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凌波城举足轻重的地位,我自然会更关注他一些,"黄暮有意无意地把目光停在凌非秋的手上,
"啊我忘了,知道得越多越不是件好事,城主,如果我是你,我就断不会----"
凌非秋手动了,却是猛地按住他的手,好像要按住冲出地壳的滚滚岩浆.
力道很大,黄暮吃痛抬头,对上一张阴沉到了极点的脸,耳边是一字一句恨恨的声音: "......这是第三遍了,我不想再说第四遍:不要胡说!"
黄暮怔住,寂静的眸光如水面的浮影,一连数变. "你,放开我."好一会儿,他想起了什么.
手抽回来,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背,已被压得红肿了一片.
"痛得厉害吗?"凌非秋心疼地想为他查看, "抱歉......"
"还好."黄暮默默地放下袖子.停了停,又补了一句: "说说真话也不行么?"没错,换了他自己,绝不会把知情外人留下活口.
"你!"
"城主不爱听,我不说就是,"黄暮忽尔狡黠地笑了笑, "我倒想听听城主接下来打算如何平定洛阳的叛乱."
他一口一个城主.凌非秋抑住闷闷的感觉,让话音听起来与以往没什么两样:"方何二人在洛阳植根已久,虽蛰伏不出,一时也难以铲除.派人强攻,貌似主动,实则陷于被动.若能设法令其内部自乱阵脚,则可不费一兵一卒......"
黄暮流露出赞同的神色.
"不过,他二人十分善于笼络人心.上回洛阳郊外设伏,方纪受了伤,本来难逃一死,是他的部下舍命相救......"从中策反,有一定的难度.
"但我听说方纪生性多疑,此言可真?"黄暮打断他.
头一次说话被人打断,凌非秋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得很有揶揄的意味: "烟柳山庄的情报还有过假的么?"
黄暮不理他,自顾接着道: "叛乱之罪不可恕,他的手下怕已存了必死之心.不过,倘若他们发现这不是必死的呢?发现还能有一条活路呢?"
"你是说,"凌非秋马上了然,
"向他们宣告:谁若能诛杀或擒下方纪,便对其既往不咎,还许以舵主的位子?"果然是条巧妙的......毒计.任他人心再稳,也免不了平空生出波澜.
有活路,能升职,多么诱人的条件.最主要的是,现在是自己占上风.
"光是这样也称不上十拿九稳,"黄暮凝视着流霜一般美丽的水帘,脸上有种雨后秋岚的迷离,仿佛在回味一段珍藏的过往,而清柔冷静的声音依旧在条分缕析地深入,
"万一他们一个个不畏生死,不屑卖主求荣呢?所以,还得寻出他们另外的死穴----即便他们不顾及自己,就没有人让他们顾及了吗?"
有,当然有.
每个将死的人,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父母妻儿.
凌非秋哪会听不懂他的意思----以叛党的亲眷为要挟,令他们投鼠忌器,进而逼他们就范.
"怎么?"见他久久不言,黄暮唇边挂上了冷笑, "不屑?想说我太卑鄙?"
"想说就说罢,我又没有不承认过."
"喂......"
就在黄暮几乎要以为他三魂七魄都离了体,就要一直这么呆下去的时候,凌非秋却怔怔开口了: "......你不怕?"
"什么?"问得古怪,黄暮不解.
"你不怕吗?"只一瞬,凌非秋深不见底的眼中又是精锐的光芒,直直看着他,好像力图搜寻出什么来, "帮助了凌波城,你就不怕对烟柳山庄的威胁又大了吗?"
乍闻此言,黄暮的面上渐渐浮起一种不自然的淡淡晕红----那是气极了才有的颜色!然而他一个字也没说,直接拂袖而去.
凌非秋顿感自己不识好歹到了极点,肠子都快悔青了,拔腿追了出去: "小暮,小暮!我,我信口胡说两句,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平叛终告结束,是不是十天以后的事了.
