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叶扬想要扶他下山,不料黄暮一转身去了个相反的方向.
夜幕下,百年的白桦仿若一名安详老人矗立在路边,光滑的树皮在黑暗里泛出淡淡的银色.
黄暮绕到树后,抬手贴上那个熟悉的、刚好够得着的位置----指尖所触,尽是树皮上细细的刻痕.那是他第一次带自己来的时候,刻上去的.那时纵有他陪着,哄着,纵有漫山的美景奇观,自己的心念依旧是古井死水,不为所动,只知自怨自叹......
笑多情,笑无情......觉得世间可笑,也觉得自己可笑,于是就刻下了半阕<江城子>.
手在冰冷的树皮上继续下滑,本该触手光滑的地方竟然还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刻痕!
黄暮转脸: "火."
叶扬截下一段树枝,点燃,作为火把递到他手里.
黄暮将火移近,明亮的火光驱散了浓浓的黑暗,也让树皮上的密密刻痕清晰显形.他一个字一个字轻声念出:
"一任年华似水倾,缘不定,意难平.夙愿未结,此身南北行.放尽悲欢但惜取,亦痴心,亦苦心."
也是半阕<江城子>,他刻的词章不知何时被人续上了下半阕.
那飞扬挺拔的字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亦痴心,亦苦心......"反复吟念着,轻柔地挨个抚摸着那些深深的刻痕,用力闭上眼.
闭上眼就是他含笑的面容,他温暖的怀抱,他俊美的身姿,他的温言软语,他的落寞伤心......纷至沓来.不得已睁开,没有泪,只有明晃晃的火光,亮得扎眼.
幸好,幸好......
至少还能知道.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至少在漫漫尘世的某一段时日,自己曾被人当作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那样珍惜过,关怀过,爱过.
有人爱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以前从来不知道.刻骨的甜蜜,铭心的痛.
本是充满罪孽和错误的一生,能拥有这些,上天待自己实是不薄.纵然从此以后只能拥有痛苦,寂寞和懊悔,也是不枉.
火把移去,蘸着微弱月光的黑暗重新罩上银白的桦树皮,记载着同一个秘密的行行字迹失了影踪.
杭州.
飞来峰.
冷泉亭.
亭外烟雨霏霏,落英重重.
亭中坐着一名浅衣少年,另有一少年在旁侍立.看到背着包袱的年轻人如约前来,浅衣少年徐徐站起: "今日就动身?"
"凌波城还有许多急务,云鸿这就向公子告辞."将黄暮安全送达杭州,他也该启程了.
"多谢一路相送."
"云鸿只是尽职而为."没有提那个人的名字,他简单答道.
黄暮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说什么.把一个沉甸甸的竹篮放在桌上: "这些蜜橘,烦你带回去给陆小姐."
云鸿久久盯着篮子,神色复杂. "陆小姐......她已削发遁入空门."
"是吗......"
"感情之事勉强不来,我们劝也无用."云鸿轻声一叹, "她是太过执着,现在,若能看开......也未尝不好."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越是执着,越是自伤.
和风轻送,细雨沾衣,灵隐钟声隐隐,催人欲发.
"对了,阿扬也要去塞上祭拜姐姐,就让他和你同行吧."
云鸿一愣之下,面上闪过一抹亮色.叶扬瞪了他一眼: "阿扬祭拜回来,就一直陪在公子身边,哪也不去."
"公子且放心,一路上我会照顾好他的."云鸿微笑承诺,瞄了眼黑着一张俊秀面容的叶扬, "云鸿这就告辞."
"等等."黄暮从袖中拿出一个绣工精湛的锦袋,上头绣了一对七彩蝴蝶,
"这里面,是‘相思泪'的花籽.他说,想看看他开花的样子......"他的喜好,自己基本一无所知,唯一记得的只有这个.把这些海棠花籽种在塞北,待它们生根长叶,开出愁红惨白的花朵,他一定会喜欢的吧?相思泪,相思之人的血与泪......深夜里,悄悄绽放,伴人寂寞......
