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近前,只见篝火烈焰熊熊,周边是好几个白色的帐篷,一群牧民围在篝火边说笑.
凌非秋抱黄暮跳下马,走上前去. "这是当地的习俗,晚上在帐篷边点起篝火,大家聚集一处.
"两位客人从哪里来?"一名少女发现了他们,笑盈盈迎上来.她操着有点生硬的汉语,声音却很清脆悦耳: "请跟我到帐子里坐坐."
凌非秋拉起黄暮的手,一面走一面低声道: "这里的牧民总是很好客的."
少女掀起帘子把他们让进去,脆声喊: "哥,有客人来啦!"
帐中的蓝衣青年起身请他们入座.他生得健壮,皮肤黝黑,憨厚和善,自我介绍道: "我叫库丹,这是我妹子阿黎.两位客人怎么称呼?"
凌非秋报了姓氏,少女阿黎端上奶茶: "公子,喝茶."
凌非秋接了,先递给黄暮,转而向她一点头: "多谢."
阿黎扑眨着大眼,俏脸飞红,嫣然一笑.她长长的辫子垂到腰际,红润的面颊,虽算不上十分美丽,但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唇边还有还有两个浅浅的酒涡,也别有一种风情.
黄暮斜过去看了一眼凌非秋----火光下,修长的剑眉,幽黑的眼眸,线条完美的唇,一张俊美绝伦的脸,确实是少见的美男子;加上尊贵冷傲的气质,难怪赢得姑娘家芳心暗许......
阿黎又娇笑着说了几句,凌非秋也回以微笑,与她攀谈起来.
黄暮环顾四周,帐中挂着一张大弓,一把弯刀,一对羊角......角落处,却有一支翠绿的笛子.他走上去.
库丹笑道: "公子是哪里人?"
"江南."
库丹一拍手.
"怪不得,我也听说江南的山水好,人物就像画上的一样,怪不得......"他从未见过这等清淡出尘的人,闲雅的举止,与大漠男子的粗犷豪迈有天壤之别,他一时有些呆了.
"这支笛子是你做的吗?"
"是,是我做的......"库丹一愣之下赶忙点头,把芦笛取下来递给他,忍不住又道, "你说话真是好听.阿黎爱唱歌,大家都叫她夜莺,可你的声音比她还好听呢!"
黄暮把芦笛拿在手中转了转: "怎么吹?"他自幼在烟柳山庄修习琴棋书画,各种丝竹管弦也都见识过,却没见过这种极富野趣的乐器.
"就是这样......"库丹把芦笛接到手中,吹起来.嘹亮悠扬的笛音穿越夜空,久久回响,阿黎禁不住鼓掌叫好.
"这是我们牧羊的时候吹着玩的,"库丹把笛子递回给黄暮,热心地指导, "手托着这里......对,对......那边手按这几个孔......"
正要手把手地教,那只拿着芦笛的纤手就被人猛地按住.
黄暮不悦地拔出自己的手: "你干什么......"
凌非秋笑嘻嘻地道: "没什么,我也好奇,想看看这只笛的妙处嘛."该死,本想借那姑娘看看他的反应,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差点让别人占了好处去.
帐外一阵喧哗,鼓乐声起.阿黎欢呼: "开始了,我们快去吧!"轻盈如燕子一般奔了出去.
篝火上,烤着一只整羊,香气阵阵溢出.围坐的牧民手拿锣鼓,敲奏而唱.一见阿黎来到,纷纷鼓掌请她唱歌.
阿黎并不推辞,落落大方地献了一礼,便围着篝火边舞边唱.
她歌声清亮婉转,充满喜悦之情,绕着篝火旋转起舞,身姿窈窕,歌声悠扬,几个小伙子也情不自禁地起身配合她起舞.
一曲歌毕,赢得满场喝彩.
阿黎盈盈收了舞步,退到凌非秋面前,双手一环行了个优美的舞礼,灵动的大眼毫不掩饰如火的热情.周围又是一阵起哄.
一声长唳划过夜空,众人抬头仰望,一只苍鹰缓缓飞过.
库丹从帐中取来弓箭,先请凌非秋射,凌非秋推辞了.库丹面上难掩得色,他拈弓搭箭,黑夜中一箭射去如流星穿月,苍鹰应声而落.众人又是齐声喝彩.
