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颠波波的崎岖不平的路上小跑。车厢里黑漆漆的,明明坐了三个人却没有一点声响。立婷没有这么劳累过,眯着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立轩和涓生坐对面,立轩依稀看得到他低着头。立轩悄悄的握住他的他手,紧紧的盯着他的衣领。涓生瞪大眼睛,目光在漆黑的车厢里泛起一丝光泽。他看了一眼斜对面的立婷,想把手抽出来,又不敢动作太大惊到立婷。挣扎了一会儿,也只好作罢。
好容易到了郁府门前,立婷被马车的停顿惊醒,打着哈欠被立轩扶下马车。立轩伸手准备要扶涓生一把,涓生视而不见,自己跳了下来。
立轩凝着眉,跟在他身后走进郁府大厅。
“爸爸。”立婷一路跳着走到郁白秋和冯氏面前。
郁白秋嗯了一声,锐利的目光落在立轩和涓生的身上。
“舅舅。”涓生低声唤他。
“你们表兄弟可是多年不见了。”郁白秋呵出两声听不出笑意的笑。
“是啊,要不发洪水,今年又见不着。”立轩也笑了两声:“我饿了,饭熟了没?”
“马上就好。”冯氏从内堂出来,笑盈盈的看着自己一双儿女。看到涓生,眉头蹙了蹙。
“我先回房换身衣服。”涓生低低的说了句转身离去。
“我也要换衣服。”立轩笑着也转身出去,紧跟在涓生的后面。郁白秋眉心微微一拧,脸色发青。
立轩快走了几步与涓生并肩。涓生也快了几步,撇他在后面。立轩的步子很大,不一会儿又赶了上来:“你哪儿来的伤?”
涓生装做没听见。
“你为什么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立轩追问。
涓生还是装做没听见。立轩还想再说点什么,便见柳红迎面走过来。涓生转身往自己房间去。立轩跟他不一个方向,也不好再追上去问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套干净衣服,对涓生的事满腹狐疑。见面才大半天的时间里,涓生古古怪怪的好像换了个人,对自己也不像从前那样依赖。是涓生在生他的气,又或者是时间让他们之间的感情生疏了。或者,还有别有什么?
天气热的厉害,知了也不消停,一大早就叫人不能好睡。立轩睁开眼睛听到外头的下人已经忙碌起来。他穿好衣服打开门,立婷坐在花园里发呆。
“立婷。”立轩走到她身边。立婷抬眼看了看他,又继续看着面前的一盆月季。
“怎么了?”立轩挨她坐下。
“涓生一大早就走了。”立婷瘪着嘴说。
“去哪儿?”
“收租呗,能去哪儿?”
立轩皱起眉,幽幽的吐了口气。他明白,涓生是铁了心躲着他的。倘他真的不在意他,也没必要去躲他,这么些年没有见面,也不知道涓生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事。想到昨天涓生身上不明不白的伤,他心里不能轻松。他轻轻扯了扯立婷的袖子问:“爸爸妈妈对涓生还好吗?”
立婷不解的看着他:“老样子吧。”
“没有别的?”
“什么别的?”立婷糊涂了。
“那下人呢?有没有跟以前一样的欺负他?比方说柳红。”
立婷摇了摇头想了一晌说:“之前有两次涓生都出去了很长时间,晚上都不回来。后来是爸爸叫人把他找回来的。他好像在外面被人欺负了,眼泪汪汪的。”
“被谁?多久之前的事?”
“被谁我就不知道了。有一次是你去省城读书不久,有一次是去年。”立婷瞪着立轩:“问这些做什么?”
立轩凝着眉,一时不语。
“怎么了?”
