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枚柳叶钉又狠又准地打过来。
距离近,云鸿连换了三种身法才避过这来势汹汹的一击。"阿扬,你好大的火气......"
雪色茫茫,前方已是空无人影。
叶舞悠然自得地靠在树下,双手环胸,看着这一出好戏。
云鸿返转回来,笑得相当谄媚:"叶大姑奶奶,跟你商量个事:我再派两个人接替芸萱姑娘服侍的活如何?她确实是太辛苦了......"
"公子口中的常川是常长老的儿子,常长老是老城主最信任的干将之一,先于老城主亡故,这个常公子却喜欢清静自在,不接受凌波城的任职--不过,他和城主是少年时的朋友呢。"
"原来是这样。"
"对啊,常川公子的心上人是燕凝姑娘,燕姑娘不仅美若天仙,舞艺也是塞上一绝......"芸萱很是向往,"可惜,他们不久前中了一种什么毒,据说解药很难找的,也不知他们现在治好了没有......"
情人草!咦,不对......黄暮疑云暗生,情人草的毒还有另一个解法:十二个时辰内可用金针逼出。为什么不用这个快捷的法子,还要苦苦去找相思泪?
"没去看大夫么?"
"当然去啦,"芸萱唉声叹气,"可大夫们一个个都束手无策......"
庸医。黄暮压下疑惑:"谢先生也这么说?"不可能,以他的医术,不会不知道这个解法。
芸萱更加愁眉苦脸。"就在这里了!我想......啊不,全凌波城的人都这么想:谢先生一定有办法的,所以就不行了!"
她说话颠三倒四的,黄暮被她弄糊涂了:"既是有办法,为何不行。"
芸萱猛地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盯着黄暮,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解释:"公子有所不知。谢先生他脾气可怪了!明明医术超群却不肯救死扶伤,他不想救,出多少钱都没用,就是病死在他面前他也无动于衷。城主对谢先生有恩,于是他和城主之间有一个约定:只救城主和城主的至亲至近之人,算是还城主的情......"
至亲至近之人......
至亲者莫若父子,至近者莫若......
脸上像烧着了般,听不见芸萱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黄暮清晰冷静的思绪全被这认知所带来的热潮掩盖,心跳得又急又快,说不上是羞窘,恼怒,还是......
他一早就存了这个心?......凌波城上下的人都明白,惟有自己,被他占了这么久的口头便宜还一无所知......
好在芸萱自顾说得起劲,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所以啊,常公子和燕姑娘就没办法了,别说是他们,就算是城主的表妹陆小姐也......"
"哎,公子?"芸萱说着一回头,旁边早没了人。
庭院中,几树梅花幽幽绽放,疏影横斜。
深红素白,妖娆含笑,风过,扬扬洒洒,展开一幅幅清丽柔美的屏障。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这株梅开得很好......"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怕一不小心惊碎了枝头的柔瓣。
"是啊,庄里也有这样的几树梅,一到冬天就开得像满树云纱,看不出哪里是雪,哪里是花......公子不喜欢红色,不然,白雪红梅,也一定很美的......"女子清柔的声音同样很低,感慨。
"姐......我们,就一直这样么,可将来......"语中是明显的忧虑。
"阿扬,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公子的时候么?"叶舞却不正面回答。
"......当然记得。是一个寒冬,那时我才八岁,公子就站在那株白梅下,然后我们一起发誓效忠公子。"
她轻笑了下。"呵呵,其实那是不合规矩的......我们应该说的是效忠烟柳山庄,可不知为什么却不约而同......当时公子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然后却笑了......"看那个故作端严的孩子忍俊不禁地一笑,突然那种紧张和恐惧就去了大半,公子......也是个普通人的......
"是啊,也就是那一次......很少见得到公子笑的......"
"......想看公子笑的样子......看久一点......"声音越来越轻,如同一个烟雾般的叹息,散在梅间。
从屋檐的阴影里走出,梅树下只余几个浅浅的脚印,几瓣梅花躺在雪地里,花上是浅红如血丝的细细纹理。暗香幽幽。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手指抚上脸,没有了烫人的温度,在寒冷的空气里与手同温。
这两个......越来越放肆......
冰蓝色澄净透明的天,映着苍苍白雪。黄暮蹲下身,捧起一手雪,把缤纷的梅英葬在下面。
"雪寒!"
属于女子娇美嗓音的一声低唤,蓦然响起。
陆小姐?黄暮回首,身后一名相貌清秀的婢女正低头拾起遗落在地上的手帕,听到陆千雪唤她忙直起身,抬头与黄暮对视的刹那,她眼中掠过一丝......惊慌。
"雪寒,我有些头晕,不太舒服,你回房替我把装着香丸的锦袋拿来。"
"是。"雪寒低低应了,行了个礼,缓缓退离。
黄暮打量着雪寒远去的窈窕背影。"黄公子。"陆千雪转过脸,绝美的脸上竟也是一丝类似惊慌的神色,语调却是沉稳平静。
"陆小姐。"简单的招呼后,他起身欲走。
"公子请留步。"陆千雪急急上前一步,似是下了一个艰难无比的决心。
黄暮略停了停。"陆小姐有事请直说。"
陆千雪端详了他片刻,柔柔一笑,有些自嘲:"谢先生果真医术高明,千雪始终是及不上的。"
黄暮抬步便走。
"我只想问一句话!"陆千雪跑过来,与他并排,"我要问的,还是原来的老问题......"
