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时代————肖红袖
肖红袖  发于:2010年0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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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那种感觉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知道了什么是爱的时候,却有人告诉我,那不是爱情。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一】
凌晨两点半。
电话铃声。
电话里的声音迷迷糊糊的。
他反复地说:"好可怕......真的好可怕。哥,我好害怕啊......"
"怎么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拉亮床头的台灯。
然后他说:"......鬼妻。"
"鬼妻?......什么鬼妻?"
"泰国的。"
"泰国的?!"
"是泰国的。好美......也好可怕。"他断断续续地说:"......其实她早就死了,但是灵魂不愿意离开家。她丈夫服役回来了,她还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等......可是她死了啦......后来被法师收走了......尸体挖出来都腐烂了。哎呀!好恶心......"
"电视剧?"
"电影。凤凰卫视电影台放的。"
"拷。"我松了一口气,禁不住打了一个呵欠,又摸了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这么晚了还看电视?什么破台放这么吓人的片子?!"
"今天是鬼节。"

哦!鬼节。
我的心震动了一下。
我只记得情人节,因为情人节的玫瑰花特别贵。那天我买了十一朵玫瑰花,花了一百六十五元钱。我捧着花在街上走了一圈,在人来人往中伫足,双眼中充满了含情脉脉的神情。没有人知道我在做戏,没有人知道我在无人的角落把花丢进了垃圾箱,没有人知道丢下玫瑰花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
我也记得中秋节。中秋节的时候我去爬山。那山的名字叫苏仙岭。苏仙岭上有一块石头叫登仙台。据说得到的人站在这块石头上会一步登天。我站在突兀的石头上上下望,明确地结论,在这里向前一步,无论是否得道都会登天。那里四处充满了甜甜的的桂花香味。山顶的小楼里曾经囚禁过张学良将军。
我却不记得有一个鬼节。
但是小皓记得,是的,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爸爸已经死了七年。

七年应该是很长的时间,七年中会忘记很多的事情。但是小皓只有十一岁,牵着妈妈的衣角不出声地流泪,晶莹的泪水一大颗一大颗的象优质的珍珠。七年中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却惟独忘不了他落泪的样子。

"你妈妈呢?"我问。
"回乡下去了。"他说。
"给姨夫烧纸?"
"恩。"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么?保姆休息了?你不要看电视了,早点睡吧。"
"我睡不着......我害怕......"
"你啊!都是成年人了。"我叹气,说:"要不你过来吧,出门打个车。我到楼下把门打开。"
"不......"他又迷迷糊糊了,"你过来......哥,你过来吧!"
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赶到的时候,小皓已经睡着了。空调打开着,房间里冷气逼人。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里面正播着另一部恐怖片。他躲在厚厚的被子里,缩得象一团猫或狗似的,脸上竟然还有没擦干的泪水。
唉,这孩子......

轻轻地关上电视机,又把空调的温度调高几度,我蹑手蹑脚地上了床。还没来得及盖被子,小皓一翻身抱住了我的脖子。
"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原本并没有睡。
"什么啊?"我轻轻地把他的手移开。
"你为什么不结婚?"他俯在我耳边说。
"没有合适的人选啊。"
"不,你骗人。"他把脸凑近了些,嘴巴几乎要贴到了我的耳朵上,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把身子向上挺了挺,顺势点了一根烟,说:"为什么?"
"我不说。"他调皮地扭转了身子,背对着我,用手扯床单的一角,"我知道,反正我知道。"
"不说这个了。早点睡吧。"我说:"我困了。"

【二】
我的星期天通常是这样度过的。
睡到中午才起床,然后到肯德基吃中餐。吃完中餐以后去游泳或者是看下午场的电影,然后上网。半夜的时候吃夜宵。回家。睡觉。
很少有变化,如果下雨的话我会睡得久些,但一定会去肯德基,因为它离我住的地方很近。也一定会去上网,因为别无选择。也一定是一个人,因为注定,我想。

九点钟的时候别姨妈的电话吵醒,她告诉我小皓的录取通知下来了,是北广的一所分校。
我兴奋得再也睡不着,想把熟睡中的小皓叫醒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又不忍心吵了他的睡眠。他的睡相甜蜜得象只猫。
我怕起来煮牛奶,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发现自己的左眼起了眼袋。"岁月不饶人啊。"我对着镜子叹息着说。

