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利纳与瓦伦蒂
布宜诺斯艾利斯监狱长助理递呈阿根廷共和国内务部长的报告:
“3018号囚犯路易斯•艾伯托•莫利纳因犯有腐蚀青年罪,于1974年7月20日被布宜诺斯艾利斯刑事法庭高级法官贾
斯托•乔斯•达尔皮埃尔宣判八年徒刑。1974年7月28日关押在监狱B区第34号牢房,与三名性罪犯贝尼托•贾拉米洛
、马里奥•比安奇、大卫•马古利斯同室关押。1975年4月4日,莫利纳由于行为规矩,转押至D区第7号牢房,与政治
犯瓦伦蒂•阿雷古•帕兹同押一室。”
“16115号拘留者瓦伦蒂•阿雷古•帕兹于1972年10月16日在5号高速公路被拘捕,罪行是:企图在公路旁的两家汽车
装配厂发动罢工,制造混乱。他由政府行政官员扣押,听侯审判。1974年11月4日关押于A区第10号牢房,同室政治犯
伯纳多•贾本蒂。两人一同举行绝食活动,抗议警察当局将政治犯胡安•文森特•阿普里西奥审讯致死,受到禁闭十
天的惩处。1975年4月4日转押至D区第7号牢房,与性罪犯路易斯•艾伯托•莫利纳同押。该犯行为不规,谋反之心不
死,不仅带头绝食,而且挑起其它事端,例如指责监狱缺乏卫生设施、私人通信没有保障等等。”
命运把莫利纳和瓦伦蒂拴在一起了。在D区第7号牢房,瓦伦蒂斜倚在阴湿的墙壁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铁栅。坐牢的
日子是难熬的。为了消磨几乎停滞了的时间,让光阴打发得更快一些,他希望莫利纳能讲些有趣的事来消消烦闷。
莫利纳细声细气地说:“瓦伦蒂,我看过许多电影,或许你有兴趣。”瓦伦蒂赞许道:“好哇”。莫利纳很想讨好瓦
伦蒂,也更想了解这个英俊而令人动心的男子汉。他说:“得有个条件,你也该谈谈你自己。”
“行”。瓦伦蒂懒洋洋地应着。
第二章 《豹女》的故事
“她外貌年轻妩媚,约摸25岁,长着一张娇小的圆脸。光洁的宽额、小巧的翘鼻,脸颊丰润,下巴尖尖的,有点儿象
猫。她正在埋头画一幅画,并且不时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画的‘模特儿’:动物园铁笼子里的一头黑豹。起初,那头黑
豹还沉静地呆卧在笼里。但是当姑娘移动画架,搬动椅子时发出了一阵声响后,黑豹突然发现了她,便开始躁动不安
地来回急促走动,接着朝她怒吼起来。它那一脸怒气,不知是想把她撕成碎块美美地饱餐一顿,还是怀着什么更邪恶
的天性,驱使它想干些什么。要知道,这是一头雄豹!
