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一点头：“是。”
　　李昂看向站在一旁的王智兴，一字一句下达命令：“现在，马上，攻打天目山！”
　　萧潇死了，裴逸飞唯一会做的，就是找独孤虹报仇。李昂只希望现在还来得及救下他。
　　还有一件事，云一觉得必须向李昂汇报：“一个时辰之前，萧玉公子也上了天目山。”
　　李昂一言不发，起身走出帐篷，牵过一匹马，上马疾驰而去。风云十二骑紧跟著随护左右。
　　王智兴整军出发，三万大军浩浩荡荡朝天目山进发。
　　裴逸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著，或者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身处人间还是地狱。
　　每一剑砍下去，都溅起一片血光，伴随著一阵惨嚎。
　　他无法停下来，一剑一剑狠狠的砍下去，没有章法，没有招式，不断围攻上来的人一个一个倒在他剑下。雪雾散开，仿佛世界末日。
　　似乎只有杀戮才能减轻他心中的痛苦和悲伤。
　　他看见鲜血从那具小小的身体里流出来，无声的蔓延。一天一地，全都被染成血红。
　　他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复仇！
　　围攻的人越来越多，却渐渐的没有人再敢上前。众人将裴逸飞团团围住，却没人敢动。裴逸飞浑身是血，头发散乱，双目赤红，脚下全是尸体和残肢，俨然就是来自地狱的复仇之神！
　　“独孤虹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动。
　　裴逸飞腾身而起，长剑刺出，又有几人应声而倒。其余的人惶惶然後退几步。
　　“独孤虹在哪里？！”裴逸飞再问，声音里寒意更盛。
　　众人互相看一眼，不敢回答，也不敢上前迎战。
　　剑光再起，众人纷纷弃甲而逃。
　　山间忽然一阵风起，逃散的众人竟被这一阵风逼得挪不动脚步。惊疑之中，却见一人从山背处走出来，众人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的跪下，齐声道：“教主！“
　　来人正是独孤虹。
　　裴逸飞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举剑便刺向独孤虹，恨不能将他立刻斩杀於剑下。独孤虹轻易地化解了他的攻势，冷冷吐出几个字：“不自量力！”
　　裴逸飞身法未停，变招再攻。无奈他终究非独孤虹敌手，几十招过後，被独孤虹一掌打飞出去，狠狠撞在山壁上。裴逸飞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喷出一口血来。
　　此时，山脚下震天的喊杀声响起，李昂带领的兵马已经对天目山开始全面围攻。
　　独孤虹却似毫不在意，空手负立。
　　裴逸飞用剑支撑著站起来，再次攻向独孤虹，独孤虹微微侧身，裴逸飞剑刃已被他夹在手指之间，扬手一挥，裴逸飞再次被震飞出去，撞在山壁上，只听哢嚓一声响，胸骨已然被撞断了几根。裴逸飞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再痛又怎及得上心上的痛？
　　裴逸飞再次挣扎著站起来，血从嘴角不断的涌出来。
　　独孤虹仍是淡淡的站在那里，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你杀不了我。”
　　“独孤虹，你根本就是个禽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容你活在世上！”
　　裴逸飞再一次站起，举剑，又再一次被打倒。
　　小小……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最後一幕，血从那个孩子的脖子里汩汩的流出来，死也不肯合上的双眼，留下那麽深的痛苦和遗憾。
　　一次又一次，倒下去，又挣扎著站起来。裴逸飞右手握剑支撑著身体，摇摇欲坠，浑身上下内伤外伤无数。
　　裴逸飞聚集起最後一点力量，全力一击，却仍是徒劳无功。
　　小小，对不起，我没有能力为你报仇。
　　裴逸飞勉强撑起上身，靠著山壁坐著，双腿却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心中悲苦万分。 左手手掌中握著一把银针，那是在小小的骨灰里找到的，针尖深深的刺进掌心，似乎只有身体上的痛苦才能减轻心中的痛苦。
　　“独孤虹，我今生杀不了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生！！”裴逸飞大声叫骂，口中鲜血不断地涌出。
　　独孤虹冷笑道：“你活著杀不了我，死了又能奈我何？我本就不想再超生为人，又何须你来费心。”
　　山下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李昂的兵马已经攻到半山腰。
　　独孤虹脚尖微动，地上一支断剑朝裴逸飞飞去。
　　裴逸飞闭上眼。
　　小小，对不起，对不起……
　　千钧一发之刻，一阵劲风扫过，剑尖偏了方向，铿的一声，刺进裴逸飞身边的石壁之内。裴逸飞睁开眼，却见一人挡在他面前。
　　“萧玉？！”
　　裴逸飞又惊又急，喉咙内大量涌出的鲜血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道：“萧玉，你来这里干什麽？！赶快离开！你打不过他的。快走！”
　　萧玉一言不发，蹲下身，利落地点了他胸前几处大穴，替他止住血，又喂他服下一粒药丸，然後站起身，直面独孤虹。
　　萧玉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刻，自己会觉得如此轻松。无论今天的结局是什麽，他抗争过了，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他尽力活过，此生便已无悔。
　　独孤虹却突然觉得有点烦躁。他确信他可以杀了萧玉，不用费很大力气。可是之後呢？他的痛苦依然会继续，永远也没有尽头。他的仇恨也不会停止，并且连一个宣泄仇恨的对象也没有。