"......我要知道你现在的答案。"她倔强地直视黄暮的双眼。你喜欢他吗?你曾说你恨他,那么现在呢?你说啊!如果......你对他是真心,那么我甘愿......
是否喜欢他?这个问题似乎从来没有好好想过,怕是不愿去想,也,不敢......黄暮不语。
"忘了?好,我再问一遍: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我无可奉告。"连我都不知道的,又怎能回答你?
"无可奉告?"陆千雪冷笑起来,"怕是不敢说吧?为什么不敢承认?还是......承认不了?"她咄咄逼人,心却像被玄铁洞穿了一个口子,凉凉的,越裂越大......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你利用他对你的迷恋,心安理得地享有他对你所有的好......表哥,你看到了吗,将来受伤的,会是你啊......
黄暮加快了步子。
"你......站住!"她气不过,想拉住他质问明白。
玉手才抓住他袖子,就被一股强烈的力道震开。"住手!"
被震退几步后,站立不稳,跌倒于地。洁白的衣裙上沾上了冰冷的雪。陆千雪别开脸,不让人见到她不争气滑下的泪。"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和黄公子闲聊几句。"
"闲聊还有动手动脚的?"凌非秋站在黄暮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雪中的女子,"忘了我说的话?"
陆千雪浅浅一笑。"不敢忘。是我......僭越了,请城主恕罪。我会远着公子的......"比雪还要苍白的容颜,宛如病死的梅花,没有血色。与柔弱相对照的,却是眼底坚毅的寒芒:我想要的,一定会争取到......
叫人扶走了陆千雪,凌非秋拾起黄暮的手,只有袖子处有一点拉扯的痕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叶舞叶扬出城了么?"
出城?黄暮诧异。
"哦,我已还他们自由,想必他们也不会离开你。"凌非秋解释。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想让你进出自由,可那样会有危险,况且......"他没有再说下去。
黄暮也没有追问,低着头,看满地晶莹的雪,凝固不化。
算了,说白了就是要看住他,不让他走,又何必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徒惹他轻视?凌非秋牵起笑,带了苦意,猛然想起此来的初衷。"小暮,过几天就是上元节,我们一起去赏灯如何?"
夕阳彻底沉入地下,黑暗的天色迅速将塞北大地笼罩其中。屋内烛光摇曳,照出满桌的丰盛菜肴,没有动静。
"这些菜好多都是公子爱吃的,怎么都不见公子动筷子呢?"芸萱看着没动几口的满桌子菜,"公子身体不适,还是......有心事?"
"不是,别乱猜。"黄暮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芸萱大眼睛眨了眨。"城主本想要公子和他一起到筵上......"城主生日那天陪着公子宿夜不归,今晚元宵之夜,再缺席冷落大家,未免说不过去。
"我说的不去。"自己一去,定会招惹来大片的注意。他不想面对那些五花八门的复杂眼光,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会让他吃不下饭。
"待会城主会邀公子一起赏灯呢......"
"我,不想去了......"黄暮意兴阑珊。他向来讨厌人多嘈杂,喜欢清静。
"啊?那......"那不好吧?芸萱试探地问:"公子,你是不是想家了?"
"家?"黄暮面容有一瞬间的寒峻,然后却是若无其事的淡淡笑容,"我为什么要想。"
"嗯,公子,要不我叫叶公子和阿舞姐姐来陪你可好?"芸萱没辙了。
"好吧......"黄暮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声。
"宁可要他们两个也不要我?"窗外的话语充满戏谑的口气,清清楚楚地传入屋中,"你可令我伤心了。"
"城主?"芸萱赶忙打开窗子,大吃一惊。
窗外,凌非秋换了一身水青色的束身锦衫,头发用玉带束起,顺着两肩垂到胸前,月色下,玉树临风,俊逸秀美,倒像是哪个富家公子。
他不声不响就来了,让芸萱慌了手脚。"城主......快请进......"
"不了,我就在外头等着公子。"凌非秋含笑地瞟过黄暮,合上窗。
芸萱给黄暮换上月白色的衣衫,披上雪貂毛披风。
"就你一个人?"黄暮出了屋,意外地发现他是只身前来,没带任何侍卫随从。
"我说我们一起去赏灯,可曾说过还有别人?"
"你不是--"他不是还在前厅宴席上吗?怎么又......
"在席上吃得我没有胃口,就找了个机会偷偷离席出来,想和你......唉!"凌非秋故意重重一叹,"谁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你反悔了,要爽约......"