“此时正是冬天,天寒地冻。公园里的树木光秃秃的一片,看不到一片树叶,园内游客稀少。离黑豹稍远一点的长颈
鹿铁笼前,原先有一位教师领着几个小男孩站在那儿观看。天实在太冷了,他们冻得受不住,早早地离去了。只有姑
娘毫不在意这天气,独自一个人坐在随身携带来的折叠椅上,全神贯注地画着黑豹。她的两条腿交叉着,一双黑色高
跟皮鞋的前端露出了涂过黑指甲油的脚趾。她戴着手套,但是为了画画的方便,她脱掉了右手套,那长长的手指甲,
也涂上了黑色的指甲油,修长的手指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发紫。她只得停下画笔,将手塞进长毛绒的大衣里捂着。她身
上穿的大衣很象波斯猫的皮,只不过厚实点罢了。
“突然,她听到身后‘嚓’地一声,有人划了根火柴,使她着实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过身去,背后直挺挺地站着一个
年轻小伙子。他长得不算漂亮,但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他随意用手碰了碰帽沿,似乎是自我介绍,又似乎在表示歉
意。姑娘放下了心,因为从他的脸相来看,他属于文质彬彬、能够谅解别人的那一类人。他开口说了声‘对不起’。
姑娘答这话时,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不料手一松,画夹上的纸掉了下来,一阵狂风卷走了画纸。小伙子二话
没说,紧追不舍,把那几张纸捡了回来,他局促不安地向姑娘道歉。姑娘告诉他,她叫艾琳娜,是个难民,战前在布
达佩斯攻读美术,大战爆发后才逃到纽约。小伙子问她是否思念家乡?一层乌云蒙上了她的眼睛,她神情阴郁起来。
姑娘说,她并不是城里人,她生长在山村,家乡远在喀尔巴阡山脉。
“听了这番话,小伙子表示很想能再见到她。姑娘告诉他,明天下午她还会来画画的。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有太阳,
她都来这里。这小伙子是个建筑设计师。
“第二天下午,小伙子和他的同事以及女助手一起在搞设计。8点一过,太阳就西斜了,他迫不及待地丢下罗盘和直尺
,准备出门往动物园赶去。年轻的女助手问他去哪儿?为什么这么兴奋?原来,女助手已深深地爱上了他。建筑师没
说什么径直走了,女助手有些心烦意乱。但她不愿让人看出她的失望,自顾自埋头干起活来。
“当建筑师气喘吁吁地赶到动物园时,天还没暗。动物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清晰:黑色的铁栅栏,笼子里的白色瓷
砖墙,就连砾石路也显出了耀眼的白色,那些虎豹猛兽都圆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可他唯独没见到艾琳娜。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建筑师怎么也忘不了她。一天,他偶尔路过社会名流聚居的大街,一家美术馆的橱窗吸引住
了他的视线,橱窗里陈列的全是豹画,一眼便知是出自一人之手。建筑师跨进门去,看见艾琳娜正在接受来客们的祝
贺。建筑师急忙迎上去向她道贺。他发现艾琳娜已经变了,眼睛里再也没有上次那种阴郁的神色。建筑师邀请她去餐
馆吃饭,艾琳娜一口答应了。她扔下那些宾客,与建筑师双双翩然外出。她好象是头一回走在街上,好象她刚从监狱
里放出来,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行走了。
“建筑师在一家餐馆前停住了脚步,这是一家匈牙利式或是罗马尼亚式餐馆,他以为她一定喜爱这样的地方,期待着
在这里遇见她的同胞。可是事与愿违,艾琳娜沉下了脸,建筑师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姑娘骗他说,她想起了战争。
在那时,确实进行着一场战争。建筑师建议换一家餐馆。艾琳娜知道这可怜的小伙子过一会儿还得返回工作室去,于
是她克制着自己,勉强跟着建筑师走进了那家饭店。这地方确实不错,清洁、宽敞。面对着美餐佳肴,艾琳娜重又感
到了生活的快乐。
“建筑师也动了情。他告诉她,刚才闯进美术馆完全是出于偶然,他出来是想买件送人的礼物。艾琳娜笑着说,愿意
陪他一块儿去。“一路上,艾琳娜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她说,今天下午真怪,尽管三点钟还不到,天却快黑了。建
筑师好奇地问,为什么黄昏会使她心烦意乱,是不是害怕黑暗?艾琳娜点了点头说,是的。建筑师在一家商店门前停
了下来。艾琳娜有点儿不自在,原来这是一家专门出售鸟类的动物商店。从橱窗望去,店里挂满了鸟笼,各种鸟儿欢
