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是兰心兰月两姐妹最犯愁的时候,萧玉其他的时候都极好伺候,偏偏就是不肯吃晚饭,劝了半天,勉强吃了两口粥,说什麽也不肯再吃了。
“公子,你再吃点吧,就吃这麽一点怎麽行。”
“我一直都不吃晚饭的,也不觉得饿,你们把这些都撤了吧。”
“可是,我们怎麽跟皇上交待啊。”
“你们就说我吃了不就好了麽。”
“那怎麽行,那是欺君啊。”兰心很夸张地叫。
萧玉有点无奈,他不过吃个饭而已,要扯上欺君这麽严重麽。
原公公站在一边鼻子里又哼哼了两声,脸色极不善。兰心兰月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过了一会儿,原公公终於忍不住发了火:“你就不能让皇上省点心,皇上在外处理军务已经够辛苦了,回来还要为你吃饭睡觉的事情操心。”
兰心兰月连忙喝止他:“原公公,你忘了皇上怎麽交待的了?”
萧玉眯起眼睛看著原公公:“军务?”
兰心兰月忽然跪下,道:“奴婢参见皇上。”
原公公也跟著跪下。
李昂走进来,在原公公跟前站住:“原公公,你明天回宫去吧。”语调很平静,却透著一股无形的威严。
原公公俯身磕了一个头,道: “老奴遵旨。”说完退了出去。李昂示意兰心兰月也退下。
李昂坐下来,萧玉在一边盯著他看:“你在处理什麽军务?”
李昂叹了口气,他本来不想让他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他只想给他一个安安稳稳的家,让他可以无忧的生活。可是现在看来,根本瞒不住他。
“你想知道的话,我就跟你说了吧,免得你自己乱想。现在外面局势很糟,天圣教的人在杭州城内发起动乱,官兵根本抵挡不住,调了宣州的兵力过来才勉强制住,现在他们在城北,我们在城南,对峙著。李同捷和王延凑已经反了,朝中派了兵去压制,胜负还难料。李勾被人从狱中劫走了,应该是天圣教的人所为。吐蕃近来也有异动,想来不久也会出兵。”
“你在带我出来之前就想到会有这样的後果,是不是?”
“我就算不带你出来,天圣教迟早也会作乱。这些事情本来就是避免不了的。”
“可是迟和早是不一样的,你明明知道。”萧玉看著他,眼睛里有水光闪动。
“好了,别想太多了,不管发生什麽事情,我可以应付得了,相信我。”
“你这麽做根本不值得,我不会爱上你的,不管你付出多少,你什麽也得不到。”萧玉话说得绝情,声音却在哽咽。
李昂苦涩而无奈的笑了笑,习惯性的伸手去抚他的头发:“你不爱就不爱吧,我也没有想要得到什麽,我只要你不再受苦,只要看你好好活著就够了。”
萧玉的眼泪终於流下来,这般深情,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要被融化了,更何况,他其实只不过是个心肠柔软的孩子。
李昂擦掉他的眼泪,道:“你不是说不爱我麽?怎麽还为我掉眼泪?”
“我想哭就哭,这眼泪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萧玉甩掉他的手,自己拿手背胡乱的擦。
李昂笑了,他第一次发现,萧玉还有这麽孩子气的一面。
“再吃一点吧,不吃晚饭可不是什麽好习惯。”李昂端起他面前的碗,拿勺子舀了一小口粥,递到他嘴边,萧玉盯著勺子看了半天,终於张开嘴吞了下去。两人一个喂,一个乖乖的吃,谁也不说话,眼见著吃下去了小半碗粥,李昂正觉欣慰,萧玉突然一把推开他,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本来也没有吃多少东西,吐了两下就吐干净了,只是不停的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後来竟然吐出两口血来。李昂在一边束手无策,偏偏这庄子里又没有大夫,为了安全起见,他安排在这里的都是他的心腹,并没有多余的人。等萧玉停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虚脱了,兰心兰月早听到动静赶过来,递了水给他漱口,李昂将他整个人紧紧地抱著,他没想到吃那点东西会让他有这麽大的反应,原来他不吃晚饭并不是在耍性子。
萧潇一阵风一样的冲进来,後面跟著裴逸飞。萧潇伸手探了探萧玉的额头,触手冰凉,回头冲著兰心兰月大吼:“不是告诉过你们他晚上不能吃东西的麽,干嘛一定要劝他吃?拿点参片过来!”
兰心兰月忙出去找了拿过来,萧潇拿了一片让萧玉含著,萧玉只是气血虚,并没有什麽大碍。
“小小,别这麽大惊小怪的,我没事。”
“你都这样了,还说没事。这些笨蛋,连照顾个人都不会。”说著瞪著圆圆的眼睛,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剜了一遍,“玉哥哥,以後不要他们照顾你了,我来照顾你。”
裴逸飞在一边插嘴道:“你照顾好你自己就不错了,哪里还敢烦你照顾别人。”伸手将他揽过去,“走吧,别在这里打扰你玉哥哥休息。”
萧潇虽然有点不甘,但看萧玉好像确实很累的样子,还是跟著裴逸飞走了。萧玉有点奇怪,这两个人什麽时候这麽熟了,这几天好像经常看到他们在一起。
萧玉这麽折腾一番,身上难受,李昂哄了半天也没让他睡著。
“我明天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李昂觉得很奇怪,早饭午饭都可以正常的吃,怎麽偏偏晚上就不行。
“不用了,这也不是什麽病。”
“吐的这麽厉害,不是病是什麽?”
