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上————植树
植树  发于:2010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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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回忆像个说书的人

用充满乡音的口吻

跳过水坑 绕过小村

等相遇的缘分

你用泥巴捏一座城

说将来要娶我进门

转多少身 过几次门 虚掷青春

是青梅竹马也好,还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也好,经历过生死患难,才来的弥足珍贵……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把握得住自己的命运。更多的人只是随波逐流的在人海中浮沉,稍有不慎就会被湮灭。尤其是在民国那样的年代。涓生想抓住一副救命的小舢板,但是立轩鞭长莫及,而邹慕槐走到他面前时他又情怯了

上篇:立轩

一、遥远的第一面

母亲郁氏带着涓生跪在郁府的大门外。面前两扇朱红的大门紧闭着,听不到里面任何声响。这只怕是一座空的院子,里头根本没人。涓生心想着,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他和母亲在这里已经跪了三个时辰,腿都麻了,院门也没有打开的意思。母亲仍然执着的跪着,看她的神色院门不开,她也不打算起来。涓生便也只好陪着她跪着,但是真的很难受。

“妈。”又过了一个时辰,涓生饥肠辘辘,到底是忍不住了。他轻轻晃着母亲的袖子,母亲看了他一眼,依旧一声不吭的盯着那两扇门,似乎要把它看穿。

涓生无奈,坐在石阶上,轻轻揉着自己已经青紫的膝盖。门里终于响起声音,涓生立即回头。门打开一条缝,从里头走出一个比他年纪略大的男孩,手里拿着一壶茶和几块点心。

“姑妈,你吃点东西吧。”男孩把点心和茶放到郁氏面前。他穿的很时髦,方格的米色小洋装,黑色背带短裤,黑色的小皮鞋露出半截白袜子,小分头梳的很整齐。这一切让涓生眼羡不已。涓生的衣服都是用父亲的旧衣服改的,裤管空空荡荡,一个劲的钻风。黑布鞋脏兮兮的,快磨烂了,大脚趾很不客气的从鞋头伸出来。还沾着一点黄泥。对比之下让他不禁自惭形秽。

那男孩被涓生盯得有些不自在,蹲在他面前瞪着他厉声问:“你在看什么?”

涓生被突如其来的一喝惊了一吓,这才看到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瞪着他。这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块头比他大很多。说话嗓门也大,颇有几分威严。他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立轩表哥。”母亲说。

“表……表哥。”涓生窃生生的唤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立轩跟他并肩坐在石阶上。

“沈涓生……”涓生看着紧挨他坐着的立轩脸倏然红了。

“哎?你是女孩子吗?”立轩侧着脸诧异的看他像涂了胭脂的脸。

“不……不是的……”涓生大声分辩。

“不是女孩子红脸做什么?”立轩鄙夷起来。涓生垂下头撅着嘴,本想生一下气,肚子却不争气的响起一串悠长的肠鸣。

“什么声音?”立轩环顾四周。

涓生的脸又红了。他弯下腰把肚子压在腿上,肚子仍然不争气的咕咕响。立轩终于明白,笑着把点心送到了涓生的手上:“吃吧。”

涓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母亲。郁氏点点头。他拿起一块桃糕递给母亲。母亲摇了摇头。

“姑妈你起来吃点东西吧。我妈说我爸他不会出来见你的,她也不会见你。他们刚才出门都从后门走的。”

郁氏一怔,幽幽的看了立轩一晌突然笑了起来。狂声大笑,笑声震得立轩和涓生的耳膜嗡嗡作响。笑到笑不出来,直换来一串咳嗽。她拿帕子捂住嘴,帕子上印出一团刺眼的猩红。她看着那抹红又接着大笑不止。

立轩吓到了,扯着涓生的袖子:“你妈是不是疯了?”

