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站直了身体,道:“我没事,我们继续吧。”
李昂没有发话。梁守谦跑去搬了一把椅子放到萧玉身边,然後一声不吭站回自己的位置上。
等萧玉坐下,李昂又看他两眼,才开始继续讨论城防战事。
会谈持续了将近三个时辰,众人拟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并且做好了万一战败的撤退准备。长安城中几十万百姓的性命,不能全压在一场没有必胜把握的战争上。如今李勾守在西门,南面东面和北面都是萨那辛德的兵马,李勾倒戈,不仅增加了李昂这一方的战力,也为必要时候城中百姓的撤离提供了方便。
等众人离去,已是黄昏时分。萧玉靠在椅背上,明显体力不济,额头上直冒虚汗。李昂有点後悔让他参与这场会谈,如此庞大而细致的计划,劳心劳力,三个时辰下来,连他都感觉有点疲累了。
李昂将他抱起来,手掌抵在他後心处,一股内力缓缓送入他体内。片刻之後,萧玉缓过来,道:“我觉得好多了,你收手吧。”
李昂见他气色确实有所好转,便收了功。
“子涵,你这样让我公然露面,不怕朝中大臣们非议?”
“那我总不能让你一直躲躲藏藏。我要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喜欢你,不是什麽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有母後,等战事完了,我带你去见她。”
萧玉想起裴度离开之前隐忍怒气的样子,以及梁守谦等人初见他时青白难辨的脸色:“你让他们接受我,会不会有点太强人所难?”
“怎麽会,你不觉得刚刚他们几个其实挺喜欢你的。”
“有吗?”萧玉想了想,他只记得那几个人刚开始别别扭扭的样子,离他远远的,生怕沾惹什麽东西上身似的。後来他全副心思都用在战事上,也没注意到别人对他的态度有没有变化。
“人家梁都尉亲自给你搬椅子坐,你怎麽一点都不领情?”
萧玉想起那个虎头虎脑的年轻将领,微微笑起来。他并不在意别人怎麽看他,以前那麽多的屈辱和不堪都忍了下来,又怎麽会在意些许冷眼。他此刻能和李昂在一起,便已觉得满足,能多呆一刻,便多偷得一刻幸福。至於明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明日,又何需为这些身外之事烦扰。
萧玉在李昂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脸埋进他胸前,闭上眼睛。
“乏了麽?到床上去睡。”
“我不睡,躺一会儿。这里比床上舒服。”
太阳已经落下去,最後一点余晖从窗户照进来,昏暗的光线里,依稀可见香炉里轻烟嫋嫋升起。屋外三三两两的宫女走过,宫灯渐次亮起来。
李昂拥著怀里的人,恍然觉得自己千年以前就这麽抱著他,千年悠悠岁月,心底的那个人从来也没有变过。
萧玉睁开眼:“你在想什麽?”
李昂笑了笑,没有回答,低下头轻轻吻住他的嘴唇。那一点温柔缠绵在这清冷暮色里晕开来,渐渐的浓烈。
在这个吻彻底失控之前,两个人很默契地一起停下来,然後一起意识到好像有什麽不对,然後一起转头看向门口。
一个小孩儿扒在门框边,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们俩。
两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仓惶窘迫地分开。
那小孩儿瞅了瞅李昂,又瞅了瞅萧玉,然後迈开两条短腿朝李昂扑过来:“父皇,父皇。”
萧玉很快镇定下来,看那小孩儿,大概三岁左右,那鼻子眼睛一看就知道是李昂的儿子。把李昂缩小几倍,脸上棱角磨磨平,就跟这小孩儿一模一样了。
小孩儿见萧玉看他,似乎不好意思,脸藏进李昂怀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瞄萧玉,瞄了一眼,又飞快地藏起来。萧玉瞧著实在有趣,忍不住笑起来。
李昂一把将他揪出来:“好了,你小子还给我装害羞呢。”
那小孩儿拍手笑:“父皇,这个哥哥真好看,天儿喜欢。”
李昂失笑:“你这个小色鬼。跟著你的人呢,这麽晚怎麽让你一个人乱跑?”