乐地在栖木上飞上跳下。
“建筑师和艾琳娜才抬脚走进店里,鸟儿好象见到了魔鬼似地一下子惊恐不安地飞来撞去,振翼扑向笼栅。店主呆呆
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见小鸟吓得发出了秃鹫般的粗厉叫声。艾琳娜拉着建设师的手臂,把他拖出了动物商店。等
他们一走,鸟儿立即安静了下来。她问他是否介意她这就走开,他笑了笑。两人约好明晚再见就分手了。建筑师只身
返回动物商店,那些可爱的鸟儿一如既往地唱着歌,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显得十分安宁。他买了只金丝
雀,准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女助手。
“打那以后,建筑师经常与艾琳娜约会,他俩相爱了,爱得如痴似醉。他觉得艾琳娜是那样地奇特,又是那样地柔情
,她总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抚爱着他,拥抱着他。但每当他想紧抱、吻她时,她就挣脱开去,只肯让他的嘴唇稍稍擦
过。她央求他不要吻她,而让她来吻。她吻起来很温柔,象婴儿一样,嘴唇充满着肉感,但不知为什么总是紧闭着。
“一天晚上,建筑师与艾琳娜第二次光顾了那家餐馆。这家餐馆算不上一流,但非常古雅,台布是一式花格子,店内
所有家具都是深色的。四周点着煤气灯,每张桌上放着蜡烛。建筑师举起了酒杯,深情地说,今晚一个热恋中的男人
等着他心上人的答复,就准备结婚了。艾琳娜热泪盈眶,幸福的泪水缓缓地淌下来。俩人碰了碰酒杯,什么话也没说
就干完了这杯酒,随后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突然,她松开了他的手:她看到有个人正朝他们的餐桌走来。来的是一个女人,长得很妖冶,但有些怪模怪样的,
甚至可以说有些可怕。这是一张女人的脸,同时也是一张猫脸。她那斜视的双眼完全是绿色的,只有眼中央的瞳孔是
黑色的。她的皮肤十分苍白,好象涂了很多白粉。从她的服装款式来看,她显然是个欧洲人。她穿着一身长得拖到地
板的衣服,款款地走到建筑师的餐桌边。一只狐狸冷不防跳上了她的肩头。她停在桌前,紧盯着艾琳娜,眼光里流露
出既仇恨又恍惚的神情。她用一种使人难以置信的奇怪语言同艾琳娜讲起话来。作为一个绅士,建筑师看到那女人走
来,连忙礼貌地起身。但那疯女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又与艾琳娜说了一通话。只见艾琳娜用相同的方言回答着,但
是显得恐惧不已。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建筑师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那女人最后对艾琳娜说的话,他却明白:‘我
一看到你就认出来了,这原因你知道。见到你……。’女人目不斜视地走开了,艾琳娜吓得发呆,双眼噙着热泪,她
的泪水发黑,象是水坑里的脏水。她默默无语地站起身,把一条长长的白围巾裹在头上。建筑师急忙往桌上扔了几张
钞票,挽着艾琳娜走出了餐馆。路上,他俩谁也没开口,但他看得出,艾琳娜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往中央公园望去,
雪下得小些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淹没了任何声响,一辆辆轿车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滑过大街,街灯在徐徐下落的雪花里
闪闪发亮。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野兽的咆哮声,原来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就是动物园。艾琳娜似乎迈不动脚步,她哀求
建筑师将她抱得紧一些。虽说建筑师把她紧紧抱在怀中,远处的嚎叫声似乎也渐渐平息了,但她仍在颤抖着。她用近
似耳语的轻声对他说,她害怕回家,怕一个人单独过夜。一辆出租汽车开过身边,建筑师打了个手势让它停下。两人
不声不响地钻进了汽车。一路上。谁也没讲话。
“他俩来到了建筑师的公寓大楼。这幢公寓大楼管理得井井有条,地上铺着地毯,高高的屋顶,清一色的手雕木楼梯
,楼梯脚下是一个种着一株巨大棕榈的花坛,棕榈映现在对面一面高大的镜子里。文琳娜在镜中打量着自己,仔细地
看了一下自己的脸蛋,好象要从五官中找出什么东西来。大楼内装有电梯,当然这无关紧要,反正建筑师住在底楼。
他的房间宽敞无比,房内所有的摆设放置得十分得体,显示出世纪交替时期的风格。这套房间原是他母亲住的。