涓生扑到郁氏面前,抱着母亲开始哭。立轩没了主张,不知道这母子俩是怎么回事,一哭一笑。他悄悄的站起来准备溜回去,却被郁氏一把拉住。

“做什么?”立轩骇然看着满脸又是泪又是笑,嘴唇还带着血的姑妈。

“立轩,你是好孩子。”郁氏笑着说。

“那当……当然……”

“你帮我照顾涓生好吗?”郁氏也不知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立轩想挣脱她的手,她却抓的很紧,怎么甩手都摆脱不了。情急之下:“好吧好吧,你放开我。”

“说话要算数哦。”郁氏的表情正常了一点,立轩皱着脸点点头。郁氏缓缓站了起来,跪得太久,腿有些僵。涓生扶着她。她看着涓生,用手指轻轻揩去他脸上的眼泪,用力的抱紧他。

涓生埋头在母亲的怀里,心里总算是安定了一点:“妈,我们走吧。我们不求舅舅了。”

“涓生,你要跟表哥好好的,以后要听他的话,听舅舅和舅妈的话。”郁氏淡淡的说着。涓生一惊,抬头看母亲。母亲的脸色苍白,笑容在这张脸上有些凄惨。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紧紧的抱着母亲:“妈,我就跟你一起,我会做事,我养活你。”

“傻孩子。”母亲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妈病了,妈现在要去看医生,你跟表哥在这里玩好不好?”

涓生愣愣的看着母亲。母亲一直在生病,刚才又吐了血,怕是病的不轻。

“我陪你去。”他搀着母亲的胳膊。

“医生看病的时候不要人在一边的打挠,乖。”

涓生迟疑了片刻慢慢的点了点头。母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走了。

“起来。”有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喊。涓生惊了一吓,睁开眼,舅舅和舅妈站在床前。他赶忙起身,迅速的穿好衣服。舅舅和舅妈的脸色不太好,阴沉沉的,落在涓生身上的目光也叫人不寒而栗。待他穿好鞋子后,舅舅张开嘴冷冷的吐出几个字:“跟我来。”

舅舅带他出了郁府。涓生一路小跑的跟在后面,不敢说话,不敢看他。他们穿过小县城,来到城外一间土地庙附近。土地庙一旁搭了间简陋的草+棚。

“郁老爷。”几个长工看到郁白秋,哈着腰过来。

郁白秋没有应声直接走到草棚里那个木架子前。那里大约放了一个人,用白布盖着。涓生下意识躲到郁白秋身后。郁白秋不客气的把他拎出来,推到那木架前挑开白布,一个女人的尸体呈现在眼前。涓生惊骇的尖叫一声别过脸去。郁白秋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掰向尸体:“你看清楚。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

涓生戚戚然睁开眼睛。他看清楚了,那具被水泡的发涨的女尸惨白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她仿佛正在安睡,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妈!”涓生怯怯的唤着,推动那尸身。身体僵硬冰冷,石头一样。

“妈!”涓生依旧不敢相信。但是无论叫多少声,都得不到回应。他软在地上泪如泉涌。

“她离经叛道,抛弃父兄去嫁给一个穷教书的。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郁白秋冷冷的看着那具尸体说。

涓生不敢应声。

郁白秋拎他起来,对着那尸体说:“你要嫁人时嫁的那样绝决,去寻死时也寻得这般绝决,却又为什么把这孽种留在世上?绝决的一起带走岂不干净?”

涓生哭的声音大了起来。郁白秋狠狠的把他扔在地上,站在郁氏的尸身前捏着郁尸的下巴看了良久,拂袖离开。

“郁老爷,郁小姐她……”长工追上他低声询问。

“随便埋在哪儿都行,离我郁家祖坟远一点。”郁白秋清寒的说。似乎这死去的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长工应下,抬起郁氏的尸身往越来越远的地方去,涓生一路呜咽,茫然的跟在他们身后。