凌非秋冷眼看着,不置一词.这对他来说不过雕虫小技,他十二岁时便百步穿杨,狩猎时弓弦一响,什么飞鹰野兔通通在劫难逃.
他瞄了眼黄暮,见他果然微微蹙起眉,心中暗自高兴:哪怕被人小看,也别惹得小暮不高兴.
火上的烤全羊熟了,库丹切了一截羊腿递给两位来客,又给他们倒了两大碗酒.他亲自把一碗递给黄暮,语中满含关切: "小兄弟,看你身体弱,多喝点酒,能御寒."
凌非秋阴阳怪气地道: "真是好眼力,还看出我这位兄弟体弱."
"哪里哪里......"库丹不好意思地谦虚,这哪需什么眼力?黄暮生得纤细柔弱,让他不自觉地生出想要惜护的念头,
"那小兄弟跟我回帐歇歇?......不去,就快把酒喝了,外头太冷."
黄暮颇感为难,凌非秋抢过他的酒,一饮而尽. "他不善饮酒,我替他干了."接着又把自己的那碗一气喝干,面不改色.
库丹称赞: "好酒量!"转身走了.
凌非秋脱了外衣披在黄暮身上,把羊腿仔细切成薄片: "小暮,我知道你不喜欢荤腥,但也不妨尝尝看."
黄暮接来静静吃着,忽然低声道: "刚才......谢谢."
"谢什么?"凌非秋把刀一扔, "想灌你喝酒?不怀好意."
"你说他?"黄暮不解, "人家的风俗而已,你的误会了罢."
"误会?"凌非秋冷笑, "那他叫你跟他回帐一同歇歇,你怎么不去?"
黄暮总算是明白了,憋了半天迸出一句: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变态!"
"谁知道他是不是,未雨绸缪嘛......"凌非秋半开玩笑地软了态度.
黄暮干脆懒得理他的疯言疯语.
"公子,大家都在跳舞,你也一起去啊!"阿黎翩然来到,拉起凌非秋就走, "大家今天都很高兴......"
黄暮一个人坐在原地.寒意随夜深而加重,他朝火边靠近了一些,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银衣.仰望夜空,繁星点点,嵌在纯黑的天幕上,明亮闪烁.辽阔无际的天和地,顺着视线向两边延伸.
嘈杂的鼓乐,沉静的天籁,互不相扰,如此分明......
歌舞未艾,长夜未央.
嘹亮的笛音透出了一方闹哄的人声,是库丹在吹笛.笛声越来越亮,原本沉肃的音质竟也融入了活泼之意.牧民们笑容满面,载歌载舞.
笛子......记得家里就有一支紫竹的笛子,挂在娘的窗边.据说,娘以前最爱吹笛,吹出的曲调有如仙乐,技艺不逊于宫廷乐师.可惜,自己一次也不曾听到过.那支紫竹笛子倒是日日挂在窗边,只是,早已落满尘埃,连颜色都看不出了......
有轻微的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裂开.清香扑鼻而来.
"又在出神,要是在想我就好了."凌非秋把切好的蜜瓜送到他唇边, "羊肉膻腥,吃了会干渴."
"你没去跳舞?"咬下一口,甜甜的瓜汁漫在唇舌间.
"我哪会跳?再说,"凌非秋的声音轻了下来,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篝火烧得越来越旺,夹杂着木柴的"劈啪"声.黄暮感到手脚都在发热,向火堆挪远了一些. "有什么不放心,难道还有野兽不成?"
"野兽我倒不怕,我不放心的是人,"凌非秋笑看他与篝火相映的脸, "我怕谁把你给拐跑了."
又来.黄暮真后悔自己干吗要搭他的话.
牧民们举着火把旋转起舞,绕成一圈把他们两个围在当中,热烈澎湃的舞蹈,挥洒出不尽的喜悦.衣上落满星光,明亮的火把在周围随衣袂转动,宛如一个巨大的红色火环,又如一道赤霞,在他们周围永恒流转.
"小暮......"目眩神迷中,分不清这低柔的声音是真实还是虚幻.
黄暮在火光流绕下抬起眸,对上一双明亮热烈的眼睛.分不清那眼中的光,是火里的,还是天上的.
