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惊,没想到魔域里好似人人都是这么直接,完全不撑场面。
为顾及高辛归离的面子,我急着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正在着急时,那位绛衣魔使已经站起身来,两步窜到我面前,伸出白皙柔软的手往我脸上摸了一把,甚至还做出一副陶醉的表情。
接二连三地刺激让我成功地僵坐在位置上保持不动,并没有大叫或是逃跑,否则我还真不晓得自己面对这种公然调戏的举动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高辛归离一巴掌拍开她的“魔爪”,没好气地说:“你添什么乱?一边儿待着去!”
“哎,这话我可不爱听!”绛衣魔使眉梢一吊,痞痞地笑道:“方才你也说了,月瞌仙君并无伴侣,那我万俟兰芝也尚且是名花无主,为何你求得我就求不得了?”
说着,她拂袖一旋,在衣袂飞扬中蹲身伏下,半趴在我膝上,明媚美艳的脸缓缓抬起,粲然一笑,懒洋洋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说不定月瞌就喜欢我这样的美人呢,是吧?”
我几乎要把眼睛都瞪出来了——她这一招真可称得上是艳丽不可方物,姿态表情竟比那玉山狐妖还惑人。
俗话说一山还有一山高,真是太对了!早知道魔域有这样的高手,我就不缠着那只狐狸了,直接找她学这么一招便够用了……
我犹自在那里胡思乱想,高辛归离早揪住了万俟兰芝的后领,扯着就远远给摔了出去,一面还咬着牙根说:“你这个风流鬼,不知道什么叫做先来后到吗?你给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万俟兰芝身手敏捷,在空中身子一扭,轻盈如蝶般稳稳落地,撑着腰大笑道:“高辛,比不过我就动手啦?别说你还没得手,即便你们好到了床笫,只要没缔结血誓婚盟,我也照样有资格、有本事挖你的墙脚!”
“就凭你?”高辛归离不屑地乜斜着她。
“哎呦,凭我怎么着?!今儿个索性让王上、小梨子和任驰来做个见证,咱们两个各凭本事,看谁能最后被仙君选中!”
若是在从前,碰上这等热闹我自然是愿意看的。但现在他们挣的事情可与我有着莫大的关系,这感觉上就完全不一样了。此时,我只觉得尴尬羞恼,脸上烫热的厉害,头重的抬也抬不起来,恨不能使个法术立刻遁了。
“好了,你们不要闹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冥墨终于发话道:“月瞌出身天界,不像你们野生野长笑闹惯了。他面薄脸嫩,经不起你们这样调笑。还有万俟,你也该学着斯文些,婚姻之事也是能随便打赌的么?”
万俟兰芝立刻从善如流地说:“兰芝谨遵王上教诲,再不敢了。”
言罢她又转身朝我屈膝一礼,态度恳切:“我给仙君赔个不是。兰芝平素笑闹惯了,心思粗嘴巴快,大家都不与我一般见识。方才只是玩笑,并非对仙君不敬,还请别往心里去。”
我忙笑着摇摇头,紧绷的神经刚要放松下来,却听她又接着说道:“不过我也真是喜欢仙君这样温柔沉默的美人……虽然我这暴烈性子难以匹配婚姻,但若是仙君夜里寂寞,兰芝倒是非常愿意陪伴在侧的。”
这这这——
看到她偷偷抛来的媚眼,我差点喷出一口血来呛死自己!不用看我都知道,自己的脸大概红得像万俟兰芝的衣服一样了。
这魔界诸人都太直接太热辣,虽说相处起来比较舒服,可某些时候又实在是让我觉得难以招架。
暗自叹了两叹,我装作没听见她后半句话,端起魔侍新送上来的果子茶慢慢啜了一口,心想着另一位也该说点儿什么了吧。
果然,高辛归离向冥墨微微弯身,正经八百地说:“谨遵王上教诲。”说完,复又回到我身边的位置上坐下,也学我一样端了杯子在手。
这……这算什么啊!刚才害得我浑身不自在,现在不向我道歉吗?
我侧目瞅他一眼,他倒好,非但没觉得不妥,反而大大方方地朝我展示他雪白整齐的牙齿……
罢了罢了,他们开惯了这等玩笑,我也犯不上为了这个同他较真。
……
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回屋时,先行一步的高辛归离竟然抱臂倚在房门旁,一双褐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光。
我可以向上神发誓,如果不是已经被他看见了,我还真想立刻转身逃走。不过眼下距离太近,我只能若无其事地走上台阶,友好地微笑道:“归离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吗?”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才说:“不想笑可以不要笑,我让你讨厌了吗?”
唉,又是这么直接!
我苦笑着摇头:“不是讨厌,是无所适从。要知道以前我认识的人都很含蓄,他们不会这么明白地把爱恨说出来。”
“为何不能明白说出来呢?怀疑和猜测只会浪费时间、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让彼此的心更加遥远而已。”高辛归离耸耸肩:“况且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爱慕和被爱慕都是值得骄傲的不是吗?”
