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看著他恍恍惚惚摇摇欲坠的样子，伸手扶住他，很担心的问：“玉，你觉得怎麽样？”
　　萧玉像是突然被惊醒一样，瞬间又站得笔直。
　　“我没事。”他挣开李昂的手，“裴逸飞伤得很重，你去看看他。”
　　裴逸飞此刻的样子实在糟糕透了，脸上身上都是血，头发披散下来，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他朝李昂呲牙笑笑：“放心，还死不了。”
　　李昂没好气道：“你要敢死在这里，看我给不给你收尸！”他实在有点气恼裴逸飞不知死活的独自来找独孤虹，嘴上虽然这麽说，手上却一点不敢怠慢，悉心为他运功疗伤。裴逸飞伤得一塌糊涂，若不是之前萧玉已经给他稳住伤势，此刻恐怕生死难料。
　　“我若不能为小小报仇，绝不苟活於世。幸好独孤虹已经死了，否则，还真要麻烦你给我收尸了。”
　　萧玉脸上血色退得干净，颤抖著问：“你说什麽？！小小怎麽了？”
　　裴逸飞和李昂同时意识到，萧玉还不知道萧潇已经死了。裴逸飞犹豫的看了李昂一眼，李昂低下头，这件事情早晚都是瞒不住的。
　　裴逸飞道：“小小死了。”
　　萧玉觉得脑子里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嘶叫，小小死了！小小死了！！这声音像是千万根细针，穿刺进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之前受的内伤更加凶猛的爆发出来，胸中有什麽东西在横冲直撞，涌上喉头的血腥味再也压制不住，喷出一大口鲜血。
　　拉满的弦在这最後的冲击之下，啪的一声断裂。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倒下去的时候，他想，就这样结束吧，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天目山一战，朝廷大获全胜。歼敌两千余众，剩余近一千人，除了欧阳珂不知所踪之外，其余全部弃械归降。天圣教各地分坛，也在逐步清剿。
　　李昂一行人暂时落脚在杭州府衙。
　　深夜，李昂处理完繁重的公务，回後院歇息。他眼睛里布满血丝，面容憔悴，眉头深锁，仿佛背负著千斤的重担。
　　李昂推门走入房间内，床上那个人，依然毫无声息的躺在那里。整整三天，他一直这麽安静的躺著。以前他昏迷的时候，会挣扎，会呻吟，会哭泣，李昂总是会因为他痛苦的挣扎揪心不已。而现在，这无言的安静，更加让人无法忍受，李昂的心已经痛到麻木，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李昂走到床边，握住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原本完美无缺，现在，每根手指都短了一截，断口处依稀可见当日的血肉模糊。李昂小心翼翼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吻过去。
　　烛火摇曳，照著他长长的眼睫仿佛在跳动一般，很多次 ，李昂都怀著那麽一点小小的希翼，希望那真的是他的眼睫在跳动，希望下一刻他会睁开眼睛。可是每一次希望都变成失望。他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即便是在前天晚上寒痛发作的时候，他也只是那麽安静的躺著。如果不是李昂一直握著他的手，察觉到他的身体冰冷的异常，别人根本不会发现。那股寒气杂乱无章的在他体内冲撞，比前两次更加凶猛。李昂差点就压制不住，幸好当时风三来找他，合两人之力才把那股寒气压了下去。李昂见过他以前发作时痛苦难当的样子，可是现在，他宁愿默默承受这种痛苦，也不愿意挣扎一下。
　　李昂何尝不懂，他太累了，累到无力再挣扎，累到无力……再活下去……
　　萧玉在黑暗里沈沈浮浮不知多久，眼前出现一道柔和的光芒，从天上洒下来。
　　“玉儿──”
　　他抬起头，看到娘亲在叫他，朝他招手，爹爹站在娘亲旁边，朝他微笑。
　　“玉哥哥──”
　　那是小小，清脆的声音，咯咯笑著。两只胳膊伸向他，就像他老是喜欢抱著他脖子那样。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飘起来，慢慢飘向那道光芒的尽头。
　　“玉──”
　　这是谁在叫他？谁在叫他？这声音里为什麽会有这麽深的痛苦？这声音为什麽会让他的心脏疼得要窒息？他不想再疼了，他继续往上，努力地想要摆脱这声音。
　　“玉──”
　　这声音像是系在他心脏上的一根线，他越往上飘，扯得他的心越疼。他忍不住朝下看，他看到那个人，一如既往的朝他温柔的微笑，那双眼睛里的痛苦，让他再不忍远离一步。
　　李昂感觉到那只手动了一下，他猛然抬起头，看到萧玉眉头微微皱了皱，吐出一句极轻的呓语：“子涵……”
　　李昂压抑住心中的狂喜，轻轻唤他：“玉，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看到萧玉的眼睫动了一下，他敢肯定，这一次是真的。果然，下一刻，萧玉睁开了眼睛。
　　“玉，我以为你……”他一句话没说完，头埋下去，额头抵在萧玉的手背上。
　　萧玉感觉到手上温热的液体。那液体像是烙铁一样烙在他的心上，烙得他的心一阵一阵的抽紧。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李昂流泪，或者说，感觉到他流泪。因为李昂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是他惯常的那种微笑，看不到一丝眼泪的痕迹。
　　萧玉浑身难受，稍微动了动，眉头皱起来。
　　“我手疼。”
　　李昂连忙放开他的手，是他握得太紧了，他手指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萧玉看著他小心翼翼，惶惶不安的样子，心里像是有什麽东西堵著，钝钝的疼。
