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逸飞思索半晌,道:“是路随进?”
“我也是这麽想,曹公公也是我从小就打交道的人,我相信不会看错他。”
“如果路随进是李勾的人,他当初为什麽要帮你杀敬宗皇帝然後嫁祸给李勾?”
“他不是李勾的人,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是萨那辛德的人,当初李勾气焰太盛,他便借我之手来打击李勾,如今李勾不过是他手上的一颗棋子,他自然想扶持李勾来打击我。”
“他如今散布这些消息,想必是想煽动朝中的大臣们来迫你退位。照我爹信上所说,朝中已经有人在密谋谋反,只是还查不到具体是哪些人。”
“你给你爹回一封信,让他不必追查这些人,按兵不动,如果他们反了,顺著他们就好。长安现在唯一的兵力就是禁军,掌握在他们手里,跟他们硬碰没有好处。”
“你不打算回去?”
李昂把桌上的那一堆奏折推过去:“你看看这些。”
裴逸飞一本一本翻开来看,越看越心惊:“天圣教发展成如此庞大的势力,朝廷居然毫无所觉,也真是奇事。”
“天圣教现在在各地发动暴乱,配合著萨那辛德的攻势,向长安城四面包围,我即便回去保住了皇位,最终也还是会落入他们手里。”
“那你打算怎麽办?”
“对付天圣教,与其一处一处派兵去压制,不如直接攻它的总坛。各地分坛不过是根据总坛的命令行事,只要灭了总坛,其它各地的天圣教势力就好像是断了提线的木偶,成不了什麽大事。”
裴逸飞迟疑道:“攻天圣教总坛恐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我知道,但是,如果慕容诚肯合作,事情会容易很多,他能与天圣教抗衡这麽久,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慕容诚在一个多月前就提过要攻打天圣教总坛,他甚至还通过萧玉拿到了一幅天圣教总坛的阵型机关图,奇怪的是他最近一直没有现身。”
“他会现身的,眼见天圣教的势力日渐坐大,对他也没什麽好处。”
不出李昂所料,两天後慕容诚来访,与李昂密谈了一下午,谈完正好碰到裴逸飞回来,裴逸飞问他谈的结果如何,只得到四个字的回答:等待时机。
长安城内预期的叛乱却没有发生。禁军统领路随进在家中被人暗杀,裴度趁机夺了禁军的兵权,并且软禁了一批朝廷官员。朝中关於李昂的种种不利言论也渐渐压了下去。
李昂看完密报,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这无疑为他解决了後顾之忧,让他可以全副精力去对付天圣教。
“你爹做事还是这麽雷厉风行啊,不过暗杀路随进似乎有点冒险了,不像你爹会做的事。”
裴逸飞道:“路随进不是我爹杀的。”
李昂愣住:“不是你爹?”
“路随进死的当晚,有人给他送来一份意图谋反的人的名单,他无法确定这份名单是真是假,不敢贸然处置,只是将他们软禁了,那份名单他送过来了,让你看看,该如何处置。”说著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李昂。
李昂的目光一落在那张纸上,就像被定住了一般,很久都没有任何动作,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慢慢软化,变成一种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痛苦的奇怪的神色。
裴逸飞叫了他一声:“子涵?”
李昂一震,回过神来,道:“通知你爹,将这些人全部按谋反罪论处。”
“可是这份名单来历不明……”裴逸飞话只说了一半便住了口,他看到李昂看著那张纸上的字迹,眼神温柔,那种温柔他只给过一人。
天圣教总坛。
欧阳珂沿著石阶走下去,下面是昏暗的地牢。欧阳珂在最里面一间单独的囚室前停下,凌然坐在里面,带著手铐脚链,衣衫仍然整洁,只有头发有一丝凌乱。
欧阳珂身边的随从打开门,去了凌然的手铐脚链,恭恭敬敬道:“凌先生请──”
凌然坐著没有动,看著欧阳珂:“不必了,你知道我不会给他治的,他也不会让我给他治。”
“他清醒的时候的确不会,但是他腹痛发作已经有一天了,早就疼得昏迷不醒。”欧阳珂停了一下,接著道:“我想跟你谈个交易。”
凌然静坐著等他的下文。
“只要你答应彻底治愈他的腹痛,我知道你可以,我会给他服下化功散,然後带他离开,再也不问世事,我保证萧玉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凌然轻轻摇了摇头:“事情总该有一个了结的,你又何必这麽执著。”
“你所谓的了结是什麽,一定要他死了才算了结麽?”
“那你以为,只要你带他离开,不问世事,他就可以忘记从前,不再痛苦?”