我一时无言——细想来他说得果然不错。就拿我和夕萦的事情来说,他确实从来没有当面说过喜欢我,而我也从来没有对他表白过自己的心情。如果我们都能如此直接,大概后来的误解便不会发生了吧……
见我沉默不语,高辛归离迈近一步,正站在我面前。
“月瞌,方才在侧殿我没像兰芝一样致歉,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开玩笑。我所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我喜欢你,请你接受我的心意。”
“喜欢?”这下子我真是有些吃惊了:“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甚至不了解我。”
“不是”,高辛归离微微一笑,漂亮的眼睛眯起来:“你是第一次见我,而这却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了。”
44.知恩图报
大约是我的表情已经带出了十二分的疑问和怀疑,高辛归离不仅笑得更加灿烂,竟还伸手在我下巴上轻轻一弹。
“要掉下来了哦。”
喂喂喂!我们好像还没熟悉到可以随便动手动脚的地步吧?
闪电般跳后一步,我紧紧闭起嘴巴,暗含警惕地瞪起眼睛。
“真是伤心!”
高辛归离大大叹了一口气,很是伤感地说:“我是洪水猛兽吗?你也躲闪的忒快了吧?”
我刚刚有那么一丁点儿觉得愧疚,他竟然继续摇头叹气道:“还是刚来的时候可爱——每天只就那么乖乖睡着,既不会瞪人也不会逃跑……更主要的是身上没像现在穿这么严实……”
耳朵里“嗡”的一声,血大概全涌到脸上了。
他简直是……太……这叫我说什么好!
板起脸,垂下眼睫不看他的眼睛,我尽量严肃地说:“高辛大人,你若要消遣我明天请早,现在我要回房休息了。”
“哎?生气了?”
废话!
“这个样子才像是你。”
嗯?
“你在人界时可远没有现在这般安静,脾气坏得很呢!”
什么?!
“我说过的,今天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我再次确定以前并没见过的,不由好奇道:“你去过人界?什么时候的事?”
“说来话长”,高辛归离笑着指指房门:“不如请我进去慢慢细说予你听。”
“这样啊……”
我推开门三两步迈进去,转身把要跟进来的高辛归离挡在外头,温和微笑道:“今儿个实在是晚了,高辛大人明天再说罢。”
就这样,瞠目结舌的某魔被我关在了门板另一面。
哼,想诈我?!这回我偏不好奇!若是胆敢硬闯,看我不把你狠揍一顿再扔出去挂在塔阁顶上!
我不说话,他不做声。一时间,间或响起的虫鸣都异常清晰起来。
良久,门外高辛归离的声音低低问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的话,是不是?”
是不是……
是吧,也许确实如此——时候不对、地点不对、对象不对,让我无法相信。高辛归离与我而言几乎还是陌生的,况且他那笑闹不忌的性格也实在是挺可怕……
“将近两年前,魔域发生了一次叛乱。那时我还是陛下的亲卫,在混战中我们与王上失散了,情况稍微稳定时却到处都找不到他……”
大约是见我没回答,高辛归离自顾自地说道:
“后来,我和几个弟兄一起去了人界,想向妖族打探些线索。听说梨蕤也失踪了,我便知道不好。魔族见不得日光,只能等金乌西沉才出来寻找,而妖族潜藏的本领在夜间尤其高超。他带着王上躲藏,我们找起来便更费劲儿了。心里一急,我便失了分寸,冒险在白天出来寻找——其实抵抗日光的法术不是没有,但是极耗灵力。以王上现在的修为尚且还能撑个一、两日,我却远达不到这个程度。只坚持了半日,灵力便几乎流失殆尽,人界午后日光又尤强,回冥界的通道却要日落方能开启,当时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略顿了顿,似在回忆细节,我却早已听得紧张起来,不觉开口问道:“然后呢?你的同伴来救你了?”
“没有,我是瞒着他们出来的。”
“那你怎么办啊?!”
“我虽性子懒散,但也不甘心就这样灰飞烟灭。恰巧近旁有棵大树,树冠枝叶极为浓密,荫凉广布,我便在树下化身为青石,以内炼之术缓缓修养,希望能尽快恢复。”
魔族的所谓内炼我也听说过的——以化身为死物作为代价,调集所有的力量,吸收天地间灵气来最大程度地修复自身。这个方法好用是好用,但弊病也是明显的。就如同我显出原身时一样,几乎没有防御能力,而且一旦开始,中途还不能停歇。如果这个时候有什么差池,高辛归离的小命也就到头了。况且树荫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如果他化身青石时照到了日光……
高辛归离似是知道我的想法,低声笑道:“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凡有其他出路,我绝对不会把自己置于如此被动的境地。当时我的灵力消耗太大,内炼的过程也很慢。如果不能在下一次日出前完成,就必定会被东升的日光照个正着……我那时真是已经有了必死的准备,却没想到竟好运气地被救了。”
“是谁赶来救你了,冥墨么?”
