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开始放下弓箭。
突然一声沙哑的断喝:“不许退!”
众人齐齐停下,看向声音的来源,是慕容诚。
慕容诚站出来,面对李昂:“皇上,请你看看你身後的这些人,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更多的人,你这麽做,对得起他们麽?”
李昂怔了怔,眼光一一扫过他身後的那些士兵,他带来的有三千余人,现在剩下的不足三百人,他们信任他,忠诚於他,明知这场战斗是九死一生,依然义无反顾的跟了来,哪怕是现在,几百双眼睛看著他,依然充满信任和忠诚。
李昂再次吩咐道:“把箭放下,退下去。”声音沈重,仿佛不堪重负一般。
慕容诚急道:“皇上,请三思!今天如果放弃了,以後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天圣教不除,大唐的江山岌岌可危,请皇上想想大唐千千万万的子民,难道皇上真的要为了一个人而负尽天下所有人麽?”
李昂的眼光透过山间的薄雾落在那张苍白的面颊上,良久,缓慢而坚定的道:“不错,我宁可负尽天下人,也不愿负了他一个人。”作为皇室子孙,他向来把天下当作是自己的责任,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承担起这份责任,现在看来,他是高估自己了,心里已经有了一份沈甸甸的爱,又怎麽还担得起那一份沈甸甸的责任?
欧阳珂轻笑,他早就知道李昂会做出什麽样的选择,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人会为了一份责任而放弃自己的所爱,如果你放弃了,那只是因为你爱得不够。
李昂又对欧阳珂道:“我可以答应你退兵,但是你必须将他交给我。”
“皇上请放心,我欧阳珂向来不会做不公平的交易。”说著就要叫人将萧玉解下来。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慕容诚突然一扬右手,一柄匕首闪电一般飞出去,切断了吊著萧玉的绳索。李昂看著他落下去,还来不及思考任何事情,人已经跟著跃下悬崖,他拼命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人,可是他们之间隔著遥远的距离,他的努力显得那麽徒劳而可笑。耳边响著呼呼的风声,李昂绝望的闭上眼睛,如果跟他一起死在这悬崖下,是不是也算死得其所?
李昂觉得手臂上突然一紧,向上看去,却是慕容诚跟著跳下来抓住了他。快要到悬崖底时,慕容诚将全身真气灌注到空著的左手,五指狠狠插入石壁,下落的速度慢慢缓了下来,到达地面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了冲力。
李昂狠狠甩开慕容诚,向著一条湍急的溪流冲过去,溪的对岸躺著一个人,借著黎明的微光,可以看到他身下洇开的血迹。李昂疯了一样往对岸冲,也不管山上冲下来的水流随时会将他冲走。
慕容诚过来拉住他:“别过去,危险,反正他已经死了,你过去了也没用。”
“你滚开!”李昂一掌挥出去,他此时已经恨极了慕容诚,这一掌使出了十成的功力。
慕容诚左手手指传来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根本无力去招架,这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他胸口,惨呼一声,向外飞了出去。
李昂继续往对岸走,走到一半,却突然意识到什麽,停下来惊愕的回头看向倒在地上的慕容诚。
刚刚那一声惨呼,虽然因为痛苦而被扭曲,却绝对不是一个被大火烧毁了嗓子的人发出来的声音,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李昂几乎无法置信,折回到慕容诚身边,两手颤抖著在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孔上摸索,然後揭下一张面具,露出一幅绝色容颜,不是萧玉又是谁。
“玉,怎麽会是你?怎麽会是你……”李昂不知所措的喃喃著,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那一掌正中胸口,绝对会要人的命,老天,不要跟他开这种玩笑,刚刚为什麽不让他掉下来摔死。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李昂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萧玉睁开眼睛,微微动了动,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李昂大惊,忙将他抱起来,手掌放在他後心处,一股内力源源不断地送过去。
李昂一颗心扑通扑通慌乱的跳,闭著眼睛,默默的向上天祷告,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也许是他的祷告真的起了作用,他感觉到萧玉体内那股翻腾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怀里的身体还是暖暖的,贴近他胸口的地方,他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平稳有力,李昂长长呼出一口气,谢天谢地。
“你在嘀嘀咕咕什麽?”