黄暮低了头,岔开话题:"我们朝哪里走?"
"跟我来就是。"
夜空低垂,雪光如银,白茫茫地大地仿若一面巨大的镜子。天水澄澈,静静的没有一丝风。
凌非秋携了黄暮的手,穿过重重院宇,向镇上走去。
皎月初升,华灯初上,镇上行人不多,街道两旁,一排排五彩缤纷、形态各异的花灯陆续挂起,明艳璀璨的灯火点亮沉沉的夜。
并排走在街道上,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一眼望去,家家灯火通明,千门如昼,不少人正从家中走出,上街观灯,一时鼓箫声、嬉笑声、车马声处处可闻。
元宵佳节,中原自是游人如织,灯火辉煌,彻夜欢腾,在这塞上的凌波城,想不到也一派热闹非凡。街道上人越来越多,两边的花灯更是连成一条不见头尾的七彩长龙,顺着街道向看不见的远处绵延。灯的样式也是多种多样:双龙戏珠灯,八仙过海灯,五彩莲花灯,哪仛闹海灯,美人灯,牡丹灯......典故人物,花鸟鱼虫,俱都制作精巧,栩栩如生,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凌非秋着的衣服并不起眼,加之不常露面,没人认得他是城主,一路上卖灯的人当他和黄暮两个是出来冶游的富家子弟,只管向他们兜揽招呼。
挂灯的绳子上还贴着一张张小纸条,原来是灯谜。
黄暮黑眸中闪着亮芒,转头向凌非秋道:"我们去猜谜罢。"
"好。"凌非秋牵着黄暮走到一家灯铺前,掀起一张灯谜看了看,就如获至宝地递给他:"这个好!"
黄暮接过来,只见谜面是四句话:"把根玉柱横着放,现下决心免去王。良田一顷单人守,思思想想去上方。"他回头没好气地瞪了凌非秋一眼:"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卖灯的摊主是个小姑娘,她笑嘻嘻地问:"怎么样公子,猜出来了吗?"
黄暮红着脸低声道:"是‘一见倾心'。"
"猜得真准!"小姑娘乐得直拍手,"......别忙着走,公子,猜对了可以得到一只花灯,请随便挑一个吧!"
黄暮向五颜六色的花灯逐一看过去,最后指了指挂在最上面的那一个。
"公子,拿好。"小姑娘取下来,把提灯的竹竿交在他手里。
那是一只振翅的雄鹰,锐利英猛,仿佛正高翔在无垠的苍穹。"原来小暮喜欢的是自由,"凌非秋笑着挽他继续前行,"展翅高飞,一往无前,又何尝不是千万男儿的憧憬和抱负?"
对啊,他黄暮也是个堂堂的男子,和千万人一样,纵使身不由己,也要以自己的方式冲破樊篱,不愿服输......
换了另一家,黄暮随手拣了一张灯谜,谜面也是四句话:"王者端严坐朝南,横山过雨知骤寒。天下三分一朝统,三百六十日日谈。"
他看完后微微一笑:"瑞雪丰年。"
"猜中了!公子想要什么样的灯?"
什么样的......
凌非秋单手环上他的腰:"你也不给我挑一个,太不公平了吧?"
黄暮颇费思量地来回打量了两趟,忽然眼前一亮,从角落中取下一盏做工精良、线条流畅的花灯。"这个给你。"
凌非秋顿时哑然失笑。"嫦娥奔月?......这又是什么意思?莫非......"他难以想象地摸摸自己的脸,"你觉得我长得像嫦娥?"
便是冷淡自持如黄暮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眉间带着一抹促狭,他故意看看凌非秋,又看看手中灯,一本正经地道:"以城主的美貌,和嫦娥相提并论也够格了,你说呢?"
凌非秋哭笑不得。"小暮,你夸我,我当然高兴都来不及。不过......"不过跟女人媲美,实在没什么好荣耀。
"要是不要?"
"要,要。"凌非秋不敢不接,接了灯,又换了一个角度猜测,"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会是--你希望我和嫦娥一样一辈子寂寞?那怎么成!小暮,你忍心看我单相思?"
黄暮笑得够了,"是你自己要乱猜。"他捞起灯在手上转了转:"嫦娥飞升,入主月宫,算是得偿心愿。世人也皆想步蟾宫折桂,不知城主......是否亦如嫦娥一般?"
凌非秋薄责:"说了多少遍?叫我名字。"他抬头仰望,一轮明月普照大地,似一面浑圆冰盘,皎洁柔和的月光洒满人间。潮起潮落,沧海桑田,这亘古的月儿年年岁岁地守在天上,看尽世间的荣枯消长,悲欢离合。年年岁岁,伴人寂寞,却是可望而不可即。"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幽幽低语,"我是近水楼台,就不知,月的阴晴圆缺......"
"万物皆有消长,何况是月?"黄暮指指前方,"那家人少,我们过去那家。"
卖灯的摊主见有人来,站起相迎。"二位公子,是来猜谜吗?"他揭下一张谜题亮在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