云鸿郑重接过,小心地放入怀中. "我回去就请最好的花匠,一定把它种活."
"云鸿."黄暮叫住欲走的他.
踏出亭槛的云鸿在雨中回头.
"你......恨我吗?"
看出他淡定眼眸下的那层脆弱与自嘲,云鸿认真地道: "老实话,当然恨.若不是因为你,城主也不会......
"不过,这事怨不了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譬如陆小姐,譬如城主......再说,这也不是你的本意.城主不幸,心里最难受的恐怕还不是我和洛长老,而是......"他抬头直视眼前的人.
黄暮别开与他的对视,眼中浸过雨雾一样浓重的苦涩.
"所以,怨天怨命,却是怨不得人."云鸿甩了甩被雨丝濡湿的头发, "公子,告辞."
"公子,保重......"叶扬深深行了一礼,口中说着辞别的话,但久久不肯动身离去.
"去吧."淡如清水地一笑,放眼迷离的漫天烟雨落花,低语中字字如磐, "我在这里,等他......"远处西湖波光潋滟,水雾缭绕.
满城碧绿,柳色缠绵,断桥上,依稀有人打着伞从雨中走过......
我等着你......
虽然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一直在这里,等你......
等你回来......
永远......
雨渐渐大了,敲击着亭檐.清亮宁静的眼眸中,纷纷往事湮没在雨雾,了无痕踪.是梦也好,是错也好,就让我......为你执着一回.一回.
后记
第一次写耽美,写的还是悲剧,文中有好多缺陷和不成熟的地方......(汗)请大家见谅.
最初写文的冲动是在去年五月,当时走在西湖边上,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不禁想到,要是有个人打着伞走在你身边,一路为你遮风挡雨,那种感觉真的很好,很好.
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得到过爱,而世界上却有人愿意一心一意地爱他,这样的爱,应该是难能可贵的吧.
胡思乱想之下,居然还真的动笔写了.
其实暮和秋之间的感情更多是慰藉性的,不知偶有没有写出那样的感觉.以前看过一些书,无论是言情还是耽美,很多是先被对方的貌所吸引,再在以后的相处中逐渐付出真心.其实着是很符合常理的,可是偶还是更向往发自内心的,而不是H上的那种爱.呵呵,就当乱写吧,只是想编织一个心中的梦,仅此而已.
说是虐文,可能不少人会挺失望的.文中也没有什么特别刺激,别出心裁的虐.有时侯看过一些虐的,那真是,确实是,怎么说......挺恐怖的,把人整的不成人形.偶感觉偶自己是没这个水平的,自身心理就承受不了,更别提写了.
关于情节嘛,也没有太多曲折.感情双方从来都是那两人,可能比较无趣吧.但偶比较保守,喜欢专一的爱情.所以,也没什么第三第四方的感情纠葛.不过有一点偶挺满意的,就是里面的词和灯谜是偶自己写的,呵呵,算是量身订作吧.
拖拖沓沓写了将近一年,有时很久才发一次,感觉挺对不起大家的.而且很感激大家的评论,能够支持偶坚持把文写下去,写完了文,就像圆了一个心愿一般,五味杂陈.
偶也知道,这样对小暮太过分了,可是这个结局一早就想好了,其实写到最后自己也蛮难过的,为秋,更为暮,世上有太多不该错过的事,一旦错过终身悔恨.......发誓以后再也不写悲剧了!
有什么看法请告诉偶哦,自己在写,真的很想知道别人看了心里怎么想.说到底,也很喜欢写文时又辛苦又甜蜜的感觉,和大家在一起的感觉,以及自己默默沉浸的感觉.
小林子 ^-^
番外:一笑春风
连绵的春雨一下就是半月之久.
雨住风晴的三月芳春,碧水盈盈,繁花满枝,杭州城众多的公子名媛,无不趁此时节携亲结友,到西湖边上访春赏景.车马如川,楼台千万,好不热闹繁华.