欧阳珂不想跟他多做争辩,坦言道:“凌然,我知道你们的计划,以为他倒下了就有机可乘,我曾经跟你说过,只要有我在,就不会再让任何人有伤害他的机会,你最好不要为你的选择後悔。”
凌然淡淡道:“这些事情跟你我本没有什麽关系,我有什麽好後悔的。”说完低头垂目,一贯的平静冷漠。
天圣教总坛位於天目山绝顶,天目山山势奇险,独孤虹利用这险峻的山势,依颠倒奇门之理,布成一个天罗地网阵,这种阵法并不依循平常的八卦易理和阴阳五行之术,不懂这种阵法的人,进去之後,如坠五里云雾,所有景物都在眼前颠倒旋转,根本寸步难行,更遑论这阵法之中还密布著各种机关暗器。在靠近山顶处,有一段山势非常平缓,是整个天目山看上去最安全的地方,但实则这里是整个天罗地网阵最关键的所在,阵法中所有的机关暗器也都可以从这里直接控制。这里有一面临著悬崖,此时,有一个人影正沿著悬崖飞身而上,用手中的匕首插入崖壁来借力,偶尔也借助崖壁上微凸出来的地方,身体轻盈得仿若是一缕烟雾。等到上了悬崖,身形却猛然顿住。
欧阳珂缓缓转过身来,面对他:“萧玉,我等你很久了。”
来人解下蒙面的黑巾,正是萧玉。萧玉很快镇定下来,淡淡道:“有劳欧阳右使久候了。”
欧阳珂饶有兴趣的看著他,到了这种时候,竟然没有一丝慌乱。
“你以为你今天还能从这里逃出去?”
“欧阳右使设下的局,我怎麽敢说能够轻易逃脱。”
“你既知道这是一个局,还敢闯进来?”
“欧阳右使设的局的巧妙之处就在於,我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也还是会乖乖的往里跳。”
萧玉拿到的那幅天圣教总坛的地图,其它地方都画得足够清楚详细,却唯独缺了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这一部分的信息,是无法破解天罗地网阵的。欧阳珂故意让他拿到那幅图,其实就是想引他来这里。
“这麽说来,你很有把握拿到你想要的东西,然後安全的离开?”
萧玉朗声道:“若不放手一搏,怎麽知道能不能够。”
话音未落,人已经飞掠而起,攻向欧阳珂面门,欧阳珂顺势急速後退,不知触动了什麽机关,地面上飞出一排长箭直直射向萧玉,萧玉在空中向後一个翻身,那排长箭擦著他身体飞过,待要落地,平整的地面上却突然冒出来一片闪亮的刀尖,萧玉抓住飞过的一支长箭,在那片布满刀尖的地面上一点,借势落到了安全的地方。
欧阳珂拍手赞道:“好身手!”
萧玉没有答话,凝神摒住呼吸,空气中一种怪异的香味越来越浓,那是一种药性极强的迷药。他周围原本静立不动的几块巨石突然开始慢慢移动,旋转著向他围过来,萧玉静静的站在中央,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包围圈也越来越小,萧玉奋力一掌击出去,一块巨石碎裂开来,整个石阵也跟著停下来,只是刚刚那一掌,出尽全力,难免乱了气息,吸进去一点迷药,萧玉觉得体内真气有一点散乱了。欧阳珂没有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两边石壁中箭像雨点一般射过来,萧玉腰间长剑出手,舞出密密的一层剑光,只是苦於不能呼吸,丹田之内一股真气无法支撑长久,眼见这箭绵绵不绝的射出来,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萧玉一声清啸,剑光大盛,身影冲天而起,长剑脱手,刺入一边的石壁之中,整个剑身全部没入,显然那一处乃是中空的,正是这箭阵的机关所在,漫天箭雨顿时停了下来。
“真是精彩。”欧阳珂缓缓走到他面前不远处停下,手里拿著一张弓箭,拉满,“你若还能避开我这一箭,我今天就放你离开。”
萧玉无法开口说话,他刚刚又吸进一大口迷药,现在药性发作,四肢开始发软。他轻轻扫视一下四周,估量著形势,这里不知道还有多少机关没有发动,更何况还有一个欧阳珂,现在想要逃出去是不可能的,并且他还没有查明这里的布局,也不想现在就离开。他相信欧阳珂暂时不会杀他,所以当欧阳珂一箭射过来的时候,他没有避,这一箭正中他肩头,这箭显然也是淬了迷药的,迷药进入血液,发作的更快,只一会儿工夫,萧玉便已经无法站立,软倒在地上。
欧阳珂在他面前蹲下,一把拔出他肩头的箭,萧玉只皱了皱眉。欧阳珂看他疼得冷汗直冒,却哼都不肯哼一声,心下也有几分佩服。
“我其实并不想杀你,只要你肯放弃与教主作对,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萧玉冷笑道:“欧阳右使真是会说笑,若有人像他对我那样对你,你会不想杀他?”
欧阳珂站起身,沈默了一会儿,缓缓道:“萧玉,你该恨的人不是教主,而是你爹。”
“你这话什麽意思?”
“他现在这样对你,是因为你爹也曾经这样对待过他,你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为了偿还你爹欠下的债。”
“你胡说!我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萧玉觉得很气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个总是将他抱在怀里哄他的爹爹,会做出那般残忍龌龊的事情。
“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你爹亲口承认过。”
“欧阳珂!我既然败在你手里,你想怎麽样都可以,但是,不许侮辱我爹!”
