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上————植树
植树  发于:2010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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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玉全替他掖好被角,温了一壶茶在他手边:“你好好休息,散场了我马上回。”

方玉烟嗯了一声躺下,心有不甘的看着商玉全匆匆离去。

下了黄包车,马不停蹄,瑞茗被崔老板拖到后台按在椅子上。七岁红无可奈何,只得着手替他化妆。一翻收拾下来,那崔莺莺也似模似样。临上台,七岁红拉着瑞茗给他深鞠了一躬:“平素我待你是苛刻了些,但咱们这几十口子的饭碗,现在都指着你。你可一定要拿住场面。”

瑞茗点点头。深吸了口气,踏着鼓板婷婷上场:“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闲将这木兰词教与欢郎。那木兰当户织停梭调帐,也只为居乱世身是红妆……”

这音色不像是方玉烟。剧院的看客们先是一怔,等那崔莺莺一亮相,果然与方玉烟的扮相不一样。一些人忍不住站起来叫嚷退票。瑞茗沉着气只当是听不见,继续唱。前面几个闹场的不依不饶,后头也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起哄起来。一只茶碗飞到台上,险些砸到瑞茗身上。七岁红倒吸了一口凉气,紧紧拽着崔老板的袖子。崔老板捏着拳,手心里冷汗淋漓。一个戏院,几百号观众,要都怒起来,这辛苦经营多年的戏院怕是保不住了。

“大家静一静。”台下闹得正欢,戏台上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七岁红挑开出将的帘子往台上瞄,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站在戏台上:“方老板不出来,肯定有什么不得以的苦衷。保利让这位老板顶替,肯定也是觉得他能压住场子。大家先别急躁,听他唱的如何,唱的不如方老板再砸也不迟。”

台下的人听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大部份就静了下来,还有几个存心闹场的见这气势也只得作罢。那青年冲瑞茗挤挤眉毛,衔着笑意坐到台下。瑞茗本有些怯场,这样一闹反倒是不怯了。他往台下看了一眼,他就是昨天戏弄他的那个人。虽说是个登徒子,这围还亏他解下。他舒了口气退到后台,等戏重新开锣。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面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绦?总是离人沼干行……”瑞茗最爱这出《西厢》,每次听方玉烟唱,便在心里琢磨若是自己会如何来演。方玉烟的崔莺莺是方玉烟的,他的崔莺莺是他沈瑞茗的,今日终于有机会将他的展示在台前。他在台上唱的悱恻缠绵,台下观众,鸦雀无声,正襟危坐。七岁红呆呆的站在后台,见他演的全不似方玉烟的模样,前心后背已经凉了个透。

流水散板终了,这一曲《西厢》结束。台下的人仍旧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的,仿佛被人施了定身的戏法儿。瑞茗微微蹙眉,商玉全见势,忙跟着演红娘的师弟一起出场,向观众还礼。

“完了,完了。”崔老板在后台捶胸顿足,七岁红软软的坐在地上,两眼发直。

倏然,台下那替瑞茗解围的青年开始鼓掌。单薄的掌声,轻快擂动,如一团跳动的火星。其他人恍然回过神,火焰蓦然成势,掌声一浪接着一浪,经久不息……

七岁红从地上跳起来,挑开帘子看台下的观众。一个个热情洋溢,没有一丝一毫虚伪造作。“成了。”他惊喜的叫着跟崔老板抱成一团。

瑞茗再三谢过观众,从入相的门里回到后台,取下发髻脱下戏服,穿在里头的心衣湿淋淋的。七岁红赶紧拿过棉袍裹住他:“穿上穿上,你要再病了,就真没人能救场了。”

洗过脸,瑞茗换上他的老黑棉袄从后台出来。戏散了,观众也都走完。他左右寻觅了几眼,略微有些失望。人家替他解了围,他还没说声谢呢。悻悻然,两手插在兜里独自回客栈。冷不防一只手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把他抱起来扔上黄包车。瑞茗惊讶的回头看,那青年带着得意的笑坐在他身边。

