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李昂怀里,身上觉得比往日舒畅许多,一定是昨晚他又为自己运功疗伤了,还是被他发现了。
“醒了?”李昂也不提昨晚的事,看他睁开眼睛,微笑著去亲他额头,跟他以前每天都做的一样。萧玉扭头避开,挣开他的怀抱站起来。
“玉,你在躲我。”
萧玉头也没回,冷冷道:“你既然知道,就该自己离我远一点。”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容忍你,并不意味著我会一直容忍你。”
“你讨厌我?”
“是。”萧玉答得非常干脆。
李昂沈默半晌,走到他面前,伸出右手:“等从这里出去之後,我把这只手砍下来给你,好不好?”
萧玉本不想理他,却忍不住好奇:“我要你的手做什麽?”
“这只手伤了你,砍下来向你赔罪。”
“我的伤没你想的那麽严重。”萧玉说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算什麽,安慰他麽,我的伤不重,你不必内疚。虽然他是很想这麽安慰他,他知道李昂打了他一掌比他挨了一掌还要难受,但他并没有打算说出来呀。
李昂在心里微微摇头,这个人,连撒谎都不会,如果真的讨厌他,又何必在挨了他一掌之後,还要管他是不是内疚难过。
“为什麽要躲开我?”李昂直接发问,他不想再跟他玩这种躲躲藏藏的游戏。
萧玉抬起头直视著他,说道:“因为你是皇帝,你身上还担负著全天下的责任,你不可以如此任性的喜欢一个人,我也不想成为祸国殃民的魁首。你的爱太沈重,我承受不起。”
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可是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李昂不能不信。
“玉,你别想太多了,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一切的,我决不会让大唐的江山毁在我手上。”
“你要我怎麽相信你,宁愿负尽天下人也不愿负了我一个人,能得你深情若此,我是不是该感动得痛哭流涕,我的皇上?”
这是萧玉第一次喊他皇上,李昂听著觉得极其怪异,他跟萧玉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是皇上,萧玉跟他相处也从来没有当他是皇上,此时刻意提起,李昂才想到自己的身份会给他带来这麽大的压力。
“如果我不是皇上呢,你会不会接受我的心意?”
“不会。”
“那你为什麽要跟著我跳下来?”李昂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你若死了,谁还会如此卖力的帮我对付天圣教。”
果然还是让人失望的答案。
後来,李昂知道真相之後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实在低估了他撒谎的本事,这人不但会撒谎,而且可以将谎言说得天衣无缝,声音表情都不露半点破绽。
两人沿著山谷四周察看一番,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出去的路径,回到原地,萧玉开始有点心急,这样下去,不知道什麽时候才有机会出去。李昂忽然拍拍他的肩:“看那边。”萧玉顺著他的手看过去,对面悬崖上垂下来一根绳索,一个人影从崖顶顺著绳索慢慢爬下来,人影越来越近,两人认出来人是裴逸飞,忙向对面奔过去。
裴逸飞跳下来,看到他们,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没这麽容易死的。”朝周围看看,不远处一具尸体,他不认识,“慕容诚呢?”
李昂道:“死了。”
裴逸飞疑惑的看著那具尸体,怎麽看也不像是慕容诚。
“那个不是慕容诚,慕容诚早十八年前就死了。”
“啊?”裴逸飞没听懂,然後看看萧玉,一身黑衣,跟慕容诚的装扮一模一样,惊疑的指著萧玉,磕磕巴巴道:“你……你是……”
萧玉好笑的接道:“我是萧玉,怎麽你不认识我麽?”
