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凌然,杀了我。”
凌然拿出一粒药丸,递到他嘴边。萧玉用眼光询问他。
“这药可以让你毫无痛苦地睡过去。”
萧玉张开嘴,吞下药丸。这一刻,他只想摆脱痛苦,怎麽样都可以。
他终於梦到了李昂,像往常一样对他温柔地微笑。
他说,子涵,再见了。
萧玉醒来的时候,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怎麽回事。
“凌然,你骗我。”
“我什麽时候骗过你?”
萧玉又想了想,确实不能算他骗了自己,只不过他说的“睡过去”和自己理解的显然不是一个意思。
“你有这麽好的药,怎麽早不给我吃?”这一觉真的是毫无痛苦。
凌然哭笑不得:“早给你的不都被你扔了。”
“你没告诉我这药可以让我梦到他。”
凌然觉得自己该哭了:“你梦到他可不是这药的功劳。”
你越是想梦到他越是梦不到他,等你放弃希望不再挣扎的时候,他反而就会出现了。梦不过是个幻影,用力去抓怎麽可能抓住幻影?
凌然端来一碗药,萧玉乖乖地一口灌了下去。
他想活著,哪怕只多活一刻也好。
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活著的那一刻,他觉得欣喜,至少,他和他还在同一片天地之间。
凌然将买来的药和食物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子上。
“我今天进城去了。”
萧玉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没有接话,他知道这话还有下文。也许是因为好好睡了一觉的缘故,他觉得身上比前几日松快了些。
“长安城被萨那辛德和李勾的人马四面围困,怕是很快就要被攻破了。”
萧玉睁开眼睛,猛地坐起来。
“什麽?!怎麽会?”
“黄河溃堤,运往河州的粮草被大水冲走了。後来运的一批又被凤州刺史拦劫了,凤州刺史是李勾的人。粮草欠缺,河州没守住。李勾和萨那辛德联手,岷州,梁州也都沦陷了。”
萧玉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很快做出了决定。
“我要去长安。”
凌然道:“我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他必须把他送回到李昂身边,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准备出发的时候,萧玉突然出手点了凌然穴道,把他放倒在床上。
凌然动弹不得,简直快气晕过去。他知道,这个人又要做什麽傻事了。
“你要干什麽?”
“我自己去,你留下。”
“萧玉,你又想做什麽傻事?!”
“我要去杀了萨那辛德。”
“你疯了!!你杀不了他的。”
萧玉却完全不像疯了的样子,他很冷静地说:“我可以,我杀得了独孤虹,同样可以杀得了萨那辛德。”
凌然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麽,他现在连走远一点路都困难,他却说他要去杀了萨那辛德,那个武功不下於独孤虹的人。
萧玉离开时,对他说:“凌然,谢谢你。”
这麽多年,凌然为他所做的一切,他能回报的也只有这三个字而已。
凌然听出了他话里诀别的意味,在他身後大喊:“萧玉!你这个笨蛋!你给我回来!!”
瘦弱的背影,决然离开,不留给他半点希望。
四个时辰之後,凌然的穴道自动解开。他冲出山谷,买了一匹马,朝长安飞奔而去。他并不擅长於骑马,上下颠簸得他浑身像要散架一样,他管不了这麽多,使劲挥动鞭子,慢慢适应马奔跑的节奏。他知道以萧玉的体力,不可能骑马赶路,他只能坐马车。他还有一线希望可以追上他。
到长安城外的时候,他远远看到萧玉朝吐蕃的军营走去。他没有追,他知道就算追上了也不可能拉他回头,这个人决定了要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凌然转头朝城门奔去。长安城被四面包围,路口都有士兵把守,幸运的是凌然遇到的是天圣教的旧部。想是一些零散的残兵被萨那辛得收归进了军队。这些人并没有为难他。以前在天圣教,独孤虹杀人,凌然救人。天圣教众最害怕的是独孤虹,最尊敬的却是凌然。
凌然到得城门下,大喊开门。如此非常时期,守城的士兵哪里敢随便开城门。
凌然拿出李昂给他的令牌,喊道:“请禀告皇上,凌然有急事求见!”
城门上的军官认得这个令牌,不敢怠慢,马上派人进宫禀告。
李昂正在与众大臣议事,听闻凌然求见,心下大惊,他知道必是萧玉出了什麽事。
李昂吩咐道:“快开城门!”自己迅速出宫,骑了马朝城门赶来。
李昂看到凌然一身风尘仆仆,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慌乱过。他紧抓缰绳,声音不太稳,问道:“出了什麽事?”