立轩清了清嗓子看着妹妹低声说:“涓生好像被人打过。身上有伤……”
“啊?”立婷惊叫一声,被立轩赶忙捂住嘴。立婷惊讶的看着哥哥。
“涓生变得怪怪的,不爱理人。兴许跟这伤有关。你偷偷留意下,看是不是咱家有谁欺负他,不要让爸爸妈妈知道。”
立婷连连点头。立轩还在说话,冯氏走进院子看到他们俩坐在一起笑道:“还是亲兄妹的感情好,怎么,不打算吃早饭了?”
立轩应了一声,跟立婷一起去前厅吃早饭。
五、夏日香气
东西收拾了差不多,冯氏又私底下往立轩的小皮箱里塞了几张钞票。立轩照单全收,拎着皮箱去跟郁白秋辞行。郁白秋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抖了抖香云纱长衫的下摆,漫不经心的看着他:“我让你学金融,你偏要学医。放个暑假,还要去做什么社会调查。不要忘了你是郁家的大少爷,你的宿命是考虑如何能把郁家的产业从县城做到省城。”
“我可没打算继续走你的老路,当个土财主。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立轩不屑的看了一眼老气横秋的父亲,出言不逊。郁白秋有些恼。冯氏掐了立轩一把。立轩耸耸眉:“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冯氏跟在后头千叮万嘱。立婷送他到门口,眼羡的拉着他的手:“给我买礼物。”
立轩含混的应了一声。涓生不在,立轩又走了。立婷抱着门看着他乘的马车一步步远去,她又孤伶伶的,没有人做伴了。
车夫送立轩到了火车站。往省城去的火车还没到,立轩检票进站,让车夫回去。看着车夫走远,他转身从出口出来直奔渡口。
洪峰过去了两个,据说还有几个会紧接着到来。渡口的船都已上岸,只有几个布防的人站在渡口边看江水。立轩左右找都没有见到涓生,提着行李转身往渡口边的运来客栈去。还未进客栈,就见涓生郁郁的从外头回来,身后跟着家里的大个子长工土生。立轩有些讶异,土生只是个粗使的长工,不识字更不会算帐。德贵叔跟着涓生还能打个下手,土生跟在一起饶是奇怪。再说这两日不能渡江,涓生就算不回去也没必要派个人跟他一起住在客栈吧。难道涓生是被监视着?
立轩拿出太阳镜和礼帽戴上,走进运来客栈。
“先生要住店吗?”伙计迎上来。
立轩看着涓生和土生往二楼去:“我想住两个晚上,不知道二楼还有空房吗?”
“大把的。这渡不了江,又是农忙的时候,空房子多的是。二楼也就郁老爷家表少爷和一个下人住。”
“我要一间好点的。”
“没问题,跟我来吧。”伙计欢喜的拎着茶壶带他上二楼。土生刚从涓生的房里出来,看了这墨镜先生一眼。立轩别过头,装作打量客栈的样子。土生没那么多心眼,推门进房把房门带紧。立轩指着涓生房间的隔壁:“这个房间看起来不错,窗口朝南,应该凉快些。”
“行,你若看上这间,你就住这儿吧。”伙计打开门把钥匙递给立轩。立轩摘下墨镜和帽子,打量了一下房间。窗口外有个小小的阳台,阳台下头是客栈的后院,种了两株高大的树木,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大伞遮阴蔽日,倒还真应了他的话,凉快。阳台和阳台之间的距离大概都有三尺来宽,立轩趁着院子里没人,站到栏杆上一步跨到隔壁涓生的阳台上。
“谁?”房里想起涓生怯怯的声音。立轩推门进去,涓生大惊。
“嘘。”立轩手指抵在唇间,示意他不要出声。涓生惊愕的瞪着他。他神气活现的走到涓生的床前坐下悄声:“你非躲着我,我非不叫你躲得成。”
涓生拧着眉低声:“你找我什么事?”
立轩无所事事的摇着头戏谑的笑看着他。涓生沉下眼睛背对着他:“舅舅不知道你出来了吗?”