“父皇,你好久都没有去看天儿了,天儿想你。她们都不带我来,说你很忙。”小孩儿很委屈地撇了撇嘴,瞬间又换一副搞怪又邪恶的笑脸:“原来你在这里跟这个哥哥玩亲亲呃……”
李昂和萧玉两个哭笑不得,又多少有点心虚。
“你这跟谁学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很认真的回答:“父皇,我跟你学的呀。”
萧玉坐在一边忍笑,可没忍住。李昂脸上不太好看。小孩儿很机警地意识到李昂现在不是一个很合适的撒娇对象,从他身上爬下来,然後爬到萧玉腿上。
萧玉完全没有对付小娃娃的经验,面对这个缩小版的李昂手足无措。小孩儿嘻嘻笑著,抱著萧玉的脖子对著他的嘴啃下去,显然玩亲亲这招他已经不是初学了,啃得像模像样。萧玉抱他也不是,推他也不是,躲闪之间,被啃了一脸口水。
“李天,你给我下来!”李昂抓著他後背的衣服将他拎起来。这个叫李天的小家夥似乎意犹未尽,挥舞著胳膊挣扎著扑向萧玉。
正闹著,兰心急匆匆地跑进来,看到李天,松了口气,对李昂道:“皇上,成庆宫的嬷嬷们正在到处找太子殿下呢,没想到在这里。”
李昂心中不悦这些下人们疏忽大意,让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到处乱跑,皱眉道:“让她们过半个时辰来接太子回去。”
兰心正准备退下,却见殿外进来几个人,当先一个女子,云鬓凤钗,罗裳玉带,正是李天的生母王贵妃,身後跟著几个宫女和嬷嬷。
王贵妃进门之後盈盈一拜:“臣妾叩见皇上。”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似乎停止流动。
李昂没有理王贵妃,却先回头看了一眼萧玉。萧玉目光落在王贵妃身上,面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手搁在椅子扶手上,麽指顺著木纹来回划著圈,李昂很熟悉他这些小动作,知他心里不自在。
李昂回转头对王贵妃道:“你平身吧。”
王贵妃起身抬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对上萧玉的目光。萧玉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眼前这个女子,仪态端方,姿容温雅秀丽,可眼中蕴藏著一股光芒,像是极端的热烈,又像是极端的冷酷。萧玉心里清楚,这个女子并不如她的外表一样温顺。
王贵妃与萧玉的目光一触即离,微微垂首,对李昂道:“臣妾来接太子回去。臣妾疏忽,没有管好太子,还望皇上恕罪。”
李天自王贵妃进来就一直乖乖地站在李昂身边,他不怕李昂,却有点害怕自己的母亲。
“天儿,跟母妃回去。以後不许自己乱跑。”
李天扯著李昂的衣角,可怜兮兮的喊了一声:“父皇……”
李昂安慰道:“天儿乖,先跟母妃回去,父皇明天就去看你。”
小孩子心思简单,听他这麽说,马上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走到母亲身边,把手放进她手里。
王贵妃行了礼告退,然後牵著李天离开了。
萧玉心中烦闷却无处排遣。他早就知道李昂有妻子,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却是另外一回事。如果说不介意,那是自欺欺人,要说介意,却又似乎找不到介意的立场。她是李昂名正言顺的妻子,而自己才是中途插进来的那个。他以为只要李昂真心待他,他可以不在乎名分,可在这凡尘俗世,竟是谁也不能真正超脱。
李昂一直坐在他旁边看著他,他搁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只手,食指一下一下敲打著,速度越来越快,然後他突然停下来,偏过头横了李昂一眼:“你看什麽?看我很好笑是不是?我说过不在乎,可我其实很在乎!”
李昂很不合时宜地笑了,萧玉一向冷静自持,这麽烦躁地发脾气,实在难得一见。
萧玉见他笑了,自己也觉得好笑,偏又不想让他看见,只好转过头,拿後脑勺对著他。
李昂绕到他面前半蹲下来与他平视:“玉,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麽?”
“你不高兴,便是我错了。”
萧玉看著这个一直倾心相护,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的男人,还有什麽比这个人更重要呢?他倾身向前,双臂搂住李昂,李昂回抱住他的腰,这个姿势不太舒服,可两人谁也没有想要动一下。
萧玉心里的烦闷散了一点,问道:“你有几个妻子?”
“一个。”
“皇帝不是有三宫六院麽?你怎麽只一个?”
“不喜欢的人,娶一个已经太多了。”
“可她是真的喜欢你。”
“你怎麽知道?你不过只见了她一面而已。”
萧玉没有回答,实际上他也说不清楚,可他就是知道,那个女子深爱著李昂。这也是他烦闷的真正原因。他不可能和一个女人分享李昂,可他不知道该怎麽解决这个问题,他既做不到视而不见,也无法让这个女人消失。於是他很鸵鸟地决定,暂时不去考虑这个问题。他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三日之後,还有一场胜负未定的大战,而自己的身体,不知还能撑过几日。未来,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目的地,他能做的,只有珍惜今日相守的每时每刻。
王贵妃完全没有为这个问题困扰。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她要萧玉死。
她从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并且会很快付诸行动。当年她在围猎场第一次见到李昂,她就知道,她想要这个男人。三个月之後,她成了李昂的妻子。
现在,她想要萧玉死!