被困的窘境,流言的恐慌,使得方纪终于按捺不住疑心,动手杀了两名手下,激化了本就紧张的气氛,一时间人心思变,洛阳分舵不攻自破.
紫檀木镶金的盒子,里面是一枝干花.花瓣半透明,单薄如蝉翼,依稀分辨得出雪白和浅绯两种颜色.花虽干枯,颜色却十分娇嫩,白的如残雪将消未消,绯的如晚霞半遮半掩.
"小暮,看看这个."上次出言不慎惹恼了小暮,虽赔了不少好话,他对自己还是爱理不理的.凌非秋不死心地又拿来了奇珍异品,以图引起他的注意.
"相思泪?"黄暮果然来了兴趣, "花中剧毒呢......"
"你认得?"颇觉意外.
"当然."黄暮睨他一眼,好像他问得有多可笑.
"相思泪是连理海棠,花分两色,一枝为白,一枝为朱,偏又彼此渗透,不是纯色.朱花上有白斑,白花上有朱斑,宛若泪痕,由此得名......鲜花,只有采下制干才成为剧毒."
"小暮真是无所不知啊......"凌非秋抓紧时机地夸赞.
换来和刚才同样的眼神. "这有什么好奇怪,此花本就产自江南,以前我也见过.对了,你问天霜堂要这个干什么?"
"我没跟你说过,我喜欢海棠吗?"说到"喜欢"二字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暧昧地欺近黄暮.
"说过吗?我不记得了."黄暮不动声色地拉开一小段距离, "而且,这跟你喜不喜欢海棠有什么关系?"
"原来在你眼里,我不是个因私废公的人啊,"凌非秋的笑容很得意, "我要将它作为一份贺礼."
"贺礼?"
"到时你就知道了."他卖起关子.关上盒子时,又自言自语地小声道: "不知活的海棠是什么样子......要能见一见,就好了."
活的......
黄暮若有所思.任何人,只要见过正在盛开的相思泪,就再也无法忘怀----那么的美丽而妖异,那么的缠绵而感伤,只在月圆之夜才悄然绽放,那愁红惨白,像极了相思之人的血与泪.
"哪天......你到江南来,自然可以见到."
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凌非秋还是没听漏一个字.他一时间受宠若惊,几乎不敢相信. "真的?小暮!你真是这么想......"
这算是邀请吗?是不是代表他接受自己了?......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凌非秋大喜过望,比沙漠里发现金矿还高兴.
"假的."黄暮没好气地甩开他搭上肩头的手, "我信口胡说的你也信!"
"现在掩饰不嫌太迟了吗,小暮?"凌非秋越发得意,一心想逼出黄暮害羞的样子.
"咳嗯,城主,公子,"云鸿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干脆头也不抬, "方纪已经伏诛,何昭看大势已去,自愿向城主领罪,只求城主放过他的妻儿老小."
"哦?"凌非秋轻轻一笑,吐出的话语像覆了一层薄冰: "认罪伏诛是迟早的事,他有什么资格求我."
仿佛是感受到了话中凌厉的杀气,云鸿迟疑了一下,还是负责任地把话带到:
"何昭说若城主不肯放过他一家,但求城主放过他三岁的儿子,他请城主看在他为凌波城效力多年的份上,保留何家一点血脉,至于他自己,任凭城主怎么处置都无怨无悔."
三岁......
三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当时何昭是这么说的,也是因为这个,他才鼓起勇气求城主网开一面.
城主,会同意吗?云鸿笔直地立着,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唉,放不放过,并不关他什么事啊.
"一个也不能留!"比冰棱还锋利的六个字,划开了不安的沉默.
一直垂首恭立的云鸿禁不住惊诧地抬起了头.
黄暮神色恬静依然,只有清亮的瞳眸深处,闪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森森冷酷.他面朝着云鸿,话却是对凌非秋说的:
"......别说是三岁,就是三个月,也不能留他在世上.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如不尽除,必成后患!"
凌非秋想起金陵薛家.