从他记事开始,母亲就一直在生病。家里经年累月都笼罩的药味。为了她的药,父亲拼命的做事挣钱。父亲说,他对不起母亲,所以他只能尽力去医好她。可是他没有撑到最后兑现他的诺言。一年前,他拉着黄包车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死。

现在,母亲也去了……

涓生脑子里一遍空白,看着那些长工挖了一个很深的坑,看着母亲的尸身就这样裹着草席草草下葬。看着黄土慢慢的埋上,堆起一个土包。除了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回去吧,不要哭了。”长工们垒好坟对他说了。

涓生没有抬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算做安慰,然后都扛着锨走了。等到涓生哭累了,抬起头看天,太阳已经落山,只在西天里还有一点发黄的云彩。一群乌鸦在头顶盘旋着,发出凄厉的叫声。涓生擦干眼泪四顾苍茫。母亲撇下他随父亲去了,哪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呆呆坐在那个新垒的坟茔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涓生……涓生……”,涓生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妈……”他兴奋的睁开眼。那声音又消失了,四周黑麻麻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妈,你在哪儿?带我走啊。”涓生站在黑地里着急的喊着,四周没有回应。

“妈……”他害怕起来,选了个方向拼命的跑,这黑麻麻夜却好像根本没有尽头,任他怎么跑也跑不出去。他胆怯了,强忍着快要流出来的眼泪,一步也不敢停下。

“涓生。”声音倏然变得清晰,仿佛就在耳边。涓生蓦得一振,睁开眼睛。他蜷在母亲的坟上不知睡了多久。大概夜已经很深,清寒的夜风绞着单薄的衣服和头发宁他一阵瑟缩。两个人影提着灯笼飞快的移动到他面前。还没待他看清来的人是谁,一记耳光不由分说落在脸上。

涓生愣愣的捂着脸,就着灯笼的光看清来的是立轩和郁府的一个长工。

“为什么不回家?”立轩气咻咻当头质问。

涓生看着立轩,脸上痛的火烧火燎,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姑妈让我照顾你,你这样乱跑,不是存心叫姑妈怪我嘛。”立轩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坟茔上提起来大声责难。

涓生揉着火辣辣的脸,垂下眼帘又开始吸缩鼻子。立轩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坟,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好了好了,跟我回家。”

回到郁府时差不多九点,小县城里已经少有人走动。郁府门前灯火通明,还没等立轩走近,下人们就骚动起来,舅妈分开人群冲过来一把抱住立轩,心痛的骂道:“三更半夜的,你一个小孩子乱跑什么啊。你吓死我了。”

立轩不耐烦的推开她:“我不是小孩子了。”

冯氏舒了口气,皱着脸拍了他一下。回头看到站在一边的涓生,她收起自己为人母亲的亲昵,淡淡的睨看着他:“先去吃饭吧。”

涓生低着头,任由立轩拽着他走进郁府。

郁白秋坐在餐厅翻看着手里的报纸,立婷抱着一只洋娃娃喂它饭吃。看到立轩进来,立婷高兴的扔掉手里的洋娃娃,跳到他面前:“哥哥。”

“爸,我把涓生找回来了。”立轩拉着涓生走到郁白秋面前,带着胜利的眼神看着父亲。郁白秋充耳不闻,似乎正被报纸上的精彩内容所吸引。涓生小心翼翼叫了一声:“舅舅。”

过了好一晌郁白秋才慢慢的放下报纸,阴恻恻的看了他一眼:“你父亲还有什么亲戚朋友?”

涓生摇了摇头,突然明白舅舅并不想收留他。他紧张的看着立轩,立轩站到父亲面前:“我答应过姑妈,我会好好照顾他。”

“你答应过,我可没答应过。如果可以,你养他吧。”郁白秋不紧不慢的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慢慢的咀嚼。

涓生的心凉了个透。母亲一相情愿的把他托付给立轩,立轩能做什么呢?虽然立轩比他大两岁,也终究不过是个小孩。他不安的咬着嘴唇。

“爸!”立轩有些愤怒。

郁白秋端着碗兀自吃的津津有味,似乎完全没听见立轩在说什么。涓生有些绝望。立轩愤而拉着涓生往外走,被迎面而来的冯氏拦住。冯氏皱着脸看了涓生一眼拉着立轩:“这又是怎么了?”

