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让他的体力渐渐流失,手臂无力的垂下来。在他身上肆虐的那个人仍然沈迷而不自知。
子涵……子涵……
他反复念著这个名字,他要把它刻入心底。
子涵……子涵……
他用力抬起手,想去触摸那熟悉的容颜。
他的意识和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
子涵……子涵……
他努力睁著眼睛,想再看他最後一眼。
子涵……对不起……对不起……
李昂在不知道第几次爆发之後,终於清醒过来。身下的人早就已经失去知觉。
“玉!!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眼前的这一幕让他差点魂飞魄散,他一直宝贝一般捧在手心里的人此刻却遍体鳞伤,躺在他身下。地上洇开的血迹红得触目惊心。
“玉!你醒醒!你醒醒!!”他紧紧抱著那个冰冷的身体,痛哭失声。他的身体太冷了,他从床上扯下被子,紧紧裹住他。
“玉!你醒醒!玉……”任凭他怎麽呼唤,怀里的人依然固执地闭著眼睛。
凌然采完药回来,进门就发现屋子里味道不对。这种香味,是催情的迷香。他赶紧打开门窗,让这味道散去。萧玉,你这个笨蛋!又做傻事。他冲进萧玉的房间,看见李昂抱著昏迷不醒的萧玉,发疯一般的呼唤。凌然从他手里抢过萧玉,放到床上,把他推出门外,关上门处理萧玉的伤。
一个时辰之後,凌然走出去,李昂仍然站在门外,看上去已经冷静了许多。
“他怎麽样了?”
“还没醒,估计最早明天早上才能醒过来。”凌然看他没有想进去的意思,问道:“你不进去看看他?”
“不用了,我还有何面目再见他。”
凌然听出来了,那种平静是一种心死的平静。他看到桌上李昂收拾好的包裹。
“你要走?”
“是。我走之後请你好好照顾他。”
李昂从包裹里拿出一个金色令牌,交给凌然。
“以後要是碰到什麽困难,到长安来找我。”
萧玉醒来的时候,看到凌然站在床边怒气冲冲的看著他。
“凌然,你的脸要冒烟了。”
“还不都是被你气得!” 凌然的脸不仅在冒烟,并且开始变绿。
“凌然,你别怪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不能让他看著我死去。”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让他亲手杀了你!”
这个说法让萧玉心虚了一下,有点底气不足地说:“我这不还喘著气麽。”
萧玉浑身上下疼痛难当,提醒著他昨晚发生的一切,他知道,比起那个人所承受的痛,他身上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麽,他在心里一万遍的说著对不起,对不起……
“他……怎麽样?”
凌然还在生气,没好气地回答:“他好得很!走的时候很平静。人的心若死了,都会很平静。”
“凌然,我是不是做错了?”
凌然看著他脆弱的眼神,心里的气不知怎麽一下子就泄了。他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给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我知道,你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没有怪你。”
不管你怎麽伤害他,他都不会介意,但他却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对你的伤害。要他离开你,这真的是唯一的办法。萧玉,你到底是太聪明还是太傻?
李昂回宫的第二天,像是为了惩罚他“私自离宫,不理朝政”,老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由於连降暴雨,黄河溃堤,几十万老百姓流离失所。更糟糕的是,运往河州边境的几百万担粮草在途中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本来稳操胜券的边境之战如今因为粮草不足而危机重重。
李昂不眠不休的召集各部官员商议对策,要赈济灾民,修理河堤,要重新筹措粮草送往边境,可是国库已经空空如也,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裴逸飞来访的时候,已是深夜,李昂正在翻阅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你的伤可好些了?”
“已经不碍事了。”
“这麽晚来找我,什麽事?”
“我才听说你回来了,所以过来看看。我爹一天到晚把我关在屋子里,让我养伤,简直闷死了。好了都又给养出伤来了。”
“你爹是对的,你那些伤,可不是三两天好的了的,小心点没错。”
李昂从他看过的奏折里拿出几个,交给裴逸飞。
“这些你拿回去交给你爹,让他连夜看看,明天早朝之前来这里找我。”
裴逸飞接过奏折,站著没走。他有点不适应这样的李昂,身穿龙袍,坐在龙案後面,一丝不苟尽心竭力为国事操烦。他太冷静了,那个不顾一切爱著一个人的李昂,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
裴逸飞终究没忍住,问道:“萧玉呢?”