　　萧玉持剑而立，山风吹过，微微卷起他的衣角。
　　独孤虹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场决战，同样是在这天目山绝顶，那个人持剑站在这高阔的天穹之下，高贵宛若天神。
　　独孤虹捡起地上的一柄剑，手指抚摸著剑刃，依旧很熟悉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剑了。曾经，剑就是他的生命。後来，他憎恨剑，便再也没有用过。可是今天，他忽然想，也许他应该再用一次。
　　很普通的一把剑，到了他手上，就似有了生命一般。招未发，意先至。招发之际，剑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层层叠叠，浩瀚无边。
　　裴逸飞的心一下子沈了下去，面对这个人，根本连一丁点胜算都没有。他只希望萧玉能支撑得稍微久一些，能等到李昂攻上山顶。
　　萧玉没有负他所望。裴逸飞甚至觉得非常意外，他没有料到萧玉能在这样的剑法之下支撑这麽久。
　　独孤虹也稍感意外，能在他剑下走过百招之人，萧玉大概是唯一的一个。他在萧玉剑招之间隐约可以见到萧意扬的影子。萧玉无疑继承了他父亲在剑艺上的天赋，如果再给他多一点时间，如果他有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他会成为另外一个萧意扬。可是，他毕竟不是萧意扬，现在的他，不可能是独孤虹的对手。
　　百招之後，一声清脆的双剑交击的声音，萧玉剑断，人伤，踉踉跄跄後退几步，嘴角渗出血迹，显然受内伤不轻。独孤虹剑势未绝，剑尖直指萧玉咽喉刺去。
　　可是他迟疑了一瞬间。
　　在他对上萧玉的眼睛的时候，他迟疑了一瞬。那双和萧意扬一模一样的眼睛。
　　仅仅只是一瞬间，却是致命的一瞬！
　　萧玉错身避开独孤虹的剑，同时左手如闪电般扣住了独孤虹右手脉门。独孤虹大惊之下，左手出掌攻向萧玉胸口，却骇然发现自己体内真气在迅速流失。
　　“雪融功！！”独孤虹大惊，他一身武功天下无敌，这雪融功却是他唯一的克星。
　　雪融功久已无人问津，只因它太过阴寒霸道，伤人三分，自伤七分，练这种内功无异於自杀。萧玉却不在乎这些，雪融功可以化去独孤虹的内功，这是唯一能打败他的办法。
　　萧玉内力再催。独孤虹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寒气一点一点侵入自己体内，瓦解自己的力量。剑从他的右手中脱落。
　　独孤红不再试图抵抗，任凭那股寒气侵蚀到全身。
　　他突然仰天大笑。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是荒诞可笑。要摆脱痛苦多麽容易，死了就什麽痛苦都不会有了。自己却可笑地执著於一段仇恨，让这仇恨折磨了自己这麽多年。
　　独孤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身体往下沈。他却觉得自己像要飞起来一般，轻飘飘的，好像心上千斤的重负随著力量一起被抽出了体外。
　　他久被困於仇恨的灵魂就快得到解脱，也许，他一直都在期待著这麽一天。
　　“很好，萧玉，你终於赢了。”
　　“我赢了？”萧玉轻轻笑了笑，“我赢了你的时候，已经输掉了所有。我们都是输家。你输给了爱情，我输给了命运。”
　　萧玉松开手指，独孤虹萎落於地。萧玉看著倒在地上再无还手之力的独孤虹，他本应恨极这个人，此刻心中却只剩一片空茫，连恨都不知从何恨起。
　　“被废掉武功的滋味如何？”
　　“你这算是给你爹报仇麽？”
　　“不，是为我自己！我爹从来没有恨过你，又何来报仇之说。”
　　“没有恨过我？！”独孤虹像是听到什麽极好笑的笑话一样，爆发出一阵大笑。如果没有恨过，那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何？
　　萧玉等他笑得够了，才道：“枉你爱他一场，他是什麽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麽。他若真的恨你，会一剑杀了你。”
　　“他是什麽样的人，我清楚的很！不用你来告诉我！”独孤虹喘著气，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这些年来，他的身体早就已经千疮百孔，不过是靠一身深厚的功力支撑著，现在功力尽失，眼看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也曾经坚信，那个人不会做出那般残忍狠毒之事。他看上去那麽高贵优雅，仿佛世间所有阴暗肮脏的事情都与他无缘。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中秋之夜，那个美好得恍若梦境的夜晚，却成了他一生梦魇的开始。他沈醉於那晚的美景和与他一起赏景的人，甚至没有察觉到空气中异样的味道。等到他发觉浑身无力，已经晚了。那个女人走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他明白在他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个女人。他们拥抱在一起庆祝重逢，而自己，无力的倒在一边，显得多麽可笑。
　　他离开之前，将他抱进屋内，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如他一贯的温柔，完全多余的温柔。
　　他对他说，好好睡一觉，明天会有人来给你送解药，等你醒来之後，忘了我，好好生活。
　　他眼睁睁的看著他和那个女人手挽著手离开，那个时候，他其实不恨，他只是觉得悲哀，他爱上了一个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他的人。
　　他是在一阵剧痛中醒来的，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地狱。