她知道李昂从来没有爱过她,她不在乎,他不爱她,可也没有爱过别人,这个人就好像没有心一样。李昂以前在外面有过多少人,她也不在乎,那些人对他来讲,什麽都不是,而她是他唯一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无论如何,她是他最亲近的人。她一直都这麽认为,直到今天她见到萧玉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李昂会用那种眼神看一个人,好像那个人是这世上最最珍贵的宝贝。
如果有人可以占据他心里的那个位置,那这个人只能是自己。
王贵妃急匆匆地往前走,李天被她拉著,踉踉跄跄地跟著。
“娘,你慢一点,我跟不上。”
王贵妃停下来,低头看著那张和李昂酷似的脸,突然厌恶地甩开他的手。
李天站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只一眨眼的功夫,王贵妃又恢复温柔的表情,把李天抱起来,轻声哄他:“天儿不哭,乖,不哭。”这个孩子是她和李昂之间永远也无法割断的联系。
李天的眼泪又收了回去,他怎麽也无法明白,娘为什麽一会儿讨厌他,一会儿又喜欢他。
成庆宫的花房内,温暖如春,不同时令的花都在这里争相盛放,明媚鲜妍又不失雅致。王贵妃细心地修剪著花枝,这个花房陪她度过了大半寂寞的时光。她至今还记得李昂对她讲的第一句话,美人如花,那是五年前在将军府的花园里。
一名宫女匆匆走进来回道:“娘娘,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王贵妃停下手中修枝的剪刀,直起身:“哦?太後如何反应?”
“太後已经往麟德殿去了,我从来没见过太後气成这样呢。”
王贵妃微微笑了笑:“你做得很好。”
“娘娘,依奴婢看,太後是个活菩萨,恐怕不会真拿那个人怎麽样。”
“太後不会杀他,却也绝不会容他留在宫里,只要他一出宫,立刻来通知我。”
“奴婢明白。”
那名宫女悄悄退下。王贵妃继续专心致志地修剪花枝,嘴角含笑,秀丽容颜更胜花娇。
太後带著一班随从和护卫来到麟德殿。
守在殿内的风云十二骑齐齐出来迎驾:“微臣叩见太後。”
“都起来!”
风云十二骑迟疑著没动,太後显然是冲著萧玉来的,并且很明显来意不善。
“怎麽,你们连我的路也敢挡?!”太後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天家的威严。
“微臣不敢。”十二人只好起身让路。太後的面子连皇上也不能不给,他们自然不敢公然违抗。
萧玉喝了药正躺床上休息,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声,起身欲看个究竟,衣服还没整好,就见一群人拥著一名宫装妇人闯进来。他虽没见过这妇人,看样貌年纪和这架势,也不难猜到。他不慌不忙跪下行礼:“萧玉见过太後。”
萧玉此时外衣披在身上,还没来得及扣好,头发也有些凌乱,加上他本就气虚体弱,看在太後眼里,活脱脱就是一副娇柔无力的放荡模样。
太後隐忍怒气,仍不失端庄的风度,冷冷道:“抬起头来。”
萧玉胸中有些窒闷,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与太後对视。
这是一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虽然苍白消瘦,仍然不减他的美丽。
太後之前听到传言,皇上被一个青楼小倌美色所迷,养在寝宫之内,夜夜淫乱欢好。她本来不信李昂会做出如此荒堂之事,现在这番情景,不由得她不信。太後从小长於世家贵族,读的是圣贤诗书,学的是礼仪道德,女子为娼在她看来已是不知廉耻,何况是男子。
太後气得浑身发抖,她一贯良好的教养也无法让她保持平静。她气眼前这个在她看来放荡无耻的男子,更气那个让她失望的儿子,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
“你给我马上滚!皇宫里容不下你这种东西!”
萧玉站起身,太後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阴沟里的一只老鼠,他直视著这种眼光,很平静的道了句:“萧玉告辞。”然後转身就走。
太後意外地愣住,她满腔怒火要朝这个人发泄,却被硬生生给憋了回来,那平静的态度更像是一种蔑视。
屋子里其他人也没料到他会这麽干脆地离开,兰心脱口叫道:“公子,你不能走。”然後转向太後恳求:“太後,求求你不要赶公子走。请你看在皇上的份上,不要赶他走。”
“我就是看在皇上的份上,才非赶走他不可!你们是怎麽伺候皇上的?怎麽能让这种不三不四的人靠近皇上身边?!”
风云十二骑看著萧玉一个人离开,面露焦急之色。太後明白他们心中所想,怒意更盛:“今天你们谁都不许出这个门!谁胆敢去找他回来,以抗旨论处!”
太後带来的一班侍卫中有几个人站出来:“太後请息怒。请容我等遣他出宫。”
太後道:“你们去吧。吩咐宫门守卫,以後不许他靠近皇宫半步!”
萧玉刚走出麟德殿,就见四个侍卫从後面跟上来。
萧玉停下来,冷冷道:“我认识出宫的路。”
为首一人躬身道:“请让我等护送公子出宫。”
萧玉扫视他们一眼,略觉疑惑,也无意去追究他们到底是护送还是遣送。他走在前面,四人紧随左右。出宫之後,这四人还是寸步不离地跟著他,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你们还跟著我做什麽?”
“奉皇上之命,保护公子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