李昂诧异的睁开眼睛,萧玉正看著他,两双眼睛隔著很近的距离对望。
李昂怔了半晌,问道:“玉,你真的没事?”
“难道你希望我有事?!”萧玉语气不善,恨恨的推开他。虽然他明白李昂打他一掌并不是有意,可还是觉得委屈,那一掌打在身上竟然会那麽疼。
萧玉站起身,摇摇晃晃的朝溪边走,李昂看到他身上全是血,左手手指血还在不停的往外冒,由於失血,萧玉觉得头晕,脚下绊到一块石头,差点摔倒,李昂奔过去将他扶住。
萧玉左手手指齐指甲根部已经被完全磨平,断口处血肉模糊,还有一些碎石屑嵌在里面。纵然他将全身真气都灌注於五指之上,但血肉之躯又怎能与顽石相抗,悬崖壁上五道长长的鲜红印迹,触目惊心。
李昂将他抱到溪边,给他清洗伤口处的污迹,萧玉疼得浑身颤抖,却紧咬著牙,怎麽也不肯出声,李昂心里直叹,这人怎麽倔强成这样,十指连心啊,这样的伤,换了别人,恐怕早就疼晕过去了。
“玉,你为什麽要扮成慕容诚?”
“我若不扮成别人,会有人听从一个男娼的号令麽?”
武林第一世家的後人,声音容貌尽毁,与天圣教有不共戴天之仇,还真是一个绝佳的身份。
“那你怎麽不早告诉我,害得我以为慕容诚对你心怀不轨。”
“你胡说,我怎麽会对自己心怀不轨,是你自己看他长得丑,才讨厌他罢了。”
天地良心,他李昂绝对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那对面那个人是谁?”李昂朝对岸努努嘴。
“是孟广。”
“孟广不是已经死了?”并且还是他亲手杀死的。
“孟广是两个人,孪生兄弟,长得一样,名字也一样,都擅长易容。”
“那这回孟广总该死完了,不会再有第三个了吧?”
萧玉瞅他一眼,摆明是说,他的问题很无聊。
李昂极力引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是当他挑出伤口里的一块碎石时,萧玉还是疼得轻呼一声,张口咬在他肩头。
李昂停下来,轻抚他後背,柔声道:“疼就叫出来,别忍著。”
萧玉松开口,觉得很丢人,低著头道:“没事,你继续吧。”
李昂给他清理好伤口,又找了止血的药草来,嚼烂了给他敷上。
萧玉觉得很累,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李昂伸手去解他的衣襟,萧玉抓住他的手,惊道:“你干什麽?”
“我看看你的伤。”
萧玉松手,李昂解开他的上衣,胸口一个青紫的掌印,李昂悔得直想再去跳一次悬崖。他很奇怪萧玉中了他全力击出的一掌,居然会没事,难道真的有天相助?他以前从来不信什麽天地鬼神之说,但是他决定以後祭天的时候一定要虔诚一点。
李昂拉过他的手腕试了试脉搏,但是就像那个在唯情庄里被他吼了一顿的大夫所说的,他的脉搏很微弱,根本查不出什麽迹象。
“玉,真的没有问题麽?”
萧玉没好气道:“你是不是一掌没有把我打出什麽问题来,很不甘心?要不要再补上一掌?”