　　他轻声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想好好睡一觉。”
　　“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听上去像是在控诉。萧玉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看著李昂疲惫不堪的面容，眼睛里布满血丝。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王爷，短短的几个月，竟已平添了这许多风霜。疲倦的又岂止是他自己。
　　“子涵，你要是觉得累了，就放手吧。”
　　“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再累我也愿意。”
　　这一次，萧玉没有离开。他不忍再离开他，却也不敢靠的太近。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总是会伤他一场。他只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伤他少一些。他想过就此决绝的离开，找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安静的过完剩下的日子。可是他舍不下，舍不下那个脆弱的，会流泪的李昂。他也想过，就这麽陪在他身边，在自己还能给他幸福的时候，尽量多给他一点幸福。可是，在给他幸福之後再收回，也许比从来就没有给过他要更加残忍。
　　他走进一个绝地，进或退都没有出路。
　　李昂走进後院，看到萧玉坐在回廊上，眉头深锁，不知道在想什麽。他仍然不快乐。
　　李昂想不明白为什麽，独孤虹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再威胁到他，他现在可以自由的呼吸，自由的生活，可是他还是不快乐。
　　“玉，我们搬回唯情庄去住好不好？”这杭州府衙虽说够富丽堂皇，但是李昂觉得萧玉肯定更加喜欢唯情庄的清幽雅致。
　　“不用了，免得你两处跑。”
　　“不会，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
　　“那你什麽时候回长安？”
　　这件事情比较棘手，李昂还没有想好该怎麽办。他试探性的问：“你会不会跟我回长安？”
　　“我去长安？”萧玉看著李昂，好像这是一个很荒诞的提议，“我要以什麽身份跟你回长安？”
　　李昂坐到萧玉对面，握起他的双手：“玉，我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让你快乐？”
　　萧玉看著李昂，很久都没有说话。李昂从来也看不透他的眼睛，他只看得到他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悲伤，却看不透那悲伤的背後，到底是什麽。
　　良久，萧玉说：“我要你离开我，忘了我。”
　　“我做不到。”
　　“我什麽都不要，我只要你离开我，忘了我。”
　　“我什麽都可以为你做，唯独这一点做不到。”
　　一个封闭的圆，怎麽也走不出去。
　　李昂发现萧玉不再像以前那样拒他於千里之外，却仍是小心翼翼的保持著距离。他能感觉到萧玉心里有一扇门，始终对他关闭著。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法探知那扇门後面，到底隐藏著什麽。他已经不太执著於萧玉会不会爱上他这个问题了，他只想让他快乐起来，不管这快乐是不是与他有关。他想尽一切办法哄他开心，有时候萧玉也会忍不住笑起来，只是在他笑的时候，眉宇间仍是有一股怎麽也解不开的郁结。李昂想起，自己从认识他到现在，竟是从未见他真正开心地笑过。
　　唯一让李昂觉得欣慰的是，萧玉的身体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好。只要他的身体好起来，其他的都可以留给时间慢慢解决。他会渐渐忘记那些不堪的过往，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这天，天气非常好，花园里满园的菊花开得正豔。在这深秋的天气里，却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蝴蝶，在花丛里穿来穿去。萧玉站在花园中间，眼光追随著那几只蝴蝶，不知想起什麽，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李昂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到过那样的笑容，那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快乐的笑容。
　　李昂觉得整个世界都因这笑容亮了起来。
　　“你喜欢蝴蝶？”
　　“我很小的时候，住在一个山谷里，那里有很多蝴蝶，还有很多花，一年四季都不凋谢。”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无忧的日子，现在再想起，恍若隔世一般。
　　“可惜我忘了它在哪里了，怕是永远也回不去了。”萧玉叹息一声，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李昂想，他一定要留住这样的笑容，哪怕付出所有，他也一定要留住这样的笑容，他要他永远这样快乐地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兰心兰月进来摆好饭菜，却只有一副碗筷。通常李昂都会陪他一起吃饭，总是要看著他把他准备的东西全部吃完才肯罢休。