“去得月茶楼。”那青年说。

“好嘞。”车夫应着,拉着车往得月楼一路飞奔。

瑞茗又皱起脸,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这人果然不安好心,还需小心提防。

“你之前欠我一顿茶水,今天是不是再加一顿?”那人笑着问他。

瑞茗耸耸眉,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小生邹慕槐,这厢有礼了。”邹慕槐学着戏里的腔调自我介绍。

“沈瑞茗。”瑞茗没看他,淡淡的回了一句。

立轩拎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回到宿舍,邹慕槐正坐在桌着发呆。立轩轻轻嗤了一声,把手推油印机放在自己桌上,把钢板和铁笔放到邹慕槐面前又铺好一张蜡纸:“请不吝赐些墨宝。”

邹慕槐痴痴的看着窗外积雪的树枝没有反应。

立轩皱着脸重重的推了他一把,邹慕槐哦了一声这才看到站在身边的立轩:“什么?”

立轩把一份手稿放在他面前:“帮忙刻份蜡纸。”

邹慕槐端着手稿看了一遍,是立轩的文章:《我们不要亡国,我们要抗战》。陈词慷慨激昂,看得人热血沸腾。

“文笔又精进了。”邹慕槐抿嘴浅笑。

“那是自然。”立轩挑着眉:“我们学生会和师大、工大的学生会商量好准备组建学生联合会。知道你不关心国事,不问政治,就纯粹当是帮朋友我一个忙吧。”

邹慕槐扁扁嘴欣然允诺,伏案疾书。铁笔在钢板上刻出吱吱的声响。不到一个小时,立轩扬扬洒洒的一篇文章跃然蜡纸之上。

“谢谢了。”立一边说,一边把蜡纸卡在油印机上,在油滚上涂了些油墨印了一张出来看。字迹飘逸洒脱,叫人不得不佩服的五体投地。立轩干劲十足的开始正式印刷。

邹慕槐坐在他床边看着他推墨的样子,神思又飞走了。

“你近来都魂不守舍的,怎么了?”立轩瞥了他一眼问。

“我……大约是遇见爱情了。”邹慕槐呆呆的说。

“恭喜。”立轩斜眼笑着,心里多少有些鄙视。日本人在搞什么“华北自治”搞的不亦乐乎,全国上下都开始宣传抗战,而挚友却在这里风花雪月。

“如果我告诉你他是个男的,你会不会唾弃我?”邹慕槐看着立轩郑重的问。

立轩的手蓦然停下,涓生的样子清晰的浮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邹慕槐殷切的看着他,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赞同的答复。

“不……不会……”过了好一晌,立轩才幽幽的说。

“我就知道你不会。”邹慕槐高兴的抱住立轩,在寝室里转圈。

“我的传单花了……”立轩大叫着把他推开。

“我帮你。”邹慕槐夺过他手里的滚子,迅速的推墨,一张张传单带着墨香出来。

“你红了。”方玉烟放下手里的报纸,冷着脸对瑞茗说。瑞茗端着药放到他手边:“趁热吧。”

方玉烟凝着眉,一口气把药灌进肚子里,苦的直吐舌头。瑞茗递过来几颗话梅。把话梅含在嘴里,苦味才渐渐去了。方玉烟吁了口气拿出一张红色请柬:“明天,杜老板的新铺子开业,请了我和你。”

瑞茗一怔。方玉烟哼了一声,拧着眉头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友善,嘴里却说:“你还没身像样的衣服,去我柜子里挑一件。”

瑞茗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淡淡的把药碗收拾起来:“我不去。”

“一个唱戏的,人家给你脸,你就好好的收着。不要给脸不要脸。”

瑞茗装没听见,拿着药碗出了方玉烟的房间。邹慕槐端了个凳子坐在瑞茗的房间门口看院子里那些戏子个扎马的扎马,劈叉的劈叉,吊嗓子的吊嗓子。一派热闹景像。

见到瑞茗过来,他站起身迎上他:“等你有一会儿了。”

“什么事?”瑞茗的话里吐着寒气。

“哼,没事。就看看你。”邹慕槐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粉塞到他手里。瑞茗看了一眼,粉盒上画着个体态丰腴的西洋女人。

“什么?”