“如果爸爸不把涓生留下来,我就跟他一起走。”立轩霸道的看着母亲。

冯氏软着脸笑道:“你大少爷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爸爸还不是怕怠慢了涓生,辜负了你姑妈的嘱托嘛。”

立轩皱着脸,懒得理母亲那一套。横竖他们都是不打算留涓生下来,他拉着涓生回去自己房里收拾东西。冯氏见情形,只得拉住他,对涓生说:“表少爷也是矜贵人,若是你去求求你舅舅兴许他也能答应。”

涓生看了看立轩,若是他真这样带着他出去,他们又能去哪儿呢?他松开立轩的手走到郁白秋面前跪下:“舅舅,求您收留我吧。”

郁白秋无动于衷,继续翻着手里的报纸。

“求您收留,我已经无家可归。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将来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您,什么事都听您的。”

一个个响头,捣蒜似的磕的地板嘣嘣响。冯氏坐到餐桌前看了郁白秋一眼,轻轻咳了一声。

立轩走到父亲面前夺过他手里的报纸。郁白秋冷冷的看到他一眼,目光落在涓生身上。他走到涓生面前,蹲下身子制止他。仔细看,他虽然是他男孩子,这脸却长得清秀俊俏,跟他的母亲、自己的妹妹竟有八分相似。

“做什么都可以?”郁白秋捏着他的下巴沉郁的问。

“做牛做马,我一定会报答舅舅。”涓生连连点头。

“好,你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涓生起初不明白这里的意思,谁都不明白。这一年,他十一岁,立轩十三岁。

二、戏

立婷从背后悄悄的靠近涓生,冰凉纤细的小手捂往他的眼睛。涓生轻轻的笑了笑,装做猜不出来的样子:“立轩?”

“哈哈,猜错了吧。”立婷高兴的松开涓生,小鸟似的跳到他面前。她穿着有蕾丝边的小连衣裙,梳着两条小辫子,神气活现的拿出两本画报递给涓生:“给你看。”

“谢谢。”涓生正在将菊花的花苗插进花盆。插好了,来年花园里就是“满园尽带黄金甲”。

一转眼,他在郁家住了一年的光景,郁白秋夫妇对他冷冷淡淡,下人也不拿他当回事。好在立轩和立婷却跟他相处很好,有什么从来不忘给他留一份。日子倒也过得不坏。

他拍拍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翻开画报。是些电影的剧照,里头还有些京戏名角的介绍。这八成是舅妈的东西,舅妈是个戏迷,留声机里老是放着京戏的段子,整个院子里都听得到。涓生可是爱听,却从来没有亲眼看过。原来这戏台上的角色都是这么装扮的,一个个花枝招展,漂亮极了。

“小姐,吃药了。”立婷的奶娘站在连廊上大声的喊着。立婷哎了一声,站起身又小鸟似的一路跑远,转过花木丛,没影儿了。涓生翻看画服看得出神,也没在意。冷不防,手里的画报被人夺了去。他抬起头,便看到舅妈身边的老丫头柳红挑着眉一手拿着画报一手叉腰喊道:“有贼了有贼了。太太今天到处找这些画报,赶情是叫你偷了。现在是偷画报,再往后要不得了了……”

涓生脸色煞白,连连摆手想要分辩。柳红提起他的耳朵:“走,往太太那儿说清楚去。太太好心的收留你,赶情……”

“住手。”立轩走过来,一看这情形脸色一沉。柳红赶忙放开涓生的耳朵,陪了个笑脸把画报放到涓生面前:“你瞧瞧,少爷,太太今天找了一天了,原来是他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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