凌然急道:“萧玉一个人去了萨那辛德的军营。”
慌乱的心情却突然镇静下来,他现在必须镇静。
李昂叫来新任禁军统领范时章,下令:“点五千兵马,备战!”然後一扬缰绳,风驰电掣一般朝城门外奔去。
到城门口,却被一人拦住去路,是裴逸飞。
李昂正心急如焚,见他拦路,怒道:“你干什麽?!”
“你不能去!”
“走开!!”
“你去了也不过白白送死!你救不了他的!”
“那你是要让我眼睁睁看著他送死?!”
“他本来就活不长久!你就算救他回来,他也活不了几天!!”
裴逸飞这话一喊出来,两个人都沈默。
李昂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说什麽?!”
裴逸飞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他赶你走,不是因为他不爱你,他只是不想让你看著他死去!”
李昂脑中停顿了一刻,然後,仿佛初阳照进混沌的天地,一切都在瞬间变得清晰。原来是这样!原来竟然是这样!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如此清楚明白,自己竟然一直都没有察觉。可笑自己总是说爱他,却从来也没有懂过他的心思。李昂,你真是天下第一的笨蛋!
“子涵,你救不了他的。你就算赔上性命也救不了他!”
“你早就知道,却一直瞒著我!”
“他这样做,也不过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你为什麽不成全他这一点心愿?!”
“裴逸飞!你糊涂!!”
李昂纵马飞奔而去。谁也不能阻止他,他要救他回来。哪怕是要杀神佛,诛鬼邪,哪怕是要舍生命,倾天下,他在所不惜,他要救他回来!他要他一生一世幸福快乐地活下去,谁也不能夺走他。谁也不能!
萨那辛德仰天一阵狂笑,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好笑的事情,眼前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说要杀他。他只要动一根手指,就能把他碾成齑粉,可是这个人说要杀他。
他虽然说过要亲自取他性命,可是事情太容易了会失去很多乐趣。
所以他很好心地提醒他: “你现在最多能使出十招。”
萧玉淡淡道:“你太高估我了,我现在最多只能使出五招。”他举起剑,“要杀你,五招已经足够了!”
话未落,剑已刺出,没有什麽招式,只是又快又狠地直指萨那辛德的要害。
萨那辛德比他更快更狠,逼得他必须回剑招架。可是他没有,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已经刺到他胸口的剑。他的剑直直送往萨那辛德的咽喉。
萨那辛德顿时明白过来他的意图。他这是要同归於尽,玉石俱焚。就算自己可以先於他把剑刺进他的胸膛,他仍然可以凭借最後一口气的力量杀了自己。
萨那辛德匆忙回剑招架。只一招,已显狼狈。
萨那辛德的武功和他的人一样,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霸道。
他的招式里只有进攻,没有防守。他的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没有人可以在他的进攻之下还有还击的能力。
可是现在,他的进攻完全失去了威慑力,萧玉根本不在乎他的进攻。
他必须防守,但是他的防守笨拙得有如三岁稚儿。
萧玉不容他有任何喘息,第二招直取他心脏。萨那辛德只有挥剑挡招,他不敢进攻。他知道他可以比萧玉更快,但是也只能快那麽一瞬间,那一瞬间不足以让他在杀了萧玉之後还能逃脱他用尽全力的最後一击。
萧玉的剑一招比一招更快,他身体里最後的力量爆发出惊人的威力,这力量来自他守护的信念,他拼尽他的生命来守护他最爱的那个人。
到第五招,萨那辛德笨拙的防守已然无法招架萧玉的剑势,他不得已,转守为攻。
两柄剑,几乎就要同时刺入对方的心脏。
眼看不可避免的结局却被嘎然打断,第三柄剑从天而降,挡开了萨那辛德的剑尖,萨那辛德也凭借这一剑之力急速後退,避开了萧玉致命的剑招。
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萧玉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来,离地而起,紧接著,是箭破弦而出的声音,身边箭像雨点似的落下,他被那个人护在怀里,很快掠进一间库房,暂时避开了箭雨的攻击。
萧玉已经是气空力尽,靠著墙,勉强站著,低垂著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李昂看著他,又气又心疼。他怎麽可以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一张脸瘦得只剩下一双黑亮的眼睛,身体单薄得跟这深秋里凋零的枯叶一样,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他气他怨他恼他,最後却也只能心疼地将他拥进怀里。
萧玉乖乖地被他抱著,他放弃了一切坚持,一切抵抗,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挣脱这个怀抱。
李昂很久都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那颗已经快要死掉的心又重新开始跳动,他觉得疑惑,当初怎麽会想要离开他,怎麽会舍得离开他。
萧玉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小声道:“子涵,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李昂绷著脸:“你怕我生气?”