“呃……”邹慕槐的些不好意思起来:“觉得适合你,就买了。是西洋粉。”

“我用不着。”瑞茗的眼里浮出淡淡的厌恶。

“用的着,一定用的着的。”邹慕槐怕他不收连忙道:“你们唱戏不都得往脸上抹粉嘛。这个很好的。”

“跟这不一样。”瑞茗要把粉盒塞还给他。他退了三步,恢复之前的谑笑:“我不会吃了你的,你不用多想。”说罢轻快的走出客栈,叫瑞茗撵都撵不上他。

方玉烟的烧还没褪,下午的戏还是瑞茗顶他。瑞茗跟着七岁红坐在同一辆黄包车往保利剧院去,路过闹市的街口看到一群人围聚在一起,中间有个人正在慷慨激昂的发表抗日救亡的演说。来不及多听几个字,黄包车飞快的把人群抛了很远。

七岁红重重的叹了一声:“但愿日本人也听京戏。”

“就算他们听,也不能给他们唱。”瑞茗淡淡说。七岁红瞄了他一眼,摇摇头,露出对他不屑的神情。

巡捕房警车的警报尖利的划破天际。七岁红回回头:“怕是去抓刚才那人的。”

“为什么要抓他?”

“哎,这种事管那么多做什么。只要有戏唱,有钱挣就行了。”七岁红催促了车夫一声。车很快过到保利剧院门前。七岁红拉着瑞茗到后台开始替他梳洗打扮。

脱下棉袄,邹慕槐送他的香粉从口袋里掉出来滚到七岁红脚边。七岁红捡起来一看:“这可是好东西,哪儿来的?”

瑞茗懒得说。七岁红也不再问,揭开粉盒拿着粉扑往瑞茗脸上扑粉:“这东西对皮肤伤害小,方老板用的也是这个。”

瑞茗吐了口气,想说什么也都只得憋回肚子里。

警报一直在响,看来那个演讲者没有被抓住。瑞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变成那相府的大小姐,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哐!”后台的门被人无礼的推开。后台的戏子们都惊了一刹,一个神色慌张的青年看着众人说了声对不起。瑞茗直愣愣的看着他,惊的一动不动。青年左右看看没有出路,又退出去。瑞茗听着越来越近的警报声一把拉住他按在自己的位置上拿着粉往他脸上一阵乱扑。

“你……”七岁红惊异的看着他。瑞茗拉住七岁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七爷就行个好吧。”

见瑞茗一脸严肃的样子,七岁红只得拿了件龙套的甲靠给那青年人换上,给他勾了个花脸。瑞茗幽幽的看着镜中人的脸渐渐失去了本来面目,眼前一花,泪珠子滴落下来。

九、杜老板

“我不去。”瑞茗执拗的不肯去百货公司杜新梅的新店开业舞会。方玉烟把替他选好的衣服扔在地上,坐在一边拉长了脸不说话。七岁红把衣服捡起来,是一件深紫色长衫,料子很好,前后都有牡丹花的暗纹,领子上的盘扣也是手工极好的蝴蝶扣。不张扬,却又不失华美。

“这是方老板最喜欢的衣裳,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七岁红自然而然的站在方玉烟一边数落瑞茗。

“人家如今是角儿了,架子大的很。”方玉烟讥讽道。

“我只是个龙套,不过是方老板病了才替两天。上不得场面。”瑞茗坐在一边面无表情的说。

“杜老板请了你就是看得起你,他是百货公司的大老板,人缘极广。得罪了他,你还要不要我们在这地面继续唱戏了?不要觉得你自己有多清高,你也就是一戏子。人家给你三分颜色,你得还足人家十分面子。”七岁红把长衫放到瑞茗面前:“要怨,就怨你不该入了唱戏这行。”