裴逸飞其实很想说他真的不认识他,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受萧玉的惊吓了,很快就接受了慕容诚就是萧玉这个事实。
萧玉抓住绳索准备上去。李昂拦住他:“等等,你手上有伤……”他本想说我背你上去,但看看萧玉冷淡的眼神,又把後面一句话吞了下去,这人必定是不肯的,还是作罢。
萧玉用手掌去缠绕绳子,尽量不碰到指尖,但过了一会儿,血还是开始往外冒,李昂看到绳子上的血迹,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生气,这人脾气真是硬得可以。
萧玉到达崖顶,有两个人守在上面,一个是风三,还有一个却是萧玉没有想到的。
“凌然。”萧玉喊了一声,声音都有点抖。
凌然看了看他血流不止的手,微微笑道:“我来还真是来对了。”掏出一瓶药,重新替他敷药包扎。
“凌然,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前天晚上,看守的人趁乱将我放了,我曾经救过他的命。”後来他在山下碰到裴逸飞一群人,便跟他们在一起,裴逸飞要到悬崖下找人,他担心萧玉,便跟了来。
“我就知道,你救人无数,定会有好报的。”萧玉看著他笑,眼里隐约有泪光闪动,他一直担心凌然,落在独孤虹手里,不知道会受什麽样的折磨,现在看到他安然无恙,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凌然不敢看他的笑容,低著头给他包扎伤口,救人无数又怎样,他最想救的人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而他却束手无策。
“你呀,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又得浪费我多少好药才能将这些血补回来。”凌然包扎好伤口,又给他擦掉满手满胳膊的血迹。
李昂与裴逸飞相继上来,一行人朝山下走去,这一片仍然属於天圣教的地盘,裴逸飞在来之前研究了地形,选了这个不太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并且经过那一战,天圣教元气大伤,对各处的看守也不怎麽严密。
那晚李昂和萧玉相继跳下悬崖之後,官兵和武林六派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欧阳珂趁机发难,这一群人群龙无首,完全失了章法,被欧阳珂逼得节节後退,欧阳珂也似乎无心恋战,逼退他们之後,就收了兵。
萧玉心里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在最後一刻,前功尽弃。他那天从天圣教的地牢中逃出来之後,逼著孟广扮成自己的样子留在地牢,是不想让欧阳珂发现自己逃了出去,否则,他一定会想到天罗地网阵有可能被破解而另外布置应对之策。他知道欧阳珂会用自己去威胁李昂,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多麽大的威胁,等到李昂坚持退兵,他本该在那个时候跟他说明真相,却鬼使神差的出手割断了吊著孟广的绳索,他想那也许是一个契机,就让他以为自己死了,他总该会死心了,他便不会再因为自己而去冒险。他没有想到,李昂会毫不犹豫的跟著跳下去,他更加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跟著跳下去。
下了天目山行半日路便是安仁镇,李昂属下的两百多名官兵落脚在镇外的一片树林里,武林六派剩下的人跟著苍剑派掌门周彭海回了苍剑门,苍剑门距离安仁镇不过二十里地左右。
李昂一行人在镇上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来。吃过饭,凌然跟著萧玉进了楼上的房间,李昂坐在楼下靠窗的桌子边悠悠然的喝茶,裴逸飞盯著他看了半天,终於忍不住问道:“怎麽看你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介意?”
“介意什麽?”李昂吹著杯子里的茶叶,头也没抬。
“难道你没看到你的心上人和你的情敌进了同一个房间麽?”
“那又怎麽样?”
“怎麽样?”裴逸飞瞪大眼,“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啊,他对凌然可比对你要热乎多了,我早说过凌然肯定是喜欢他的,这回人家你情我愿,你可就得一边凉快去了。”
李昂无奈道:“凌然的年纪都可以做他父亲了好不好。”
“那可难说,凌然虽然年纪大了点,可人家长相气度一点也不输你,好歹也是一代医圣。”
李昂低头喝茶,懒得理他。凌然对萧玉的态度,他看得很清楚,更多的像是一个长辈或者一个朋友,虽然他看著萧玉的时候,眼里确实有一种深藏的爱恋,但这并不是李昂关心的问题。他现在极力思考的还是如何除掉天圣教,这次大好的机会白白错失,很遗憾,但是并没有什麽好後悔的,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他没有办法作出另外的选择。独孤虹现在想必已经醒了,凌然说过他病发通常会持续三天,现在再聚集剩余的人攻上去,胜算不大,除非能够调动更多的人马过来,独孤虹再厉害,也不可能敌得过千军万马。
“逸飞,这两天王智兴那边有没有什麽消息?”
“哦,你不提我差点忘了,好消息,王智兴已经夺回了海州,幽州,李同捷就只剩下一小股人还在负隅顽抗,很快就可以将他们完全平定。”
“很好。”李昂搁下茶杯迅速向楼上走去,进了房间,很快拟好一道旨意,叫风三进来吩咐道:“你火速赶往幽州,传朕旨意,让王智兴尽快平定李同捷余党,然後带著他的兵马赶来天目山,一刻也不得耽误。”
风三领命而去。
裴逸飞道:“王智兴的军队刚刚打完一场仗,已经疲惫不堪,马上让他们长途跋涉再来打另外一场仗,官兵们恐怕会有怨言,军心不齐,可是大忌。”
“现在这种形势也只能如此了,等他们休整好了,天目山上再建起一座天罗地网阵,便是十万大军也未必攻得下。”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裴逸飞停了一下,“武林六派的人这次虽然折损了很多,但他们的实力肯定不止这些,否则怎麽能与天圣教周旋这麽多年,何不让他们再去攻打天圣教总坛,天圣教总坛已经不剩多少人了,他们的援军一两天内也不可能到达,虽然都传说独孤虹武功极其可怕,但是武林六派中高手也不少,奋力一搏,未必就不能赢他。”
李昂想了一会儿,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武林中人向来不服朝廷管束……”
“他们不一定听你的,但是一定会听萧玉的。”
“不行,我不想再让他去冒险。”李昂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个提议。
裴逸飞一口气没呼出来,朝天翻了个白眼,什麽事情一到萧玉这里,准会卡壳。
“算了,你爱怎麽著就怎麽著吧,你要真不想让他去,可得看好他了,说不定他自己会想去的。”
这人真是死脑筋,萧玉又不是一碰就碎的水晶娃娃,哪里需要他这麽母鸡护小鸡似的护著。
萧玉的房间里,凌然替他把脉,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松开手。
“寒痛是不是已经开始发作了?”