一名少年同一名中年男子走在缀满落英的街道上.
少年一身银色的衣衫,年约十五六岁,俊美异常,却不同于江南男子的风流文弱,而隐隐流露出内在的冷傲与犀利,更添风采,引得两旁楼阁上的姑娘们纷纷凝眸伫望,娇笑窃语.
银衣少年懒懒瞟了眼满城的盛况,嘴边勾起一丝不屑: "江南果然物富民丰,气象繁华,但放眼俱是一片艳丽奢靡,醉生梦死,无怪每临外侵总是不堪一击,沦为亡地."
一旁的中年男子笑起来: "听少主的口气,倒像是恨铁不成钢了.可惜了这一片大好山川,只是历代帝王手中的玩物."
"玩不玩物与我何干,又何必可惜?"少年不为所动, "洛长老,无锡方面,还需几日?"他年纪不大,却气势过人.
中年人脸色一肃,恭敬答道: "他们已作出答复,尚须六七日筹备."
"六七日,"少年轻轻踢开脚边的落花, "和湘赣方面差不多,不急,行动太快反而不好.洛长老,我们可以好好游玩几日."
"少主天纵英才,对付那群包藏祸心之徒自是胸有成竹,城主在天有知,也当深感欣慰."中年由衷叹道.凌波城主刚刚过世,城中一群下属便蠢蠢欲动,分为两派,互有勾斗,全都觊觎城主的宝座,根本不把年幼的少主放在眼里.而少主此时决定出城南游,名为游山玩水,一释丧父之悲,实为到各地联合本派及各派势力,待城中众人斗得两败俱伤之时,以逸待劳,一举平之.同时,不但避开了城中的水深火热,还给别人造成他年少好玩的假象,使之放松对他的紧惕,手段可谓高明.
"收拾残局而已,洛叔叔不要夸我了."银衣少年改了称呼,
"其实,也怨不得他们,成者为王,他们志向都不在小,谁肯把现在的大好机会拱手让给我一个黄毛小子?也只有洛叔叔你这么死心眼的人还肯帮我."
了解少年冷冰冰的个性,洛长老微笑置之.
"又来了,"对远处人群中几个探头探脑的影子熟视无睹,银衣少年还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抱怨口气, "到底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跟监?每次都明显得让我发现."
那群野心勃勃的家伙在凌波城兴风作浪的同时,也没忘了派人一路监视他.
"洛长老,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去忙你的罢,我引开他们."少年看看天色.
"是,少主自己小心."拐过一丛树,中年人没了踪影.
两个人眨眼间少了一个,后头监视的人着急地到处张望.银衣少年却不管他们,刻意加快了步伐,越走越快,直往断桥上去.
湖上游人拥堵,监视者既怕把人跟丢,又怕被他发现,吃力地在人群里穿梭,一面还要掩饰,很有点狼狈.
银衣少年回眼一望,见他们已挤到桥头正拨开人们往前赶,恶作剧地一挑眉,足尖一勾把地上的一粒石子弹了出去.
石子准确地划破了桥头一个人背上的布袋,里面漏出来的鸡蛋碎了一地.正逢那几个监视者挤开他上前,布袋主人很自然地以为是他们干的,立刻拽住他们纠缠不休引来一群人围观.他们怕暴露身份,只好赔了钱灰溜溜地掉头而去.
银衣少年微微勾起唇,突然有了真正想赏景的心情.
他望着倩丽的湖山,走下桥刚一转身,却无意中撞到了谁.
身旁一声轻呼.
那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子,看装束是出自大户人家.手中拿着玩的柳枝被刚才这一撞,掉进了湖中.
那孩子也顾不上埋怨他,蹲下身就向水里捞.
柳枝顺着湖波渐渐飘远,孩子偏偏压根没有放弃的意思,拼命伸手去够,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点.