“我跟他撒谎说有同学约我去做社会调查。”立轩低声吃吃笑。
涓生有些慌乱。土生就住在隔壁的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来查看一眼。他回头看立轩,突然发现立轩已经走到他身后扯开他衣服的领子,那条醒目刺眼的紫痕暴露无遗。
“你这是谁弄的。”立轩质问。
“与你无关。”涓生掰开他的手,扣好衣领。
“难道是我爸?”
“不是。”涓生大惊失色,连忙矢口否认。
“你为什么那么害怕?”立轩把他逼到贴壁而站。
“是我自己摔的。”涓生别过头。立轩的目光太过直接太过灼热,他完全不敢正视。只怕稍稍一眼,他都有可能被熔化掉。
“自己摔的有那么难于启齿?”立轩捏着他的下巴让他面对自己。
“总之与你无关,你一定要知道做什么?”涓生恼羞成怒,抬手去推立轩。手掌才触到立轩被立轩按在胸膛。立轩的心突突的跳着,每一次跳动都传递到涓生的掌心。他有些紧张有些着急,心跳有些不规律,连呼吸都是急促的。涓生抬头看立轩,立轩低头用嘴唇堵住他的嘴唇。
涓生仿佛被一股电流击中,愣愣的,任他的吻炽热而缠绵他也不敢有一点点动摇。他废力的推开立轩:“你又捉弄我。”
“我没有。”立轩急了,憋红脸板过他的肩:“我发誓我没有。”
涓生垂着眼帘,若无其事的说:“你就喜欢捉弄我,你是郁家的大少爷,有的是千金大小姐等你去挑选,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男的?”
立轩咬着牙,憋在一边生闷气。气了一会儿:“我知道我不正常,我喜欢你,喜欢男人。你若讨厌我,我无话可说。但你绝对不能怀疑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不见你的一千多天的时间,我每天都在心里想你的样子,想你会不会变了。想如果你不喜欢我,我怎么办?后来想,即使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我自己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就好。”
涓生轻轻的颤抖着,心里酸甜苦辣五味杂呈现。立轩捧起他的脸,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溢满了他的脸上。立轩低下头,深深的吻他,还是那么笨拙。认识这么久他和涓生第一次拥抱在一起。近看涓生,才发现他漂亮的不一般。皮肤嫩白晶莹,仿佛吹弹可破。睫毛很长,微微上翘。鼻梁很直,嘴唇红艳,像女孩子涂过口红似的。只是他的乌黑的瞳仁总有挥之不去的忧伤。
“你倒底在想什么?”立轩捧着他的脸问。他忧郁的样子,看的人心都要碎了。恨不能代替他去承受这世间所有的痛难。
涓生明知是不应该,却沉溺在他温暖的怀抱。只是短短一瞬间的相依偎,之前所受的苦也都可以抛诸脑后。立轩说他一直都喜欢他,他何尝不是一样?他以为自己把之前的种种都尘封的很好,在德贵叔家再次见面,那记忆的种子如遇春雨,生根发芽,在心里再也拔除不掉。
窗外起了一阵风,凉凉的透过阳台的风吹进来,带走夏日的暑热,带来一阵青涩的夏花初开的香气。涓生把头埋在立轩的怀里瓮声说:“你可以带我走吗?”
“嗯?”立轩看着涓生。涓生抬起头淡淡一笑,当作什么也没有说过。
“我会带你走的。”立轩抱紧他郑重的说:“等大学毕业,我在离这里远不可及的地方工作。然后我就回来带你走。”
涓生笑了,他看到窗外原来什么花也没有。窗外有两棵高大的金木犀,离开花的时间还早。即使立轩说的是谎话他也一样觉得高兴。他能对他说谎,至少说明他在乎过他。只要这样就够了,还能奢求什么?他永远也逃不出这座县城。他下意思的伸手触及腿上的伤。身上有郁白秋留下的无数伤。每一处都痛恻心扉,痛的他不敢有任何的非份之想。就当是幻觉吧,这样美好的幻觉能提醒他,他还活着,世界上还有美好的事情。尽管不一定属于他。
“表少爷。”土生在外头重重的锤门。涓生迅速从那虚妄回到现实中。他推开立轩一边示意他离开,一边应答土生:“什么事?”