李昂苦笑,随即又皱眉:“这个又是什麽伤?”萧玉肩上有一道伤口,像是新近伤的,已经处理过了,经过这一番折腾,伤口又裂开,有血迹渗出来。
萧玉掩上衣襟:“这是箭伤,已经不碍事了,你别管。”说完又闭目休息。李昂怕他靠在石头上不舒服,想让他靠进自己怀里,萧玉却说什麽也不肯,李昂只好作罢。
这里四面都是悬崖,唯一的出口是那条溪水流出去的地方,但那出口下面也是陡峭的悬崖,水流就从那悬崖上冲下去,轰轰的响。李昂看看那个疲惫已极的人,也不急著去找出口,安静的坐在一边。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这个山谷里的季节显然比外面要迟一些,外面已经快入深秋了,这里还是夏天,树木都还是绿色的,露珠挂在树叶尖上,闪著莹莹的光,一切都显得清新而生意盎然。李昂坐在萧玉对面,看他安静的沈睡,所有凡尘俗事都被滤去,心胸变得像这片天地一样开阔澄净,他忽然不太想从这里出去了,什麽皇位,什麽江山,谁想要谁拿去好了,他想要的,就是这一刻,与他安静的相守。
没过多久,李昂也渐渐睡著,为了天圣教的事情,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萧玉却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李昂脸上,温柔得让人心碎。如果李昂这个时候醒来,他一定会发现,他梦寐以求的,他已经得到。
萧玉现在才明白,自己是爱著他的,很早以前就已经爱上了,所以他才会冒著暴露自己的危险去帮他登上皇位,所以他才会期待他的拥抱,所以他才会在他怀里安然入睡,所以他才会在他面前哭泣,所以他才会跑去长安为他清除谋反的人……他一直跟他说不爱,他便一直以为自己真的不爱,直到在悬崖边上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消失,那种突如其来的彻骨的痛,仿佛胸腔里的那颗心被生生扯了出来,那一刻,他终於明白,原来这就是爱,原来爱是这麽这麽的痛。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什麽人,因为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没有爱人的权利。可是上天给他布了一个局,他不知不觉地陷进去,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将目光投向深远的天空,他相信在那天幕的背後,一定有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控制著芸芸众生的命运。以前遭受了那麽多的痛苦和屈辱,他从来没有抱怨过,现在却忍不住要问一句:为什麽要在他生命的最後,赐给他一份难以割舍的爱?
李昂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萧玉坐在溪边,对著水流出神。
“在想什麽?”李昂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去揽他的肩,这已经成了习惯了,只要他在他面前,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抱抱他。
萧玉挪开一步,躲开他:“我在想怎麽从这里出去。”
李昂尴尬的收回手臂,环视一下四周,如果有匕首之类的东西,从悬崖上攀上去也不是不可能,但他的匕首现在不知道插在哪具尸体上面,萧玉身上恐怕也没什麽可用的东西,否则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也不至於拿手去抓石壁。
“你身上还有伤,先养伤要紧,出去的事情,我们慢慢想办法。”
这里有很多野生的果树,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也不会饿著。李昂摘了一些果子来,洗干净了,递给萧玉,萧玉接过来,一口一口漫不经心的咬。李昂试著跟他说话,萧玉却当他透明一样,懒懒的根本不理他,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李昂只好放弃,扔掉手里的果核,淌进溪水里,试图走到对岸去,水的冲劲极大,好几次差点滑倒,萧玉看得胆战心惊,终於忍不住说道:“你难道不会轻功麽?”水流虽急,但是并不宽,以他的身手,跃到对岸去并不是什麽难事。
李昂目的达到,做恍然大悟状一拍脑袋,朝萧玉笑笑,一跃到了对岸。昨晚他也淌过这条溪水,那个时候急得乱了方寸,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会儿却是故意的,做这种危险动作只是想看看萧玉是不是真的无视他。萧玉看他一幅得意的表情,也明白过来,心想这人怎麽变得这麽无聊幼稚。
李昂在孟广的尸体旁蹲下,揭下他脸上的面具,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他不想看到萧玉的脸在别人身上,尤其是在一具尸体上。
“你要那个东西干什麽?”