“哼。”方玉烟站起身甩袖离开,七岁红瞪了瑞茗一眼紧跟在方玉烟身后。

瑞茗看着面前那件长衫吐了口气。不明白人这辈子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不自在,总得将就着别人,看别人脸色过日子。方玉烟是生他的气了,他如果因执己见,只怕戏班只得赶他离开。他脱下棉袄把那件长衫换上,方玉烟还替他准备了一件狐狸皮的背心套在外头。穿戴好,他走到方玉烟的房门前敲门进去,七岁红一看到他哦哟了一声笑逐颜开:“不错不错,这衣服你穿着还真合身。”

方玉烟瞥了他一眼,怔了怔。说实话瑞茗长得非常清秀,眉毛细长,眸子上总像浮着一层雾气。鼻梁直挺,嘴唇虽薄,却红的像涂了丹蔻。他微微蹙眉,酸不拉叽的说:“赶情这衣服是给你做的。”

“哪儿的话,瑞茗是沾了衣服的光。您呢,不管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你身上都得沾您的光。”七岁红看出方玉烟有些嫉妒,也情知他心眼有些窄,忙拿话填他。说得方玉烟缱绻一笑:“时间不走了,我们走吧。”

杜新梅的舞会设在六国饭店。“六国饭店”顾名思议就是有很多外国人出入的地方。有外国人出入,太寒碜肯定是不行的。来来往往,车入流水马如龙。方玉烟也租了辆汽车,载着他们到六国饭店。侍应生拉开车门,他和瑞茗先后出来,走进大厅。这里来往的的人都非富则贵,穿着华丽。方玉烟也端着架子,皮鞋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优雅的砸出磕磕的声音。

“到这儿来,不要东张西望,像乡下人进城一样。”方玉烟站在电梯前得意洋洋的对瑞茗说:“这个叫电梯,一会儿我们进去就直接到了六楼。”

瑞茗兀自发呆,似乎全没在意在这六国饭店有多华丽。方玉烟见自己说了半天的话,他好像都有没听见,有些恼。却又不好在大庭方众下做发脾气这样丢脸的事,只是拿脚尖踩了瑞茗一下,低声说:“待会儿好好应付,得罪了杜老板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是。”瑞茗回过神。

杜新梅站在舞会厅的门口迎接来宾,方玉烟从电梯出来,堆出一脸笑走上前:“杜老板,恭喜恭喜。”

“方老板,怎么才来啊。”杜新梅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方玉烟隐忍不发,把瑞茗推到他面前:“这就是前两天替我上台的那位沈瑞茗。”

杜新梅仔细看瑞茗的脸,不禁有些痴。原只道男人长得像方玉烟这样就足够漂亮,却不想还有更胜一筹的。方玉烟看着杜新梅的脸暗自笑了笑:“瑞茗才初出茅庐,以后还得仰仗杜老板多多提携。”

“呃,客气客气。”杜新梅拍着瑞茗的肩:“二位先请自便。”

方玉烟欠身还了一礼领瑞茗走进宴会大厅。到处都是人,空气又不太好,再加上这种场合瑞茗本来就心存抵触,不禁觉得有些闷。方玉烟恰恰相反,人越多,他便越是如鱼得水,在舞场中跟那些熟的不熟的名流士绅打招呼。瑞茗找到阳台透气。

“外头挺冷的,沈老板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杜新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瑞茗转回头有些戒备的看着他撇了撇嘴角:“我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在这样的修罗场厮混,你得学会应付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场合。”杜新梅贴着瑞茗站着,一只手不觉环住他的腰。瑞茗转了个身,走到藤椅边的茶几上拿起自己的酒杯。

“沈老板会跳舞吗?”杜新梅干笑两声又走到他身边。

“不会。”瑞茗抿了口香槟。

“这可也是在修罗场立身的一种本事。你看方老板,他的舞技就相当好的。”杜新梅指着方玉烟。瑞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方玉烟果然了得,跟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跳着西洋舞,舞步柔美轻盈。令在一边观看的女人都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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