牛奶已经冷了,上面起了一层薄薄的皮儿。
我摇动小皓的胳膊,"起来了!已经中午了!"
"恩。"他睁开单眼皮的小眼睛,又缓缓闭上。

"你妈妈说她下午回来,给你求了个平安符。"
"又是平安符?家里都能开庙会了!"
"反正戴上了就当是某种心理暗示吧。"
"暗示什么?还是明示吧!要是平安符有用,医院都关门大吉吧!"
"又胡说八道了。你妈妈说你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哦。"
"是北广的一个分校,好象在北京附近的一个县城里。"
"知道了。"
"你怎么不惊喜?哪怕有一点点反应也好嘛!"
"有什么好惊喜的?谁不知道她提前送了十万块钱?哼,有钱尽管送吧,花也花不完的。"
"你怎么了?"我惊诧于小皓不痛不痒的样子,回头看他。他正在整理自己的CD架子,本来整齐排放的碟片盒子已经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了。"你的话别让你妈听见,她会不高兴的。"
"听见又怎么啦?!"他突然地愤怒起来,把手里的CD狠狠地丢在床上,"我就是让她听见!不就是读书吗?读书!读书!读书!!在北广蹲两年,然后考托福,去什么什么美国加拿大!要不就是去德国法兰西!讨厌,讨厌!!"
"小皓!!"我的嗓门亮了起来。
"你疯了你?这不挺好的么?我想去还没机会呢,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长不大啊你?!"
"你想去你去好啦!"他的眼圈红了,"总之我不想离开......离开这里。"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小皓都不是个问题少年或青年。他的成绩很好,爱好广泛,还是学生会的干部。他还很多才多艺,从小到大都是堆在获奖证书里面的。他乖得象兔子,狡黠得象狐狸,但我从未发现他会暴躁得象狮子。
无话可说的青春啊。
我实在无话可说,把早餐--所谓的早餐端到桌子上,然后披上外衣走出门去。

刚在肯德基叫完东西,小皓便拨通了我的手机。
"哥,我下午想去海底世界玩儿,你陪我去吧。"
"不行,我有事儿。"
"你有什么事儿啊?"他闷嘟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有自己的事儿。"我补充说:"店子里没人守。"
"小吴呢?她放假了?"
"是啊。"
"你骗我。"他的声音更低了,很低,很慢,"小吴没放假,我打过电话问她了。"
"恩。"我只能恩一声。
他抽泣了。
"哥,还有两天我就要去北京了。"
"那你就早点整理东西做准备吧。"
"可是我想让你带我出去玩儿。"
"哭什么?收拾完东西就带你去。"
"我不......小时侯你就骗我,你们到苏仙河游泳,就让我去找你的钢笔,等我在床底下找到你的钢笔时,就找不到你了......"
"好啦好啦!"我说:"你过来吧!不过不去海底世界,我们去看电影。《珍珠港》。很好看的。"
"好!"他"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五分钟后,他准确无误地在肯德基找到了我。我的可乐还没有喝完。

【三】
影片很长,从电影院里出来的时候人感觉到疲惫了。
靠着玻璃餐厅的一角,我开始喝冰豆浆。
对面的小皓很静。
轻轻地抿了一口豆浆,他突然问:
"电影好看么?"

"你不也看了吗?你觉得呢?"
"不好看。"
"为什么?"
"因为丹尼死了。"
"哦......剧情的需要吧。"
"如果什么时候剧情也需要我死呢?"
"哈哈。臭小子,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呢!"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他又静了下来。
我喝完豆浆,站起身来。"好了,电影也看完了,你回去吧,我去店子了。"
他缓缓站了起来。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他的腿在抖。
"你怎么啦小皓?"我急着问:"到底怎么了?"
他深呼吸,坚持着转身走向门口。
"哥,我走了。"他说:"我知道你不是去店子里,"他带着哭腔说:"你,是去上网。"

我的心被他搞乱了,是莫名其妙地烦乱。
从台北豆浆店里出来后,我已没有心思上网。我闷闷的乐地走进了自己的店子。
我的服装店的名字叫"酷体男孩"。

我对小吴说:"帮我把U2的紧身衣拿来。"
小吴问:"黑色无袖的那件?"
我说:"是的。"
小吴说:"你去干什么呢?"
我说:"去酒吧坐坐。"
小吴一边帮我找衣服一边说:"哦,对了,你姨妈打电话找过你。"
我说:"她没打我的手机。"
小吴说:"你的手机呢?"
我说:"手机......哦。手机......"

