有衰老之态。

莺雀啼鸣,阳光洒上曲折幽缓的山路。草木掩映青隐寺,一切都是真实,一切又非真实。昨夜不曾睡去,今昔何来梦境?既不是梦,又怎能迷迷蒙蒙?

子虚回头望了望渐入苍翠的山路,摸一摸腰间的葫芦,不敢再于山上逗留。

......恐怕那嘶哑而显苍老的声音,也是给火灼伤所致吧?子虚心想,那么他说去拜祭的故人,应该是曾救了他一命,且葬在寺中的老方丈了?

子虚边走边回忆往昔扑朔迷离的经历,心悸未定,又莫名地贪恋这惊心动魄的过程。就在此刻,谁人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他吓一跳,以为又要遭遇什么,咽下口唾沫,缓缓回过头,果真吓了一跳。

清爽明朗的光下,一个年轻道士,朝他淡淡地微笑着。

道士面色白净,脸上洋溢着的微笑,如洒到他身上的阳光,温暖而真实。

“长老!?”

“哥儿,咱还真是缘分不浅呐!”道士呵呵乐了。

子虚瞧着面前的道士,松口气,亦笑了,身体里从昨夜就充斥着的恐惧,正一点一点地,慢慢化开,变淡、变浅,渐渐地,散尽了。

第三出 沾露

崇祯四年,秋。

某地县城一家大茶楼里,有人热情澎湃地说着书:

“……话说绍兴十二年合议结束后,南宋高宗生母,也就是显仁韦太后,打金人手里回来。高宗从她口里得知,先前与母后同被掠去的亲姐姐早就死了,现在宫中那位柔福帝姬,竟是个冒牌货。哦,也就是金人说的‘颜子’。那位就问了,这假公主是何许人氏?她又如何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原来,她先前是个尼姑。靖康年间,这尼姑遇到个宫里逃出来的宫女。宫女便是真柔福帝姬的贴身女侍,所以才……”

“呸!谁稀罕听这些!”下面听书的终于挨不下去,一起哄道,“你且说说袁崇焕是如何卖国、如何叫官家砍头的?你再说说他到底冤不冤不冤枉?”那时候,世人不知皇太极使了反间计。

“这、这个……”他不禁皱上眉头。

他不过是个穷秀才,皇太极使反间计这样的高级机密,如何得知?他只听说袁崇焕密地里投靠了蛮子,被斩首后,尸体叫京城百姓刮着生吃了。

“袁将军他……”老实说,他不太相信袁崇焕能投靠蛮子,但这里许多人认定袁崇焕就是卖了国。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支支吾吾半晌,额头滴滴答答淌下了冷汗,他不由得望向台下的道士朋友。

道士朝他招招手,他即刻点点头,僵着嗓子甩了句:“若说袁崇焕是如何卖国,又是如何砍的头?这个……这个下回再说吧?”他连堂木也不及拍,匆匆下了书台。听书的众位不依不饶地哄他,结果他连半个铜板也没捡着,急忙忙逃出了茶楼。

“张先生,慢慢来嘛,慢慢来啊?”道士安慰他。他一脸愁容地瞅了道士许久,叹口气,道:“长老称在下子虚便可。”

道士听他回得莫名其妙,先一愣,而后哈哈乐了:“噢!子虚、子虚,记得哩。”

“喏、喏。”道士指指头顶的太阳,“依贫道的意思,咱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

“可在下实在……”

“诶!”道士一笑,“贫道请客,贫道请客呀!”道士自顾自地往路边包子摊跑去。

“长、长老?”子虚扯住道士,放低了声音,“你又哪里来的钱买包……”

“哎呀呀,今日不让你见识见识,只怕往后你要小看我哩!”道士抿嘴一乐,卷袖子弯腰,抓了把地上的黄土。他把黄土仔细地涂满手掌,与子虚笑说:“你且在此等一等。”说完,他乐呵呵地凑去了包子摊。

一笼包子刚好出锅,道士也顾不得烫,一见笼屉掀开,就伸手一个个地抓脏了包子。

“诶!老道!你存心坏我买卖不成?!”卖包子的挥手巾弹开道士的脏手。道士叉着两手对卖包子的笑说:“既然如此,你不如赊给贫道?也算功德一件么!”

“嘿,你到会讨便宜!”卖包子的一指道士鼻子,道士反朝他嘿嘿乐了。

卖包子的见状,即刻没了脾气:“哎,算算!”卖包子的挥挥手,叫道士拾走脏了的包子。道士却不急拾,戳着摊子旁挂着的一叠嫩荷叶:“烫得紧呢,凡你给贫道包一包?”卖包子的满脸不甘,不住地拿眼睛斜他,到还是给他包了。

子虚看道士耍起赖皮手段,不禁抬袖子遮住自己的脸,替道士害臊。道士托着一荷叶包子返回来,扬眉毛笑着问子虚:“贫道法力如何?”子虚看也不看他,只管摇头,没答话。

道士撺掇子虚吃那包子,子虚躲躲闪闪决不肯吃。二人正在街上僵持不下,一个年轻男子晃悠悠走了来:“请问二位,可是云游行者么?”男子突然搭话,叫两人都吓一跳。

“是啊。”道士打量那男子。

男子二十几岁光景,身形高挑,面庞端正,称得上俊美,只可惜短衣打扮,是个奴仆。他大白天就手执一只羊角灯笼,很是惹人注目。

“可会做法?”男子问。

“会。”道士答得十分自信,还胡乱吹嘘了一通。男子竟然信了,请道士去他家里做法。道士欣然应下,领子虚跟他上路了。

时已深秋,太阳下去得快,夜色上来得也快。

此时此刻,夜色越发深了,可三人还没走到目的地。

……怪不得白天也要拎着灯笼,原来是为深夜赶路做好准备。子虚瞟着男子前行的背影,胡乱猜测。

土路边几株泡桐,枯叶如雪花,纷纷掉将下来,片片零落。路两边不远处的田地里,零星着几间茅屋,燃着灯火的,可望见人影绰绰,灭着灯的,仿佛黑纸剪影。

男子手执灯笼,行走在落叶上,不时回头向身后的二人讲述:“两年前,我家老爷才回家中,不知怎的,他总听见婴儿啼哭……”

“定是小孩子没奶吃,找个奶娘就好啦!”道士把最后一个包子递给子虚。子虚盯了盯那包子,终不肯接。道士便硬塞给子虚,子虚只好将它笼进袖里。

“哎,无济于事。”男子说,“府里根本就没有婴孩。”

男子告诉他们,他家老爷整日给婴儿啼哭声折磨,寻思着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作祟了,这才打算请位法师去家中做法。

男子还说,许多年前,他家老爷原有一位夫人,可惜这位夫人总不能生下子嗣。因夫人是朝中一位大员的独生女,所以他家老爷不便纳妾,只着人四处求方,方子往往不见灵验,荒荒地过了很多年。

“老爷上任前夕,送子娘娘显灵,夫人有孕了,但是……”男子手里的灯一摇一晃,几乎照不明前方的路。枯草、落叶被他踩得吱吱喳喳作响,他道:“可惜呀可惜!夫人跟随老爷上任途中,突然患了急症,连同肚里未成形的孩子,一同死掉了。后来,老爷为夫人守了许多年丧,直到……”男子拧紧眉头,表情一下子痛苦起来,似乎即将出口的话是把厉剑。他手里的灯,晃得越发厉害,脚下的步子却缓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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