一根柳枝而已,值得这么费事吗?银衣少年敛眉,很不理解地冷眼注视他近似愚蠢的举动.
孩子最大限度地探出身子,踮着脚,都快掉进湖里去了.虽然心里并不感到丁点愧疚之意,银衣少年却无端心烦起来,嘲笑的话又不知为何说不出口,最后无奈地伏下身子,帮他从水中捞柳枝,自己心里也觉可笑.
少年个子高,前倾了一下就够到了柳枝;不想,此时孩子在后面照他脚跟用力一踹,少年全无防备,重心一失,跌入湖中.
但他反应也实在够快,落水的瞬间,他反手扣住孩子的脚,把始作俑者一并从岸上扯入湖中.
就见他们两个在水中扑腾.三月的时节,春暖花开,这西湖湖水可就没那么宜人了,冰凉凉地浸着身体,冻得人浑身哆嗦.
孩子受不了,挣扎着靠近银衣少年.少年怒火腾地升起:自己好心帮他,他反倒忘恩负义地害自己.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淹死他算了!他毫不客气地挥开孩子拉他的手.
孩子被他推开,只得无措地任凭身子一点点沉没下去,肩,脖子,下巴......他乌青的嘴唇半张着,乌黑的眼睛里尽是惊恐和绝望,还有一丝茫然.
少年攀住了岸沿,回头一看,孩子即将整个沉没,不假思索又返回去,一把将他上半身提出水面.
"你这个......"不懂自己干吗还要救他,少年懊恼地想训斥他几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他冻僵的样子惊住,心头的自责油然而生:不过是个弱小的孩子而已啊......
他展臂搂住孩子,心口处的温暖令孩子不由自主地向他怀中贴近,双手抱住少年修长的脖子,依赖地蜷缩在他胸前,眸中惊恐平复下来.
七手八脚地上了岸,两人都湿淋淋地狼狈不堪.这时少年才得以仔细看清孩子的模样:脸色苍白,单薄瘦弱得像个女孩子,原本束起的头发湿漉漉地散落下来,小脸上满是委屈,倒像是自己欺负了他.
他清亮如水的眼睛里,有一点冷漠,一分脆弱和一丝迷惘.
银衣少年心一沉.富贵人家锦衣玉食,应有尽有,难道这孩子竟缺少别人的关怀?也许,他和自己一样......
素性讨厌与人亲近的少年心里一阵冲动,想再度把这小小人儿紧紧抱在怀里.
他抚摸着孩子丝绸般柔滑的黑发, "叫哥哥."
"不叫!"孩子的嗓音出奇地悦耳,但那口气和态度就让人立即看出他有多顽劣.
僵持中,一名仆妇急匆匆地赶来, "公子,公子!"
一眼望见那孩子,仆妇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公子,你跑哪去了,叫我们好找......呀,怎么弄得身上那么湿?!"她大惊失色.
转眼见到旁边的银衣少年,她大概猜到了什么,指责地瞪了他一眼,抱起孩子走了.
少年愣在原地,苦笑了一下.明明根本不是自己的错......算了,犯不着跟一个无知的下人计较.
自我宽慰着,他刚要走,那名仆妇却突然返回来,一改先前的倨傲之态,满心感激地向他道谢.
少年淡淡敷衍着,一面从眼角瞟过去----柳树下,孩子站在那里,见他望过来,便冲他盈然一笑,纯净的笑容,透着几分孩子气的狡黠.
清风拂动孩子犹在滴水的藕色衣衫,他的身后,柳条飘舞,碧波千顷......
仆妇赶着换下孩子湿透的外衣.衣裳褪下肩头,露出一弯水白色的残月形胎记.
西湖湖畔,游人成群经过.银衣少年自顾呆呆站着,望着那株凭风飘舞的柳树,尽管树下的小小身影,早已远遁在烟水迷雾之中.
落花千点,如雨洒落.一年年灿烂如风的韶华,就这样酣畅地错过
惊节序,叹沉浮,浓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