薛家的长公子是他相当欣赏的一个属下,他个性沉稳,心思缜密,有勇有谋,武艺高强且精通易容之术,为凌波城的势力在金陵扎根立下不少功劳.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能逃得过那晚的熊熊大火,也逃不过烟柳山庄的千里追杀,他死时,就倒在离开封分舵大门仅仅三丈的地方.
黄暮要杀的人,通常活不成.灭门灭个彻底,也是他有名的习惯.
就在云鸿觉得城主也不会同意的时候,凌非秋却淡淡吩咐: "先把他们一家看押起来,无我命令,不得擅动."
黄暮凉凉瞟过来一眼,没有作声.
凌非求不禁苦笑.如你所认为的,我这个城主,好像真的越来越优柔寡断了......
不是不知道他内心的嗤笑,不是不知道他的轻蔑和着急,不是不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着想,但是真的不想他又变回原来的......原来又狠心,又冷血,又无情,又嗜杀的黄暮,尽管那才是真正的他......
"小暮,我们不谈这个了,好不好?"好久,无奈的一句.
"那谈什么?"黄暮扬起了眉, "谈谈你拨出人手维护烟柳山庄的事?"
"这你也知道?"凌非秋吃惊不小.像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揭破,他一阵心虚.
"你疯了吗!"黄暮气急败坏地冲他吼道.他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不知道此举有多令下属齿冷?他知不知道这在平叛时有多不明智?他知不知道这极可能成为下一个叛乱的因由?......
"我,我只是不想......"凌非秋难得地吞吐起来.只是不想小暮为难.毕竟烟柳山庄里都是他的亲人,他表面漠不关心,暗地里未尝不悬心.
"不想什么?"缓和了口气,黄暮突然莫名地心律加剧,惟恐他说出来的是......"你笑什么?"转眼却见凌非秋笑得意味深长.
幽瞳里水一般的深沉,也是水一般的柔: "小暮,你关心我,我真是高兴."
为君沉醉又何妨
茫茫的大雪覆盖了大地,放眼皆是一片纯白无瑕的琉璃世界,道路、房屋、树木,被厚厚的银妆遮去了本来面目。辽阔的天空呈暗蓝色,浓而艳,像大海深处的颜色。
雪初霁,万籁俱寂。
"凌波城很大呢。"黄暮打起帘子,从车窗望出去。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杳无人影,益显空旷寥落。
"是啊,地方偏僻,自然就大啰,"凌非秋轻轻拨开黄暮夹在锦裘中的发,"哪天我陪你走个遍?"
他习惯性地去捉黄暮的手,意外地发现他的手心是微微的温暖,而非以往的冰凉。眉稍一挑,眼里已是带上了笑意:"小暮,你身子好了很多。"
黄暮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同以前相比,自己身体是好了很多。也许是药方果真灵验,也许是不用每天伏案操劳,也许......
"谢先生说若不出意外,你的身子到了现在定然大有好转,果然如此。"凌非秋很满意。
"如若不是呢?"黄暮反问。
"一把火烧了那老头的草庐。"凌非秋淡淡地道。
黄暮嘴角弯了一弯。他八成是对谢留云还怀恨在心吧!记恨上次......
凌非秋修长的手指在黄暮温润的手心不住地轻轻摩挲着。一种奇异得无法言说的热度通过手,在两人的血液中无形蔓延......黄暮只觉背脊发麻,想把手抽回来却怎么也抽不动。"你--你还没告诉我,这到底是要去哪里--"
从出门时他就不肯说,故作神秘。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凌非秋笑吟吟地看着黄暮,停了手,但仍旧不肯放开,"今天,凌波城里有喜事。"说这话时,他望向窗外雪景,带着一许期待。
马车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有仆从上前掀帘搀扶,然而凌非秋动作更快,打横抱起黄暮,旁若无人地下了车。
黄暮全没预料,反应过来时已被他抱着走了两三丈。"你、你这是做什么,放下我......"
好像有意跟他作对似的,凌非秋不但抱得更紧,还把步子缓了下来。他贴在黄暮耳边慢条丝理地笑道:"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变重一些......"