萧玉点头:“怕,怕得要命。”
李昂忍不住牵动嘴角,随即又绷住:“那你以後再也不许做让我生气的事情。”
萧玉再点头:“好。”
箭从窗户不断射进来,带著火焰,落在他们身边,这间木头造成的库房很快燃烧起来。
凝望的双眸之间,有火光跳动,有情意流转。两个人突然一起笑起来。他们之间所有的阻碍在这一笑里冰消瓦解。他们不再需要隐瞒,不再需要逃避,本就心意相通的两颗心向对方完完全全敞开,不再有误解,不再有伤害。
整个库房陷入一片火海,外面是吐蕃士兵的重重包围。李昂环视四周,寻找可以突破的地方。怀里抱著的人身体向下滑,李昂手上用了用劲,又将他捞起来。
“没见过你这麽傻的人,站都站不住,居然敢来刺杀萨那辛德。”
萧玉伏在他怀里低低地笑:“嗯,你聪明,聪明到跑来这里自投罗网。”
“我们都快被烤成人干了,你还笑得出来!”
“我怎麽笑不出来?我这会儿就是马上死了,也死而无憾了。”
“别胡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子涵,我以前总是顾虑重重,我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该怎麽办。我一直逃避,以为让你远离我,你就不会受伤。现在终於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再也没地方可逃了,心里一下子放下了,忽然觉得什麽都无所谓了。这辈子,哪怕只得这一刻,也都值了。好像我活了这麽久,就只为等这一刻,不管不顾,和你在一起。”
轻声的诉说,将身外万物都从他们的世界里剥离,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拥有彼此,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李昂双臂紧紧抱著怀里那个单薄的身体,低头温柔地看著他:“说你傻,你还真傻上了,就只这一刻哪里够,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这辈子完了,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们都在一起。”
萧玉眨眨眼:“这麽久,你都不会厌倦吗?”
李昂脱口答道:“不会。”随即又挑眉,“你会?”
“我不知道,要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之後,试过了才知道啊。”
李昂看著他眼睛里光华闪动,含著笑意,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弧度。
“我们从左边的窗户冲出去。你抱紧我,别松手。”
萧玉顺从地抬起双手环住他的腰,头靠进他怀里。那是一个全心依靠的姿势。
李昂左手抱著萧玉,右手握剑,纵身从窗户跃出。铺天盖地的箭雨射过来,李昂舞出一层密密的剑光,护住两人周身,足尖一点,从一群吐蕃士兵的头顶掠过。一片混乱之中,长长的一声马嘶声响起,一匹高大的白马横冲过来,正是李昂来时骑的那匹马。李昂带著萧玉凌空一跃,稳稳地落到了马背上,疾奔而去。
整个吐蕃军营倾巢而动,围追堵截的人马潮水一般涌过来,不多时,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李昂挥剑开道,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不容自己退缩分毫。
萧玉横坐在马上,被李昂紧紧护在怀里。他把头靠在李昂胸前,听著他的心跳,觉得莫名的心安。刀光剑影,杀声震天,都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知道,在这个怀抱里,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他一丝一毫。
乱军之中,李昂一心护萧玉周全,背後难免失了防范,此时他後背已被血水浸透,深深浅浅的伤口不知几何。座下白马更是伤痕累累,行动早已失了矫健灵活。李昂弃了马,施展轻功,凌空飞掠出去。几乎在他凌空飞起的同时,身後密密麻麻的箭射过来,等他落地时,背後已中了两箭,一支在肩头,一支正中後心 。
萧玉看著他失血苍白的脸,不安地唤了一声:“子涵……”
李昂朝他安抚地笑笑,柔声道:“闭上眼睛,别看。”他半跪在地上,上身前倾,用自己的身体将怀里的人护得密不透风。
萧玉果然闭上眼睛,紧紧靠在李昂胸前,样子乖顺得像一只小猫。
李昂又笑了,虽然他背後的伤疼得快要失去知觉,现在这种处境也不是该笑的时候,但是这个人乖乖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弄得他心里软软的,怎麽也忍不住想笑。
“今天怎麽这麽乖?”
“做错了事,心虚麽。”
这个回答差点让李昂笑出声来:“你还知道自己错了呀。”
“子涵,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只要记得,从今以後,不论什麽事情,我们一起面对,一起承担。不要再撇下我,自己一个人去背负所有的事情,好不好?”
萧玉轻轻点了点头,却在心里道,可是我现在却不能帮你一起承担。他对这种状况感觉很无力,之前和萨那辛得一场对决,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眼看著李昂受伤流血,却只能躲在他怀里被他保护。此时围在他们周围的士兵都在离他们三丈开外,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墙隔著,无法靠近,射过来的箭也在靠近他们之前被迫改变方向。他知道,这是李昂拼著他全部的功力筑起的一层气罩,断然无法持久。
“你还能撑多久?”
“只要萨那辛德不出手,撑到援兵赶来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