欧阳珂静静的看著他,那样坚决的语气神情,让他也不禁怀疑,当年的事情是不是一场误会。但是,不管怎样,已经造成的伤害,再也无法弥补,已经破碎了的幸福,再也拼不完整。
欧阳珂挥了挥手,叫人来将萧玉关进地牢。萧玉体内的迷药在两个时辰之後就解了,比欧阳珂预计的早了四个时辰。这种迷药药性极强,功力再深的人,只要吸进去一点,至少六个时辰之内都无法动弹。萧玉平日里服的那些安神的药物,多多少少都含有一点迷药的成分,这些年来,他拿那些药当饭一样吃,对迷药的抵抗力比一般人不知强了多少,这些却是欧阳珂没有想到的。
欧阳珂进入书房,掀开墙上的一幅画,取出一块玉佩嵌进墙里,玉佩的形状与墙面的凹陷正好吻合,墙面缓缓移开,里面有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连著独孤虹的寝居。这里除了独孤虹本人之外,只有欧阳珂一人能进来。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正中间是一张床,很宽大,显得 床上的那个人更加清瘦。欧阳珂坐在床边,拂开那一头白发,露出一张比那白发更加苍白的脸。此时的独孤虹再也不是那个让人闻之色变的魔鬼,只是一个受尽痛苦折磨的无助的可怜的孩子。
欧阳珂将他扶起来,喂他服下一粒药丸,这药并不能消除疼痛,只是让他陷入昏迷,他希望在他昏迷的时候感觉不到痛苦。
“虹儿,我再也不会让人伤害你了。” 欧阳珂的手指轻轻抚上那细致的眉眼,低头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时候,他是王子,他是侍读,那个时候,他的王子允许他亲他,允许他叫他虹儿。後来,经历了那些变故之後,他成了教主,他成了属下,他便再也没有亲近他的机会。
天目山脚下,两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围过来,其中一队盔甲鲜明,是李昂带领的朝廷的军队,另外一队都作武人的劲装打扮,是慕容诚带领的武林六派的人。两队人马分两路向山上进攻,刚一开始就受到了激烈的反击,带著火焰的箭雨点一般从山上射下来,惨呼之声不绝於耳,前面的人倒下去,後面的人马上填补上来。混乱中,很多人被卷入迷阵,活活困死在阵中。等到攻入半山腰的时候,人员已经伤亡大半,但是士气却有增无减。李昂带来的人都是他的死忠之士,早就被告知这一仗将会是九死一生 ,连皇上都可以以身犯险,这些官兵自然没有退缩的理由。武林六派的人更是恨天圣教入骨,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将它除之而後快。倒下的同伴的尸体没有让他们产生怯意,反而越战越勇。
一声尖厉的口哨声从另一处响起,李昂停了下来,那是慕容诚的信号。李昂传令下去,让所有的人都回到一条狭窄的山道上,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之後,山上的巨石纷纷滚落,眼前的山势豁然开朗,那些迷惑人的阵法随著这些巨石一起消失。聚在那条山道上的人迅速散开来,与山上冲下来的天圣教众短兵相接,没有了阵法与机关的掩护,战斗更加直接,也更加残酷。
欧阳珂站在山顶的一处悬崖边上,静观整个战局。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似乎有点不对,他们上山的两条路是整个阵法中仅有的两条可以通行的路,如果从其它的地方上山,只会全军覆没。等到那一声巨响之後,他已经可以肯定什麽地方出了差错,对方显然很清楚如何破解天罗地网阵,而仅凭那一幅残缺的地图,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破解的方法的。
双方伤亡都极其惨重,尸体和残肢遍地都是,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作呕,惨呼声和刀剑相碰的声音像是永无休止一般继续。虽然非常艰难,李昂和慕容诚却都在一点一点向山顶逼近,在靠近山顶的地方,两人会合,形成一个半包围圈,将幸存的天圣教教众逼至悬崖边上。欧阳珂看著他们渐渐逼过来,仍然镇定自若的负手而立。
包围圈在三丈开外停下,所有人都收起自己的兵器,取下背後的弓箭,排成里外高低不同的三层。胜负的局势已然分明,只要李昂一声令下,天圣教的人马上会被射成刺蝟。李昂却迟迟没有下令,他在看欧阳珂,欧阳珂的神情绝对不像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人。
慕容诚在一边道:“皇上为何还不动手?”
“我只是觉得欧阳右使或许另有指教。”
欧阳珂淡淡道:“指教倒没有,我只是想请皇上见一个人。”
欧阳珂点燃一个火把,黑沈的夜色顿时亮了许多,李昂的心却一直沈到最黑暗的深渊。悬崖边上吊著一个人,头无力的垂在被吊起的双臂之间,面色惨白,紧闭著眼睛,显然是昏迷著,单薄的身体被夜风吹著,像是山间一缕无依的魂魄。
“你想怎麽样?”李昂双拳握紧,努力控制著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叫你的人退下去。”
李昂转头吩咐道:“退下!”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竟然没有人动。
裴逸飞站在他旁边,道:“子涵,你……”
“我说退下!你们想抗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