震天的歌声盖不去梦幻般的低语, "......我真喜欢你......"
积压了多日的公务在桌头案上,从早晨忙到午后,才仅仅消减了五分之一.
较为平常的都由洛风南与云鸿处理,其余都由他亲自审阅.
十五岁起,凌非秋就干习惯了这种活.凌波城在各地分舵分堂的活动,人事的任免,任务的分派,情报的汇集,都无一例外地由他经手;每一处的情形动向,俱掌握在心,丝毫不错.
放了笔,凌非秋吩咐随从: "把这几本文册带上."跟着出了书房.
伤一好,就再也找不到理由要小暮住在这里.虽说他住的院落离自己也不远,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却说不上从何而来.似乎每天见不到他,就会产生一种他根本就不在的错觉.
"城主?"进了院子,打着呵欠的芸萱迎面走来.昨夜城主和公子迟迟不归,大家守着宴席又不敢擅离,直到三更时分才散.她又担心两人安危,彻夜难眠,直到今晨天亮才盼到城主送公子回来.
"公子还在休息吗?"昨晚夜深风寒,他就和黄暮在牧民的帐篷里呆了一夜,今早才回来.虽说尽兴,却也疲惫,他要打听清楚以免打扰小暮.
"早就起了,"芸萱含笑, "城主请随我来."
几声琴音幽幽传出,待他们走近,渺然消歇.
"公子,城主来啦!"
听见芸萱兴冲冲的呼喊,黄暮不改声音的冷静平淡: "是吗?有什么事?"
小暮向来就这态度,让人摸不透他的情绪,凌非秋早就习惯了.他首先饱看了黄暮几眼,看得够了,才在桌边坐下: "小暮,我拿了些东西让你看看,也许你会比较关心."
文册送上,黄暮翻看了两眼,懒懒合上:
"不愧是凌波城,刺探情报果然周详."册上所记,全是烟柳山庄的近况,包括它的人手部署,它在江湖中的一举一动......描述得十分详尽.
话是赞赏的,凌非秋却没把它当赞赏的话来听.他心里清楚,只要黄暮坐镇庄中,情报收集得再详尽也撼动不了烟柳山庄分毫,他总有出人意料的招术扭转局势,把情况变得对自己有利.
从文册记载的情况来看,烟柳山庄的处境有些不妙.黄暮在时,各方面布置得滴水不漏;他失踪了半年,无人筹划庄中事务.江湖上行事,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各门派虽不知底细,却察觉出了端倪,矛头俱指向烟柳山庄.
"如果你有什么要吩咐的,我可以派人替你转达......若你信不过我,也可以......"
"不用了."欲言又止之后,黄暮淡淡拒绝.
不用.这个结果,凌非秋原也猜得到.他有他的骄傲,是不会接受别人恩惠的;以外人眼中他们的身份,这也是滑稽了.他没有理由不怀疑自己的诚意,若真想帮他,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放了他,放他回去.
可是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他要是走了,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飘忽的心意,天生就是不让别人看清的.
"小暮,刚才是你在弹琴吗?"若无其事地收起了文册,凌非秋看到黄暮旁边果然摆放着一张瑶琴.
黄暮没有回答,以手缓缓滑过琴弦.
要知道他喜欢这个,自己就去修习琴棋书画得了,一身高超的武功要来有什么用?"小暮好才情,不过我不识琴律,当不了你的钟子期了."凌非秋本是开玩笑,话一出口不知为何心中一痛.
"我也不是什么俞伯牙."黄暮返身拿了一盒棋,"城主既有空闲,我们对弈一局如何?"
棋局摆开,黑白二子分明.
"你先."凌非秋和黄暮不约而同地开口.
抬头对视,看到对方同样成竹在胸的眼神.凌非秋微微一笑,执起手中的黑子走下了第一步.
没有半点空隙,黄暮指间的白子"啪"地落在棋盘上.
"啪."紧接着,凌非秋的第二子也落了下去.
"啪啪啪......"
双方你来我往,看也不看地把手中的棋子摆上去,再顺理成章不过.须臾间,就走了二十来步.