“建筑师准备干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干。他知道,姑娘内心一定隐藏着某种折磨她的东西。他倒了杯酒和一杯咖啡给
艾琳娜,艾琳娜什么也不想喝。她请他坐下,说是有话要对他讲。建筑师点燃了烟斗,向她投去温暖如故的目光,但
她无法正视他,只是将头搁在他的双膝上。随后她开始讲述起在她家乡山区里的一个可怕的传说,这传说故事使她即
使在孩提时代都感到惊恐。
“那是在中世纪。大雪封山,村子常常一封就是几个月,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村民们快要饿死了。男人都去打仗
了。森林里饥饿的虎豹豺狼全都汇集在村民的家门外。这时,魔王撒旦出现了,他说如果人类想从他那儿得到粮食,
就必须放出一个女人来。结果,村里一位最勇敢的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只见撒旦身旁站着一头饥饿贪婪到了极点的
黑豹。女人同它达成一个协议,以此来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反正后来女人生了一个
长着猫脸的女儿。十字军战士结束了圣战回家来了。那个女人的丈夫也回到了自己的家。当他抱住妻子接吻时,女人
将他撕得粉碎,就象黑豹撕碎人的肉体一样。丈夫死后,他的一位生死战友猜想这一定是他妻子杀的,于是他开始跟
踪她。那女人在雪地里拼命地奔逃。她在雪地上留下的起先是女人的脚印,但快到森林时,突然变成了黑豹的脚印。
战友紧紧追踪着脚印,走进了密林深处,这时天早已黑了。在夜幕下,他看到有个东西卧在地上,一对贼亮的绿眼睛
正盯着他。战友用手中的长短剑做成了一个十字架,那卧着的东西又变回了女人,她正处于半睡眠状态,象受了催眠
术。战友连忙后退,因为他听到一种吼叫声临近了,原来野兽闻到了女人的气味,准备前来美餐一顿。战友吓得象个
死人一样回到了村庄,他把这一切统统告诉了村民,从此,这个故事流传了下来。据说,豹女的人种从未断绝过,她
们仍活在世界上。她们的外表与普通女人一样,但是男人如果吻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那女人就会变成一头猛兽。
“艾琳娜从小就被这个故事吓坏了,她一直担心自己就是这类女人所生。当建筑师问起餐馆里那女人向她说些什么时
,她扑进了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起初她还不肯说实话,只说那女人是来打招呼的,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实
情。那女人要艾琳娜记住她是谁。当然只要一看那女人的脸,就能判断出她俩是姐妹。她要艾琳娜提防着男人。建筑
师听罢哈哈大笑。‘你没有意识到,’他说,‘她只是看出了你们来自同一地区。如果我在中国看到了一个美国人,
我也会主动同他打招呼的,也许她是个老派女人,所以她就叫你提防男人,这一点难道你不明白吗?’建筑师这番话
足够使艾琳娜平静下来。她感到太平无事了,竟然在他怀中睡着了。建筑师将地抱到沙发上,把一只枕头塞在她的头
下,还从他的床上抽出一条毯子替她盖好。见到她已在酣睡之中,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破晓时分,笼中金丝雀的啼鸣声吵醒了艾琳娜。艾琳娜起初不敢走近它,但小鸟的婉转歌喉,使她不由自主地走了
过去。她小心地瞧着鸟儿,宽慰地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了,因为小动物见到她已不再害怕。她走进厨房,做好了奶
油吐司,烧好粥,把早餐端到了建筑师的床边。建筑师醒来,异常兴奋地看到艾琳娜能轻松自如地呆在他家。他问她
是否想永远住下去,并想吻她,但她不让他靠近。他又问,她是否还愿意嫁给他。艾琳娜说她愿意,并且是出于真心
实意的--她不想再离开他的家了。她四处打量了一下屋子,拉开了遮住阳光的深色天鹅绒窗帘,漂亮的家具都坦露在
明亮的光线下。艾琳娜问建筑师是谁挑选了这些可爱的家具。建筑师告诉她,是他母亲。她是一位慈样的母亲,要是
她还活着,一定会象爱自己的女儿那样疼爱艾琳娜。艾琳娜走上前去,崇敬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她哀求他永远也
不要离开她,她要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她毕生最大的看望是早晨醒来就能看到他近在身旁。至于要当好一个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