炙热的气息从耳际传到脸颊,一片滚烫,激出粉艳的颜色。"......听到没有,放我下来!"含怒地低斥着,黄暮不想在大庭广众下陪着他丢人。无意地一瞥,周围的下人掩唇的掩唇,转脸的转脸,挤眉弄眼的挤眉弄眼......好不尴尬,黄暮索性不再看了,任他的衣袖遮挡住自己的脸。
凌非秋却不管这些,直到了门口才将黄暮放下来。
门边站着一名俊雅的年轻男子,一直在含笑注视着他们,此刻躬身行礼。"迎得城主和公子大驾光临,常川不胜荣幸。"见了刚才的场面,他并未表现出惊讶和尴尬,脸上的笑容温和儒雅。
"这边请。"
穿过素雅幽静的庭院,进入正厅。
优美的琴箫合奏徐徐响起,待凌非秋和黄暮在主位落座,一名身着五彩霞衣、美艳动人的女子款款步入大厅正中,翩然起舞。
琴声委婉清柔如兰生空谷,莲破晓露,箫音幽深缠绵如风鸣幽篁,月落潇湘,女子的舞姿更是`美绝人寰。她莲足轻点,柳腰飞旋,鸾带飘舞,虽比不上陆千雪绝色无双,却也十分娇美秀丽,秋波流转间,宛如瑶池月殿中随仙乐而舞的仙子。
长长的纱绢如流霞漫天飞扬,五彩的衣缎似蝶翼盈盈飘浮,灵动曼妙至极,直令人忘了身在何处,忘了今夕何夕,连两旁抚琴吹箫的童子都为之失神。
一只手占有性地揽上黄暮的腰:"美吗?被迷住了?"
不消说当然是美,美得动人心弦......可是他怪怪的眼神,却让黄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若真是这样,那就是凝儿的不是了。"年轻男子常川温雅一笑,语带揶揄。他击掌两下。
舞乐声止。彩衣女子盈盈上前:"燕凝见过城主和公子,刚才在城主和公子面前献丑了。"
凌非秋抬了抬下巴,随从送上紫檀木的盒子,打开,一枝干花不带任何光泽。
"可满意我们的贺礼?"
常川与燕凝对视一眼,齐齐跪下,难掩激动狂喜之色:"多谢城主和公子的恩赐!"
"今天是你们的大喜之日,就不要再多礼了。"
常川燕凝又郑重地拜了两拜,才命人恭恭敬敬地把盒子收下。
"燕凝,"凌非秋恣意地把黄暮拉到怀中,恰到好处地掩盖下他的反抗,"常川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对你一心一意,你可别负了他的真心啊!"
黄暮挣也挣不开,众人面前又不敢乱动,想拉开他缠在自己腰间的手,双手反而被他抓住,包在掌中抚摸。幸而有袖子挡住,别人看不出来,但即便如此,黄暮也窘得如坐针毡了。
燕凝娇羞地红了脸:"多谢城主教诲。"
她接着笑开花般的芙蓉面:"城主今日来喝我们的喜酒,不知何时我们也有幸喝上城主的喜酒?来而不往,非礼也哦!"
凌非秋但笑不语。
"城主还年轻,不急,"常川看看座上的两人,朝燕凝心照不宣地一笑,"凝儿,吉时快到了,我们可不能让城主和公子久等。"
常川转身的刹那,黄暮眼尖地发现他眉心有一点淡淡的青色,淡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心里一动,转而去看燕凝,也是如此。
眉头拧起,片刻后舒展开来。
原来如此!
相思泪毫无疑问是致命剧毒,但同时也能以毒攻毒救人性命,成为某些毒药的解药,譬如说,情人草。情人草,草如其名,是一种针对情人的毒药,一旦施出,便令两情相悦之人双双中毒,毒性每隔一月发作一次,一年后致人死地。相思泪就是解药的一种,正好能化解情人草的毒,不过干花极为难寻。
常川和燕凝眉心的青痕,就是中了情人草之毒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