二人都是精于算计,调度有方之人,正是棋逢对手.每一步子都走不动声色,却步步暗藏杀机.凌非秋本想陪他玩一玩,此时渐觉吃力,便收起随意的态度,拿出真本事全力以赴应敌.
渐渐地,放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双方的手边都积了一堆从对方那里俘虏来的棋子.
棋局上厮杀较量正酣.两面包抄,三面夹击,切断后路,暗渡陈仓,釜底抽薪......黄暮执棋的手沉稳而毫不犹豫.凌非秋也沉着地盯着棋盘,每一步都是给自己解了围同时又逼向对方要害.险象环生的对垒中,出现了一次次的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两人在瞬息间算计清楚自己和对方的下一步,而落子的方位每每不在人意料之中,彼此都有断也断不尽的后路.
大半局过去,竟然还没出现明显的优劣之分.
放子的速度越来越慢,每放一颗都是想了再想.与此同时,棋盘上的局势也越来越险,稍有疏忽,成败立见.
不自觉地,凌非秋和黄暮由原本散漫的姿势变成正襟危坐,呼吸也隐隐急促起来.
这是一场智慧与实力的角逐,彼此都是不遗余力,在棋盘上的每一角反复争夺.其激烈程度,若放在战场上,早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当初真是狂妄自大,还嘲笑南地萎靡不振,但偏偏是这弱柳烟花之地,纸醉金迷之所,富贵温柔之乡,养出了一个外如琉璃内如钢铁的小少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令江湖风云变色,也令人们谈之色变.
凌非秋下了一子后,抬眼去看黄暮.只见他专注地看着棋,正在寻思,沉静中自成一派凛威,令人不敢逼视.主事多年,杀伐决断的气度,平时被掩盖在文弱的外表下,此时一一显现出来,也让人陡生不战而怯之心......
"该你了."
凌非秋低头去看.偶一失神,就已失了两枚棋子.他不慌不忙地把棋落在早已算好的位置,挽回颓势.
"城主跟公子好兴致,我是不是打扰了?"芸萱端上一碟点心,两盏香茗,旋即告退.
凌非秋把那碟冰皮莲子糕推到黄暮那边."这盘棋走下去,和的希望比较大,你说呢?"
"一定分不出胜负吗?"黄暮把一枚在指间摩挲了半天的白子缓缓放下.两人手中可用的棋子均所剩不多,倒是手边俘掠来的子有一大把,还在不断堆积.
"一定要分出胜负吗?"凌非秋叹了口气,"你先吃一块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他沉思良久,慢慢放下一子,捡出三枚白子.
这一下,白子陷在重重黑子的包围之中,怎么看都是走投无路了.黄暮脸色未变,却依言先拿起一块莲子糕吃起来.嗯,香甜松软,十分可口,与江南最精致的点心别无二致......他为了讨自己高兴,也不止是在这一件事上费心了.黄暮看回棋盘,好精妙的一步,不但将自己在西北角上的几颗棋困死,还切断了其他白子间的呼应,形成四面楚歌之势.怎么办,真要弃局认输?
落子无声风云起
凌非秋低头去看.偶一失神,就已失了两枚棋子.他不慌不忙地把棋落在早已算好的位置,挽回颓势.
"城主跟公子好兴致,我是不是打扰了?"芸萱端上一碟点心,两盏香茗,旋即告退.
凌非秋把那碟冰皮莲子糕推到黄暮那边."这盘棋走下去,和的希望比较大,你说呢?"
"一定分不出胜负吗?"黄暮把一枚在指间摩挲了半天的白子缓缓放下.两人手中可用的棋子均所剩不多,倒是手边俘掠来的子有一大把,还在不断堆积.
"一定要分出胜负吗?"凌非秋叹了口气,"你先吃一块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他沉思良久,慢慢放下一子,捡出三枚白子.
这一下,白子陷在重重黑子的包围之中,怎么看都是走投无路了.黄暮脸色未变,却依言先拿起一块莲子糕吃起来.嗯,香甜松软,十分可口,与江南最精致的点心别无二致......他为了讨自己高兴,也不止是在这一件事上费心了.黄暮看回棋盘,好精妙的一步,不但将自己在西北角上的几颗棋困死,还切断了其他白子间的呼应,形成四面楚歌之势.怎么办,真要弃局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