李昂翻著奏折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後淡淡道:“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裴逸飞彻底懵了,这绝对不像是李昂会说的话,不管萧玉对他做过什麽,他绝对不会有半句怨言,就算萧玉要杀他,他只怕也会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过去。可是现在他说,不要在他面前提他。这太不寻常了。
接下来几天的事情,让裴逸飞更加觉得事非寻常。李昂自从回宫後,从没有休息过片刻。各部官员苦不堪言,却也不敢抱怨,至少他们每天可以得空睡两个时辰,皇上却从来没有合过眼。
李昂从未显露过半点疲倦之色,他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三天之内,他筹齐了赈灾的物资,立刻派人运往灾区。五天之後,近一百万担粮草也已准备齐全,正待运往边境。
整整五天,他从未让自己停歇过片刻。朝中官员议论纷纷,这皇上是铁打的不成。有人开始抱怨,再这麽下去,他们这把老骨头非散架不可。
这天散早朝的时候,李昂不咸不淡地说:“各位爱卿近日辛苦了。朕初掌朝政,又恰逢此多事之秋,还要仰仗各位爱卿鼎力助朕。”
这麽说是要继续这样下去了,官员们就算有心里不乐意的,也不敢再公然抱怨。大家都摸不清这位新皇的脾气。他登基之後就消失了,据传言说是出去私会情人,可是他离宫不到三个月,平定了李同捷叛党,铲除了天圣教,无声无息地消灭了朝中李勾的余党。 这次回宫之後,大家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任何表情,都觉得这新皇深不可测,还是小心为妙。
他毕竟不是铁打的。
散朝之後,他走回御书房,跟往常一样,从容不迫,步伐稳健,然後,他停下来,突然倒了下去。
大家都说这位新皇实在是勤勉,为国事操劳到晕倒。只有裴逸飞知道,根本不是这麽回事。
裴逸飞赶到李昂寝宫的时候,李昂已经醒过来了。正在查看户部呈交上来的筹款的账目。
裴逸飞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那本账目:“到底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
“你跟萧玉。”
“不是跟你说不要提他。”
“为什麽不能提?”
“因为我要忘了他。”
“忘了他?”裴逸飞愣了一下,“他对你做什麽了?”
“他没做什麽。是我,是我伤了他。”
自他回来之後,这是第一次,在他脸上出现一种表情,痛苦的表情。
“逸飞,我突然想通了,爱一个人,要懂得放手。他若不爱你,你的爱对他来说只是累赘和负担。他说他很累,他不想要这种负担,他一直都在拒绝,可是我却一直把我的爱强加给他。我真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我以为那是在爱他,其实我一直在逼他,我竟然逼他到这步田地,要他以这种方式来逼我离开。”
他的声音里,那种支离破碎的痛苦,汹涌地弥漫上来,塞满整个空间。这间空旷的大殿里,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裴逸飞沈默地看著他站在窗前的背影,那个背影,依然挺拔,却脆弱得仿佛一击即溃。
“他说过很多次,让我离开他,忘了他。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会努力忘了他。逸飞,你以後不要再跟我提他了。”
裴逸飞并不太明白他说的这些,但是有一件事,他很明白。
“我不提他,你就能忘了他?子涵,你别自欺欺人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要你忘了他,除非你死了!”
李昂很久没说话,末了,他说:“逸飞,你也忘了吧。”
“不,我忘不了!我不会去做明知做不到的事情!”
裴逸飞出宫之後没有回相府,直接策马奔杭州而去。
入夜时分,凌然正在将采来的药草分门别类。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凌然抬头,看到裴逸飞沈著脸站在门口。
凌然淡淡道:“是来兴师问罪的麽?他在里面,你进去吧。”凌然朝萧玉的房间指了指。
裴逸飞推开房门,像被钉住了一样,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萧玉躺在床上,不知道是睡著了还是昏迷著。裴逸飞几乎不敢相信,几日不见,他竟然憔悴如斯。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灰白干裂,脸颊深陷下去。瘦得可怜的身体,单薄如纸片,躺在被子底下,几乎看不到一点起伏。他在喃喃的呓语著,声音很低很轻,裴逸飞却听得清楚,他叫的是那个人的名字,一声一声,缠绵入骨,怎麽可能不爱?那分明是已经爱到了极致。
既然爱了,为什麽要伤害?为什麽?为什麽?裴逸飞看著他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突然明白过来,他一步一步往後退,那间屋子里弥漫上来的悲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一声一声的呼唤,深情而绝望。
凌然仍然在外间整理著药草。
裴逸飞哑著嗓子问:“他还能活多久?”