“发作过几次。”萧玉看他皱起眉头,忙又接道:“并不是很严重。”
凌然眉头皱得更紧,严不严重他怎麽会不知道,雪融功极其霸道,一旦反噬,寒气侵入五脏六腑,痛不欲生。凌然拿出一粒龙眼大小的药丸,递给他:“下次如果再发作,服下这粒药丸,会好受一些。可惜这药太难配,我费了许多功夫,也只配得这一粒。”
萧玉接过来,看那药通体雪白晶莹,圆滚滚的,煞是可爱,笑道:“你把药弄得这麽漂亮,我都舍不得吃了。”
凌然被他这麽一笑,也展开眉:“我刚刚察觉你体内似乎有另外一股真气,是不是有人为你运功疗过伤?”
“是李昂。寒痛发作的时候,他为我行功之後,会觉得舒服很多,他的内功属於至阳的一路,正好可以压制我体内的寒气。”
“是他?”凌然沈吟著像是在思考什麽问题。
“还有,我被他打过一掌,刚开始觉得气血翻涌,还以为自己要被他打死了,後来那股内劲像是被我吸收了一样,竟然没有伤到我。”
凌然愕然道:“他打你?”
“他是想打慕容诚,他不知道慕容诚就是我。”他想起李昂那天抱著他慌乱无措的模样,连老天爷都被他搬出来求救,有点好笑,又有点欢喜,最後却都变成一种深沈的无奈和悲伤。
凌然在一边看他神色间的变化,突然察觉到什麽,道:“萧玉,我跟你说过,你不可以爱上他。”他太清楚一段无望的感情会是多麽伤人,他不想看到本就受尽折磨的他在临死前还要承受一份感情的煎熬。
萧玉怔了怔,然後满不在乎的笑笑:“我不爱他,你别多心。”
凌然还想说什麽,萧玉已经抢著转开了话题:“凌然,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麽事?”
“欧阳珂说我爹曾经做过对不起独孤虹的事,我不信,但他也不会无端去污蔑我爹,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凌然犹豫了很久,勉强道:“他其实没有诬蔑你爹。”
“我不信,我爹不是那种人。”
凌然心道,你离开你爹的时候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你怎麽知道他是什麽样的人。
“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但是你爹亲口承认过,这是事实。”
萧玉固执的道:“我想知道整个事情的经过。”
凌然轻轻叹了口气,也是该告诉他的时候了,他的一生便是毁在那一段仇恨上,可他与那段仇恨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他至少应该知道,他所承受的那些痛苦和折磨,到底所为何来。
凌然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了想,才缓缓道:“独孤虹其实是爱著你爹的,即使是现在,也还是爱著。”
萧玉原本以为独孤虹与自己的爹娘一定有什麽深仇大恨,否则也不至於恨自己到如此地步,没想到,却是因为爱,爱恨之间的距离,还真是微妙得很。
“独孤虹本是吐蕃的王子,他来到中土,是冲著你爹天下第一剑的名号,来找你爹挑战的,他们之间的那场决战,被武林中人称为百年来最为辉煌的一战,如果不是因为决战中的一人後来成了整个武林的梦魇,那场决战一定会被传颂至今。”
凌然停下来,回忆过往总是让人觉得沈重,当年的风流人物早已不复存在,昨日辉煌也早已被多年的爱恨情仇侵蚀得面目全非。
“独孤虹爱上你爹也许就是在那场决战之後,可惜你爹早就心有所属,他对独孤虹最多只是一种对手之间的惺惺相惜。他们之间後来又发生过什麽,我不可能知道,我只知道,在你爹娘成婚的当晚,独孤虹掳走了你爹,但是他从来没有伤过你爹一根头发,他只是单纯的想将你爹留在身边而已,也许说出来你不信,那个时候的独孤虹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他虽爱著你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你爹做什麽。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可以对另外一个人好到那个地步,他恨不得将全世界所有最好的东西全部堆到你爹面前,他从来没有违逆过你爹的心意,只除了一点,他不让你爹离开。但是以你爹的武功,想长期制住他根本不可能,好几次都差点被他逃脱,独孤虹无奈之下,只好废了他一身功力。”凌然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屋子里一片寂静。当时凌然是在场的,因为习武多年的人突然被散去内力,身体会受到极大创伤,独孤虹叫他来,是为了防止发生什麽意外。散功之後,独孤虹抱著萧意扬,流著泪不停的跟他说对不起,说没了武功也不要紧,他会保护他一辈子。萧意扬只是很安静的看著他,眼睛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怜悯,还有一丝歉疚。凌然很确定萧意扬当时是不恨独孤虹的,尽管一身武功对他来说或许比生命还重要,但是他做不到去恨一个那样深爱著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