萧玉背对著他躺著,半晌,侧过身来:“你真的想知道?”
李昂怔怔的看著他的眼睛,又是那种幽深的让他捉摸不透的眼神。
萧玉不等他回答,又转回去,仍是背对著他,隔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刚进凌烟阁的时候,有一次吃了晚饭接一个客人,做到中途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吐了,败了他的兴致,差点被他打死。後来就再也不敢吃晚饭了,就算不接客的时候也不能吃,一吃就吐。”
李昂听得心都揪了起来,从背後抱住他:“玉,我真後悔没有早点遇到你,让你一个人受了那麽多年的苦。以前,就没有人肯对你好麽?”他自问不是什麽良善之辈,可是,如果遇到这样一个人,就算没有爱上他,也是万万不忍看他受折磨的。
“有啊,还不少呢,他们跟你一样,说爱我,还说要赎我出去,一辈子对我好之类的,後来都被独孤虹杀了,再後来也就没有人敢对我好了。”那个时候,他也曾期望过,会有人来救他出去,後来才明白,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李昂将他的身体扳过来,面对著他,郑重的说道:“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被独孤虹杀掉,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萧玉看了他一会儿,头埋进他胸前,叹息道:“已经晚了。”
“你说什麽?”李昂没听清。
“我说已经很晚了,该睡觉了。”
整个杭州城处於一片混乱之中,位於杭州城南郊的唯情庄却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一般,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李昂依旧每天早出晚归,萧玉呆在庄子里,每日里只弹琴,画画,有时候什麽也不做,就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萧潇经常会跑过来陪他说话,日子过得从未有过的悠闲自在,只是依旧吃不下晚饭,依旧睡不好觉。有一次闲逛,不知不觉逛到庄子外头去了,他对周围那一圈树林实在好奇,不由得走远了一些,风云十二骑不知道从什麽地方呼啦啦的全冒出来,只说皇上吩咐了,要保护他的安全,可萧玉看那架势,分明是要绑了他回去的,萧玉也不计较,後来便只安安分分的呆著,再不出庄门一步。
李昂这天回来得很早,刚过晌午时分,萧玉正躺在廊前的一张躺椅上,李昂以为他在睡觉,过去一看,才发现他两眼大睁著看太阳。李昂吓了一跳,忙伸手遮住他的眼睛。
“小心看坏了眼睛。”
萧玉挥手挡开他:“不用你管,我喜欢看。”
李昂哭笑不得,这白花花的太阳哪能这麽看,站到他前面挡住了阳光。
萧玉伸手推他:“你走开,你挡了我的太阳了。”
李昂抓住他的手,抱起他来,自己坐了上去,将他搁在腿上。萧玉晃著头揉了半天眼睛才看清眼前的人。
“怎麽样,眼睛看花了吧, 那太阳也是能看的?”
“为什麽不能看,我很喜欢太阳呢,又亮堂,又暖和,又干净,可惜离得太远了,抓不住它。”
李昂听他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忽然很痛,玉,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间太黑暗,太寒冷,太龌龊?
李昂吻了吻他的眼睛,柔声道:“我去给你把太阳摘下来好不好?”