“也许几天,也许十几天,不过他一向意志力惊人,说不定可以撑过一个月。”凌然拿起一颗药草闻了闻,扔进一边的药筐里。
凌然淡漠的态度激怒了裴逸飞。他冲过去抓起凌然的衣领,吼道:“你为什麽不救他?你不是神医吗?!为什麽不救他?!”
凌然抬起眼睛,他的眼睛里,悲伤满溢。
“你还记得萧潇怎麽死的吗?”
裴逸飞像是被什麽东西猛然击中,松开手,浑身剧颤。怎麽可能不记得,每次午夜梦回里,将他的身心撕扯成一片一片的痛苦,他怎麽可能忘记?!
“萧潇在独孤虹手里,只呆了一天。而萧玉,是整整五年。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凌然的声音仍然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感情,“如果可以,我愿意拿我自己的命换他的命。可我最多只是个神医,不是神仙,我没有无边法力,让那些伤害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裴逸飞冲进夜色里,不停的狂奔,让夜风刮著自己的脸。如果一直奔跑不停,可不可以把悲伤甩在身後?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萧潇的坟前。他跪下去,脸贴著墓碑上的名字,泣不成声。
“小小,对不起,我帮不了你的玉哥哥。”
“小小,你在那边,过的好不好?”
“小小,我想你,我很想你……”
“小小……小小……”
……
漆黑的夜色里,看不到一颗星子,只有夜风悲鸣。
李昂继续做著一个勤勉的皇帝,他只有让自己累到精疲力尽,才能不去想他。他知道裴逸飞是对的,要他忘了他,除非他死了。
可是裴逸飞再见到他的时候,却对他说:“子涵,你忘了他吧。”
“你去找过他?”
“是。”
“他……还好吗?”
“还好。”
“那就好。”
“子涵,你是对的,放手,让他自由。”
“那你呢?”
“我跟你不一样,我放不放手,他都已经自由了。”
“我是说你自己,放手,让你自己自由。”
裴逸飞沈默。
其实,他们都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再自由了。从爱上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不可能再自由了。
时局瞬息变幻,让人难以预测。
一直潜逃在外的李勾突然出现在凤州,凤州刺史奉他为主,劫夺了运往河州边境的粮草。粮草不继,河州很快失守。岷州在萨那辛德和李勾的夹击之下,仅支持了两天。萨那辛德与李勾会和,很快破了梁州,直逼长安而来。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长安已经被四面围困,危在旦夕。李昂亲自披甲上阵,带领守城军士死守长安,叛军一时也奈何不得。
远离长安的杭州没有受到丝毫战火的波及。那片山谷更是安静得仿佛世外桃源一般,开著四季不败的花。
萧玉的身体日渐虚弱,他却从不肯卧床休息。凌然说他,他只回一句,以後有的是休息的日子。凌然给他准备的安神的药物,他通通扔掉。
他不想睡觉,他一睡觉,噩梦就会来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向他压下来。
他从来没有梦到过李昂。
他问凌然:“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麽,为什麽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
凌然正恼他不肯吃药休息,说:“他生你气,才不肯来你梦里见你。”
“是你在生我气吧。”萧玉笑,“他从不会生我的气。”他宁愿自己伤心难过,也不会生我的气。
他想起相识之初,他一遍一遍地对他说,玉,我是真的爱你。
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他也只是微笑著说,我只是想让你快乐。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用尽心思,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快乐。
他只有这麽一个简单的愿望而已,可是自己还是让他失望了。
子涵,你现在可好?
你可知道,我也只有一个愿望而已,我只想让你快乐。
他面对长安,从早坐到晚。直到他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凌然将昏迷不醒的他抱进屋内。这些天他只有在昏迷的时候才能休息片刻。
这一次他并没有昏迷太久,他在一阵刺骨的疼痛中醒过来。
他体内那股强大的内力似乎极度不满被困於这具虚弱的外壳,奋力想要撕碎它,冲出去。
凌然无计可施。他站在屋外,听著屋子里的呻吟声,从最初的压抑隐忍到後来再也无法忍受的痛苦呻吟,再到後来变得嘶哑破碎,到最後完全失声。他只能站在那里,束手无策。
他平生最自负的就是自己的医术。可是现在这一身医术却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
整整一夜,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屋子里所有的动静都停息下来,变得死一般的平静。
他推门进去,萧玉侧躺在床上,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凌乱的覆在他苍白如死灰的脸上。凌然走过去,把他扶起来。萧玉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已经被痛苦折磨得快要疯狂。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凌然知道他在说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