　　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仍然坚信，这一切都与那个人无关。不管别人怎麽说，他都坚信，他爱的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直到他再一次见到他，他亲口承认，一切都是他亲自安排，他说他恨他，恨他废了自己一身武功，恨他害自己和爱人离别。他骂他是个疯子，变态，他用尽了所有肮脏的字眼来骂他，好像自己经受的那些折磨还不够平复他的恨。
　　他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完全坍塌，真正的独孤虹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李昂带领三万人马攻打天目山，没有遇到很大阻碍。天目山上的天圣教众不过三千余人，实力悬殊太大。
　　就在他们快要攻到山顶时，山下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一条人影从山下奔上来，所过之处，竟似卷起一阵狂风，士兵纷纷被狂甩出去，惨呼之声不绝。那人也不停留，径直朝山顶奔去。
　　李昂心下一凛，这等功力，他见所未见。
　　王智兴惊呼一声：“萨那辛德！” 多年以前，他在战场上见过萨那辛德，此人神勇，实在是他平生所仅见。
　　李昂暗道一声，不好！嘱咐了王智兴几句，紧跟著那个人影飞奔上山顶。
　　萨那辛德到达山顶，见到眼前一幕，几乎心胆俱裂。大喊一声：“虹儿！” 抢上前去，扶起倒在地上的独孤虹。
　　“父王……”独孤虹气息已渐渐微弱。到如今，爱与恨都已走到尽头，他再也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是谁？到底是谁干的？！”萨那辛德抬头扫视周围的人，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萧玉身上。
　　萧玉淡淡答道：“是我。”
　　“你是谁？”
　　“萧玉。”
　　萨那辛德突然眯起眼睛：“萧意扬是你什麽人？”
　　“是我爹。”
　　萨那辛德眼光变得凶狠，手掌一张，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风直扫向萧玉。
　　萧玉觉得身体一轻，被人带著往後退了几丈远，堪堪避过那一掌。身後那个人，拥著他，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萨那辛德不再攻击，倾注全部功力维持著独孤虹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萧玉，你们父子，十八年前害我儿一次还不够，现在又来一次，这两笔血帐，我一定会替我儿讨回！”
　　萧玉冷冷道：“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我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所谓我爹亲口承认，不过是你一手捏造出来的。那个人根本就是你找人假扮的我爹！”
　　萨那辛德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独孤虹此时眼睛却突然亮起来，手指紧紧抓住萨那辛德的手腕，“父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努力抬起上身，用尽所有力量，等待一个答案。
　　“虹儿……我……”
　　“父王，你告诉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的声音，虚弱而急切，他眼睛里的光芒，亮如流星陨落之前最後的夺目。仿佛那个答案，是他一生的守望。
　　“是真的！虹儿！是我骗了你！那些人不是萧意扬指使的，他们只是无意中偷听到了萧意扬的谈话，才知道你在那个地方，中了迷药。他本来只是想让人去给你送解药。”
　　独孤虹松开手指，整个身体松懈下来，他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虹儿！虹儿！是我害了你……”年近六旬的魁伟王者怆然涕下，“我只是想让你断了对他的心思，这麽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忘了他。虹儿，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独孤虹轻轻道：“已经不重要了。”他把眼光投向天空深处，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仿佛天上的乌云突然散去，久冻的大地突然之间春暖花开。众人此时才发现，独孤虹其实是极美的，连岁月都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叹息似的声音，回荡在风里，渐渐消散，像是一缕终得安息的灵魂。
　　独孤虹缓缓合上眼睛，一抹微笑在他嘴角绽放开来，透过拂在脸上的几丝白发，美得惊心动魄。
　　“虹儿！！”萨那辛德痛哭失声，一声悲号响彻整个山巅。
　　众人谁都没动。此时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他们的仇人和敌人，只是一个被爱恨折磨得心衰力竭的伤心人和一个痛失爱子的老人。
　　萨那辛德抱起独孤虹的尸体，几个纵越已经消失在山间的暮色之中，远远传来如洪锺般的声音：“萧玉！他日我必亲自取你性命！”
　　萧玉完全没有将这句威胁放在心上，他在心里无所谓的想，你若想亲自取我性命，那得手脚快点，否则怕是没机会了。他终於杀了独孤虹，那个毁掉他一生的人。他却并没有觉得有多麽高兴。他只觉得疲倦，疲倦得想就在此时此地倒下去，永远也不要再醒来。早就不堪重负的身体在长久的坚持之後突然松懈下来，全身每个部位都在向他叫嚣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