“不是,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而且他也不是‘赶来’救我的。”
“啊?”
“内炼时视听封闭,我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是感觉一个柔软的东西压在了身上。他有着暖暖的温度,却不像阳光那样炽烈讨厌。更重要的是,我感到一股精纯的灵力,虽然淡薄,却源源不断地传到我身上来。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因此我近乎贪婪地吸取他的灵力,内炼的速度大大加快,终于赶在日出前恢复了原形。然后,我看到了他的样子。”
心中一动,我在黑暗中慢慢睁大了眼睛,右手紧紧捂住嘴巴。
“因为被吸了那么久的灵力,他睡得极熟,躺在我怀里也不自知,只管闭着眼睛,恬静而安然的样子。”
高辛归离的语气变得很轻快,隐隐带着一种特殊的温柔:
“他的样貌真的很好看,不是那种妖媚艳丽,而是很干净的漂亮,越看越好看,光是瞧着心里都觉得舒服。他身上的衣服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做的,细密柔软,衣袖白的像是最纯净的冰花。随着夜风,一股香气时浓时淡,萦绕在他周围。那香气很特别,沁人心脾的清幽,只要闻过必定会终生难忘……”
“一动不动地抱着他坐在地上,我发觉心里弥漫起一种奇异的情绪,前所未有。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把他带回冥界,让他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可惜那时我还有使命在身,不能带他一起走。本想问问他的名字,偏他睡得十分香甜,让我实在不忍心唤醒他,只好就那么呆呆看着,直到东方日出,不得不离开为止。”
伴着他的讲述,我在黑暗中慢慢忆起和月澜、月落同住在祀舍中的时光。那时我觉得人间万物都很新鲜,一有空就偷跑出去玩耍,天气好时甚至还会在树枝上小憩一会儿。
记得有一次,我在树下找到一块平整干净的大石睡午觉,没想到一睡竟睡到了第二天天亮,而且那块石头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干草和树叶。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归结为是自己睡糊涂了。
那次我夜不归宿让月澜、月落好一顿担心生气,后来罚我抄了一个月的书,想不记得都难!
却原来……是被这个坏家伙害的!趁我睡着了吸我的灵力不说,还把我完全蒙在了鼓里,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正琢磨着是该抽他还是该踹他,他突然说:“辅佐王上夺回王位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人界去找你。在初遇时那棵树下等了几个晚上,才总算又看到了你。”
诶?这我怎么也不知道?
“我确实看到了你,可你正在低头狂奔,压根没注意到我。我立刻追赶你,眼看就要追上了,你竟一头跳进了水潭里!”
啊?!他说得不会是那次吧!
“人界的水远比冥界浓稠粘腻,我们向来是能不碰就不碰。你是仙人不是水族,总归还是要上岸的,因此我便等在附近,估摸着你一会儿也就出来了。可没想到,那晚我没等到你,倒碰见两个找你的人。”
那晚去找过我的人……夕萦和姜源……
“看眼睛应该都是巫族吧?先前那个喊了好久,大约是他惹了你,反正你没答应——不过亏了他我才知道了你的名字。后来他仔仔细细找过一遍便匆忙离开了,想是又去别处找了。没过多久,第二个就来了,同样是喊着你找了一圈,你也没做声。”
我确实是没做声,所以后来姜源竟跳下来了。
高辛归离叹道:“我在一旁看着那个人跳下去,心里很是后悔,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果然,后来直到日出我离开时,你和他都没上来。”
是啊,我们是天亮后才离开的……
想到在潭底时姜源的样子,我心中酸软一片,既是甜蜜又是难过。
“再后来我也去过巫族的村落,发现你同那两个巫族人形容亲密,甚至还与其中一个住在一起……我明白,我怕是已经错失了你。不过你既过得快乐,我也是真心为你高兴的。纵使你不知这世上有个高辛归离,但起码我知道你很好!”
我慢慢挨着门板滑坐在地,满心慌乱,不知所措。
高辛归离呀高辛归离,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份情我承不起。原以为只是一面之缘,岂料你竟悄无声息地望了我这么久,其间要耗费多少心思功夫才能不被我发现?只不过无意间碰巧帮到了你,你何必心心念念?你这样叫我情何以堪,又叫我以何为报?
一道红光穿墙而入,我却已无心拦截。
高辛归离在我面前蹲跪下来,平视着我说:“如果你一直过的很好,我发誓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增加你的负担。可你看看自己,来冥界后你整个人变了多少?别的不说,就连笑容都少了,即便笑也是浅淡的像一阵风,让我怎能不挂心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