我已经丢了三部手机。
第一部丢在酒后的街上,那一年我二十二岁。我只有酒醉了才能那么放肆地哭,只有那么放肆地哭才会忘乎所以,只有忘乎所以了才会丢手机。所以我丢了,没有去找。
第二部丢在了一个神秘的地方,那一年我二十五岁。那个地方真的很神秘,我只去过一次。因为我再去的时候就找不到了。网友带着我转了很多弯儿。那些大街小巷、梧桐树背后的阴暗小楼......我转晕了。
第三部丢在......丢在江水里。小美跟我分手的时候。那手机里传来的是她哭泣的声音。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哭。轻轻的连绵不绝的。但是她的哭声伤害了我的自尊。
可我知道这一次手机没有丢。
它一定是在小皓的床上。

我犹豫可很久,还是没有问他。
我突然想逃到一个地方去,没有人的地方,角落或者是天堂。
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但总之不管我想得对还是不对我都觉得不对。

然后姨妈打电话来说小皓不见了。
他背着背包拿着我的手机出了门,好象是出走,也可能是去露营。

必须要找到他,因为明天下午五点,他必须要登上去北京的火车。

我穿着黑色紧身衣穿过城市汹涌的车流,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个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如此脆弱不堪。
事实上如果他想逃匿,我根本无从找寻,但我还是在苏仙河畔找到了他,就是我常来钓鱼的地方。
我总感觉他会在那里,于是凭感觉找到了那里,他果然在那里,而且支起了帐篷,升起了一堆篝火。

我说:"你干什么?你其实根本就不想失踪。"
他坐在火堆边,不看我,说:"我要走了啊。"
"可......"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了。
他往火里填柴。
我说:"不要再填了。火已经很旺了。"
他说:"可是,哥,我要走了啊!"

【四】
我经过了若干次分别,场面浩大的毕业晚会,撕心裂肺的情人分手夜。但我没经历过告别一个小男孩,偏执的莫名其妙的读书的男孩。
这个男孩是我的表弟。
我搓着双手,说:"你不想去是吗?其北京竟挺好玩的,真的。"
"我知道。"
"恩,很大,很漂亮......北京电影制片厂附近有浩大的北漂一族,据说有十几万人,喝,美女如云......"
"我没兴趣。"
"一毕业就有很多人守在校门口招聘,都是各个地方的电视台的,普通的主持人底薪每个月都不少于六千,北广可是全国唯一一家培养专业电视人才的正规院校......"
"我说了没兴趣。"
小皓说他没兴趣,我知道他真的是没兴趣。
他说:"哥,你钓鱼吧!"
我说:"你把电话给我先给姨妈打个电话。"
他说:"不!"
我急了,去拿他的包,他死死地抱住。
我试图抢过来,去饿看见了他满脸的泪水。
"你这孩子......"我挥手打的耳光,他却连躲也不躲,我收手了,指甲却刮伤了他的嘴角。
后来我说:"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说我们今晚在一起玩,不回去了。"
天便暗了下来。

唉!我青春期的时候没有如此执拗过,可能真的是时代不同了。
我也人想起来什么似的,"今晚卫视直播张信哲演唱会,现场演唱《信仰》和《过火》。"
他却哽咽着说:"我希望今晚卫视直播我。"

河边的蚊子越来越多,夜风吹得帐篷呼呼作响。
我蹲在河边抽烟。
小皓说:"我怕。"
我说:"你怕什么?"
小皓说:"午夜凶灵。"
我笑:"你神经病。"
他说:"我不神经。"
我说:"那你神经兮兮的。"
他说:"哥,我要听你唱歌。"
我说:"唱什么?看你哭得象花猫似的,唱《男人哭吧,不是罪》好么?"
他说:"不,我要听齐秦唱的《情人的眼泪》。"
我说:"那你听齐秦唱去。"
他说:"你就是齐秦。"
我说:"你神经病。"
他说:"我不神经。"
我说:"那你神经兮兮的。"
他说:"我要听。"
我说:"那我不唱《情人的眼泪》。"
他说:"那你唱什么?"
我说:"《上海滩》。"
他说:"许文强爱上了丁力。"
我说:"你神经病。"
他叫:"我不神经!"
我叫:"那你神经兮兮的!"
他叫:"我要听你唱歌!唱《情人的眼泪》,你唱啊!唱啊!!"

往火堆里填柴。蚊子成团成团地滚过来。夜风有点儿凉。小皓抱着无辜的肩膀,白净的不知什么时候抹上了炭黑。他浑然不觉,眼睛只是盯着火苗看。
"嘀--嘀--"有人打我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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