　　萧玉一个人扒了几口饭，放下碗，问道：“怎麽不见你们皇上？”
　　兰心答道：“皇上出门去了，大概过几天才回来。”
　　“有没有说出去干什麽？”
　　”没有，走得很匆忙，只交代我们好生照顾公子。“
　　萧玉觉得有点纳闷，天圣教余党基本上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朝中局势也还算稳定，现在唯有萨那辛德在河州边境作乱，朝廷的援军已到，应该也不至於这麽快就被攻破。什麽事情让他这麽匆忙的离开？
　　兰月看他凝神发呆，似乎没有再动筷子的意思，道：“公子，你再吃点吧。”
　　萧玉回过神，继续扒饭。过了一会儿，又问：“最近有没有发生什麽事？”
　　兰心有点不解：“公子指的是什麽事？”
　　兰月却明白他要问什麽，答道：“没有，最近太平的很。”想了一下，又道：“哦，对了，太後有派人来，说是太子病得很重，催皇上赶紧回去。”
　　“太子？皇上的儿子？”萧玉问完马上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李昂身为皇室贵胄，到了年纪自然会娶妻生子，有儿子有什麽好奇怪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娶妻生子，对於他的世界来说，太陌生，太遥远。
　　“皇上就这麽一个儿子，皇上登基，自然就立他为太子。”
　　“那……皇後是个什麽样的人？”
　　“皇後？皇上还没有立後呢。皇上以前的王妃现在被册封为贵妃。”
　　突然意识到李昂有妻有子这个事实，让萧玉觉得很别扭，他却不知道到底别扭在哪里。李昂是个男人，并且还是个皇帝，他不仅会有妻有子，以後还会有三宫六院，子女成群。他不知道该用什麽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事实。也许他应该高兴？至少在自己离开之後，他不会寂寞。
　　萧玉继续吃饭，却食不知味。
　　兰心小心翼翼的开口，说：“公子，你跟皇上一起回宫吧。”
　　萧玉没有说话。
　　兰心接著说：“我从小就跟在皇上身边伺候，从来也没见皇上对谁像对公子这样。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你昏迷不醒的那几天皇上什麽样子，如果你醒不过来，皇上怕是也活不下去的。就算活下去，以後也不会再开心了。公子，求求你了，你跟皇上回去吧。”
　　萧玉还是没有说话。
　　兰月在一边轻叱：“兰心，别胡说八道。”
　　“我哪有胡说，本来就是嘛……”兰心突然住了嘴，兰月朝她使了个眼色，她看见萧玉紧紧攥著筷子的手，在发抖。
　　萧玉放下筷子，道：“我吃完了，你们把这些撤了吧。”说完站起身，朝卧房走去，“我想休息一下，你们去忙你们的，不用来伺候了。”
　　萧玉关上房门，顺著门滑坐到地上，头抵在膝盖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看上去虚弱而疲惫，跟他在别人面前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走到床边，靠著床头躺下，闭上眼睛，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你怎麽不继续装？”
　　萧玉睁开眼，凌然站在床边，有点愠怒的看著他。凌然应该早就在他房里了，刚刚进来竟然没有发现。
　　萧玉虚弱的朝他笑笑：“装不下去了。”隔了一会儿，又道：“凌然，我想，是时候该离开了。”
　　“你现在走得动麽？”凌然口气不太好。在别人看来，萧玉的身体在一天一天好转，只有凌然知道，他的身体在一天一天不可挽回的衰弱下去。而他在别人面前强撑，只会加速他的衰弱。
　　“凌然，你在生气。”
　　凌然闭著嘴不说话。
　　萧玉又问：“裴逸飞伤势恢复得怎麽样？”
　　不问还好，一提裴逸飞他更加生气。
　　“死不了！ 不过他要是再这麽折腾，死了我也不管！”
　　一大清早，裴逸飞非要跑去给萧潇上坟，腿上断了的筋骨刚刚好了一点，回来路上又摔了一跤，这回至少又得在床上躺半个月，内伤还没好完全，又染了风寒。
　　凌然确实很生气，他拼命想救人性命，这些人却拼了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萧玉似乎是累了，又闭上眼，过了一会儿，说：“今天是小小生日。”
　　凌然刻意没有提萧潇，他知道那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一碰就疼。可就算他不碰，那道伤口还是在那儿。
　　凌然看著萧玉的样子，再也生不起气来。他心中的悲伤早已超出负荷，可他仍然不得不，故作坚强。
　　“你打算什麽时候走？”
　　“今晚。”
　　“其实你可以不必走。还有一线希望，你可以活下来。你知道的。”
　　萧玉闭著眼睛，没有答话。
　　“萧玉，以前，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你从来不放弃，这一次，为什麽不试一试？”
　　还是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有多麽想活下来，多麽想一直陪在他身边。萧玉，我知道你有多爱他。”
　　“凌然，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我试不起。”
　　这天晚上，萧玉没有走成。他寒痛发作了。这次没有李昂在身边，一夜折腾下来，第二天早上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他让凌然找了个借口把兰心兰月两姐妹挡在外面，一直睡到中午才勉强起来对付了一顿午饭。兰心兰月觉得他气色不太好，却也没有多起疑心，萧玉正常的时候脸色本来也比常人要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