李昂笑道:“以後要是看不到你的时候,看看面具也好,真的很像呢。”
他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却不知正好戳到了萧玉的痛处。
萧玉向他伸出手:“把面具给我。”
李昂不知道他要干什麽,但还是掏出来给了他。萧玉接过来,捏在掌中,一运内力,面具碎成一片一片,萧玉手一扬,将碎片扔进溪水中,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
“你干嘛扔了它?”李昂不解。
“哪天你若看不到我了,忘了我就好了,留著这些东西做什麽。”
李昂怔怔的竟然不知道说什麽好,他知道萧玉不想爱他,也不想要他的爱,但是他隐隐觉得这句话里还有别的什麽意思,他想不出那到底是什麽,或者,他潜意识里拒绝去想。
夜幕降临的时候,天气凉下来,再加上夜露很重,竟让人感觉到阵阵寒意。
李昂知道萧玉身体不好,怕他冷,想抱著他让他暖和一点,萧玉坚决不肯。李昂终於确定萧玉是在故意躲他,他以前虽然总是说不爱他,但却从来不抗拒他的拥抱亲吻,在唯情庄的时候,他每晚都抱著他睡觉,他甚至以为萧玉是喜欢他的拥抱的,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总是睡得特别安稳。
李昂也不再坚持,解下外袍给他披上,在离他不远处坐下。
天色完全黑下来,只剩下一点星光落进这山谷里,暗淡而朦昧。两人安静的坐著,像是在沈睡,却不知各怀著多少婉转心思,无法说出口,哽在胸口间,撕扯揉捏著那颗心,疼,却无处排解。
半夜的时候,萧玉觉得浑身发冷,牙齿咯咯的打颤,紧紧抱著双臂也无法阻止寒气一阵一阵涌上来。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天气还没有冷到这个地步,是他体内的内力开始反噬,他修练的雪融功,至阴至寒,凌然曾经警告过他,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如此阴寒霸道的内力,但这是唯一可以克制住独孤虹的内功,所以他一直在修练,最近经常会出现无法控制体内真气的情况。在唯情庄的时候,发作过一次,现在发作得越来越频繁,看来这具身体真的快要撑到尽头了。
萧玉紧紧抓著身上那件外袍,蜷成一团,寒气蔓延到全身,所有的知觉就只剩下一个冷字,李昂就在不远处沈睡著,只隔著几步的距离,只要他走过去,对他说:子涵,我冷,抱抱我。他一定会将他抱进怀里,他的怀抱永远都是暖暖的,他的怀抱可以为他挡去所有痛苦,在他的怀抱里,他可以什麽都不用想,他知道他会为他承担起一切──只要他愿意跨过这几步的距离。
萧玉站起身,挪动脚步,却是朝著相反的方向,离李昂越来越远,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一步,倒在一块屏风样的大石头後面,越来越重的寒气像是一根根冰针刺进他的骨髓,他蜷著身子,倒在地上,什麽也做不了,像个孩子一般无助的哭起来。他记得李昂说过他什麽也不要,只要他好好活著,可是他什麽都可以给他,却唯独这一点做不到。他并不害怕死亡,生生死死之间,他已经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早将生死看得淡了。可是,他若死了,那个人要怎麽办?从他亲眼看到他毫不犹豫的跳下悬崖,他才真正意识到,他一直对他所说的爱,到底意味著什麽。这样爱著自己的他,要如何才能接受自己的死亡?
萧玉拼命压抑著自己的哭声,他不想惊动李昂,却不知道李昂此刻就站在他身後。李昂心痛的看著他伤心哭泣,他以为他哭是因为疼痛,却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他而流。
萧玉意识渐渐模糊,李昂弯下腰将他抱进怀里,运功为他调理内息,直到他的身体暖过来,他记得在唯情庄里的那次,跟这次的症状一样,他忧心忡忡的皱著眉,抱著萧玉,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痕,被泪水洗过得面容显得益发的柔弱而惹人怜爱,此时的萧玉看上去像个乖巧柔顺的孩子,他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吧,他有多大了?十六岁,还是十七岁?李昂在心里猜测著,这样的年纪正是如花绽放的年纪,本不该有这样的憔悴和沧桑。李昂知道他很累很痛,还带著一身的伤病,可这倔强的小孩,为什麽不肯让他为他分担一些?为什麽要躲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