“该吃饭了。”土生在门外说。
“我不吃了,你去吃吧。”
“那等会儿给你送点上来。”土生脚步沉沉的走了。涓生凝眉看着立轩:“你走吧,他一会儿就回来。”
立轩不肯。看着那紧闭的门:“他是来监视你的?”
涓生一怔,旋即摇摇头,笃定的说:“不是。”
立轩看着他飘忽的眼神,不再追问。只是又吻他,他的皮肤好像有一种魔力让立轩很不舍。一不留神,脖子上留下一个红印。涓生大惊失色,推开他走到镜子前。一分钱铜板那么大的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去。涓生急的直跺脚,立好衣领看能不能挡住。
“对,不起啊。”立轩红着脸看镜子里的他。他笑的脸,生气的脸,忧随的脸都好看。立轩蓦然浮起一个可耻的想法。他的脸更红,低着头不敢看涓生。
“表少爷,我给你带了两个肉饼。”土生很快就回来。涓生把立轩推去阳台,手忙脚乱的开门。
“屋里有人?”土生像猎犬一样嗅着屋里的味道。
“怎么可能?”涓生沉下脸,冷漠的看他。
“饼。”土生把饼递给涓生。涓生伸手来接,手却被土生抓住。
“他娘的,这手怎么比娘们还嫩啊。”土生轻薄的笑起来,熊臂抱住涓生:“长得比娘们儿还秀气,这腰身儿也软。你从了我吧,我不告诉老爷你刚才在跟人幽会。”
涓生腾出另一只手挥了他一巴掌:“你再敢动,我告诉舅舅,叫你不得好死。”
“别装了。他们都说你肯定被人干过。来,让我检查一下。”土生说着就去扯涓生的裤子。立轩冲进房抄起板凳照着土生的头一凳下去。土生两眼一白,熊似的重重倒下。
“你天天就被这种下三滥欺负?”立轩铁青着脸。
“没。”涓生不愿再看到他。似乎再看一眼,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会让立轩知道。
“我回郁府,他不敢再动我。”涓生收拾起东西。
立轩愣愣的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我告诉我爸。”立轩说。
“不,不要。”涓生大叫。
“为什么?你能忍受这些人欺负你?弄不好有一天,有一天……”立轩憋红了脸:“你跟我走。”
涓生看着他,心里漫过一阵凄凉。他虚弱的笑了笑,拎着行李出了运来客栈。
几个洪峰过去了,江面暂时可以过渡。涓生这一次是真的要去收租。立轩坐在房里,不知所谓。剩下的暑假都再也见不到涓生。日子一下漫长而乏味起来。其实,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一眼也好,心里安定许多。
郁白秋站在立轩的门前良久,立轩都没有看到他。立轩看着窗户外头的天发呆,涓生兴许也在看着这片天。郁白秋青着脸敲了敲房门。立轩这才回过头看到父亲。
“病好点没?”
“好多了。”立轩心不在焉的答。
“这病可生的蹊跷,为什么临上火车的时候发作?”
“之前就头晕,没跟你们讲。临上火车的时候感觉到更严重了,所以就回来了。”立轩觉得这个籍口能很好的遮掩他为什么去而复返。
郁白秋清冷一笑:“社会调查呢?”
“明年吧。”立轩搪塞道。
“好好休息。”郁白秋冷冽的瞥过他的侧面,转身离去。
漫长百无聊赖的日子过完,涓生也没有回来。立婷说,他至少还要一个月。涓生那样瘦弱的身子,这样的酷暑天在外奔波怎么能吃得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