萧玉摇摇头:“不用了,你摘不下来的。等我死了,我会回到天上去,到时候说不定就可以抓到它了。”
“胡说!”李昂急了,“人死了会下地狱,地狱里又黑又冷,到处都是鬼,会把你扔进油锅,还会吃了你。”
萧玉看著他笑,显然不会被他这种吓唬小孩子的话吓住。
“我没有做过坏事,不会下地狱。很多人都说过,我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的,我死了,会回到天上去。”
“我不许你去!”李昂紧紧地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肩上,恳求道:“玉,别去!”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承受失去萧玉,连听他说一下都已经让他痛到无法呼吸。
萧玉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淡成一丝惆怅,一丝哀伤,轻轻浅浅的,在空气里散开去。
外面的局势越来越糟,天圣教在各地发起动乱,朝廷的官兵应付得极为吃力。李同捷与王延凑的军队节节逼近,海州,幽州,沂州已经相继失守,朝中却已经派不出更多的兵力支援。
唯情庄的日子依然过得平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平静的。李昂这天回来的时候,刚刚是晚饭时间,立在门口掀了帘子朝里看了看,萧玉正躺在床上睡觉,兰心兰月告诉他萧玉已经睡下有一会儿了。李昂吩咐摆晚饭,心情忽然轻松起来,白天的紧张烦闷一扫而空,似乎只要看他一眼就能获得无比的信心和力量,不论遇到什麽样的难关,他都相信自己不会倒下。
李昂吃完晚饭,进到卧房里,萧玉还在睡,被子裹得紧紧的,卷成一个圆筒,李昂笑笑,才中秋的天气,哪里冷成这样,躺到床上将他连被子整个抱住,低下头去亲他的额头,却发现他的额头冰凉,还在冒冷汗,又做恶梦了麽?李昂扯开被子躺进去,觉得他整个身体都冷的厉害,浑身不住的轻颤,李昂摇了摇他:“玉──”
萧玉微微睁了睁眼,却没有说话,只抓著他胸前的衣服往他怀里钻,好像极怕冷,李昂抱紧了他想以自己的身体去暖他,却发现根本没用,萧玉的身体里一阵一阵的寒气散发出来,李昂觉得连自己也快要被冻住了。
李昂觉得不太对劲,又晃了他两下:“玉,你怎麽了?醒醒。”
萧玉没有动,仍是缩在他怀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爹……娘……玉儿好疼……救救玉儿……”
李昂心里像是被什麽又尖又细的东西猛然刺了一下,竟呆了一会儿才将他扶起来,双掌抵住他後心,将一股内力缓缓送进去,李昂修炼的内功属於至阳的一路,萧玉体内的那股寒气被压制住,身体渐渐暖过来,人却还是没有醒,李昂看他似乎不像先前那般难受,也不再发冷颤抖,便没有再叫他,抱著他躺下,睁著眼睛到天明。自从那天下午萧玉说过死了之後要到天上去的话之後,李昂一直觉得有些不安,尤其当他看见萧玉眼神迷离的看著天空的时候,仿佛觉得他真的要离开这个世间回到天上去。如今发现萧玉的身体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这种不安便更深了。
萧玉早上起来的时候,却像是什麽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精神竟比往日还好,兴致勃勃地研了墨画画,他已经不再画那幅一直也没有画好的画了,只是随手画一些山水。
“玉,身上还有没有哪里疼?”李昂不放心的问道。
“没有,怎麽这麽问?”
“你昨天在梦里喊疼。”
萧玉手里的笔停了一下,淡淡道:“哦,是吗?现在不疼了。”
过了一会儿,萧玉又停下笔,像是不经意的问道:“那我昨天还有没有说别的什麽?”
李昂笑了一下,道:“有,你抱著我喊爹爹。”
话刚说完,一支笔飞过来,萧玉横著眉瞪他,一向苍白的脸色因为恼怒泛起一丝红晕,衬著如烟水眸,说不出的动人。
李昂走过来拥住他,笑道:“原来你生气的样子这麽好看,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呢。”
萧玉越发恼,一把推开他:“放开我,我爹爹才不像你这个样子。”
萧玉将扔掉的笔捡回来,在洗笔池里洗干净,接著画画,再也不看李昂一眼。李昂却在一边盯著他看,他喜欢看这样的萧玉,会生气,会摔东西,总算有了一点烟火气,不像以前,什麽都是淡淡的,像是一湾清浅的影子,随时都会羽化登仙而去。
“你今天不用出去麽?”萧玉搁下笔问道。旁边有个人一直傻笑著盯著他看,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定力终告失败。
“今天不出去,留下来有点别的事。”李昂蹭过来看他的画,手臂又缠到了他的腰上,萧玉也不避。李昂发现这个人心肠其实软得很,连怎麽生气都不会,偏偏总爱摆出一幅冷淡的样子。
吃过午饭,萧玉歪在床上假寐。李昂在一边研究一幅地图。
裴逸飞带了一个人进来,蒙著眼睛,进了屋子才给他解开。
“许大夫,冒犯了,只因病人身份特殊,不便暴露行踪,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许大夫原谅。”
来人是个五十开外的老者,医术虽不比凌然,却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名医。
萧玉看了看李昂,问道:“是给我看病的?”
李昂点了点头,给他拉起袖子,露出手腕:“你身上总是这个病那个病的,我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那大夫手搭上萧玉的手腕,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李昂在一边急道:“许大夫,到底怎麽样?”
那大夫只结结巴巴道:“这……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萧玉躺在床上盯著他的脸色瞧,仿佛极有趣的样子,那可怜的大夫被他看得脸上又多出了一种颜色,红色。萧玉瞧得越发有趣,竟嗤的笑了出来。
李昂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将萧玉的手腕从那大夫的手里拿出来,塞进被子里。
“许大夫,请外间说话。”
李昂当先走了出去,裴逸飞带著许大夫跟著出去了。
裴逸飞道:“许大夫,有什麽话不防直说。”
“刚才那位公子的脉象其实是……垂死之象。”
“你胡说什麽?!”李昂猛地站起来,“你看他的样子像是要……”那个死字他根本说不出口。
“可是他的脉搏已经弱到微不可察,确实就是垂死之人才会有的脉象,恕老夫无能,治不了这样的病!”那大夫也是一介名医,平素极受人尊敬,他不知李昂身份,被他吼了这麽一下,心气上来,说话也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