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上————植树
植树  发于:2010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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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偷不偷的,你哪只眼睛看到了?”立轩板着脸冷冷的看着柳红。

“少爷,这俗话说抓贼拿赃的,这人赃并获……”

“获什么获,这是我拿来给涓生看的,你是不是也要在园子里嚷嚷我是贼?”立轩最讨厌柳红,仗着是母亲的陪嫁丫头,在府上待了快二十年的光景,整天拿腔作势的,劲头比主子还主子。

“我哪敢啊少爷,哪敢啊。如果是您拿的倒也好说了……我就怕咱这府上姑息养奸的……”

“闭嘴,滚一边去。”立轩夺过柳红手里的画报斥骂道。柳红灰溜溜的走了。涓生揉着红彤彤的耳朵感激的看着立轩:“谢谢你。”

“你还谢。”立轩使劲的白了他一眼,扳过他的头看他的耳朵,红的都快掺出血来。要不是他这会儿过来,只怕到了母亲跟着,这只耳朵也叫柳红给拧下来了。他忿忿然的替涓生揉了揉耳朵:“你就不能硬气点,整天都让这些人欺负。”

涓生笑了笑,眼睛盯着立轩手里的画报。立轩瘪着嘴把画报又递给他,他抱着画报翻到京戏名角的那一页。立轩看着他正翻到梅兰芳的介绍页,伸了个头过来:“他是京戏的四大名旦之一。成名的段子有《贵妃醉酒》、《游龙戏凤》。不过我倒是不喜欢旦角的,我喜欢老生和花脸的唱腔,虬劲钢毅,有味道。”

“改天要是我们城里来了戏班,我带你去现场看看。唱戏的可讲究,光听唱片不够意思。他们一个抬手一个眼神那都是有功底的……”

涓生听着立轩讲的眉飞色舞,似是而非的点着头。横竖他是听不懂,只觉得立轩好了不起,天文地理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立轩讲了半天,低头看到涓生愣愣的看着他,脸色突然红了红,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郁白秋从外头回来,经过院子看到立轩和涓生坐在花园边。他冷冷的瞪了涓生一眼,涓生怯生生的把画报还给立轩继续料理花园里那些花草。

“想听戏吗?”

涓生刚刚给院子里的花拔完杂草,立轩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来。立轩十五岁了,比涓生高出一个头。身型修长的像个大人。涓生一怔,愣愣的看着立轩。最近整个郁府上下都忙忙碌碌。郁白秋转眼之间春秋四十。为了他的四十大寿,整个郁府忙碌热闹起来。近而连小小的漕县也热闹起来。漕县在长江的南岸,县里又有一条漕河在县城的东边汇入长江。故而虽是一个小小县城,有一河一江为依,田地肥沃,交通便利,是沿江一带有名的鱼米之乡。郁家又是漕县最富庶的一户人家,不夸张的说整个漕县有一半都姓郁。不过郁家的家再大业再大,与涓生无关。他虽挂了个表少爷的名头,依旧也只是寄人篱下。放学和放假的时候,就跟着曾伯一起照顾花园里的花草。

“不想听?”立轩看他呆呆的样子,挑起眉毛。

“想!”涓生忙不迭开口,生怕晚了一秒立轩要变卦。

立轩嘿然一笑:“我妈从省城请了个戏班。”

“啊?在府上唱戏?”

“在电影院里。已经到了,刚才我看到那戏班的班主带着旦角过来。”立轩一边说就一边拉起涓生的手去客厅看热闹。涓生站在客厅外往里头张望,看到两个人坐在里关跟舅舅舅妈说话,看不清长相。等着他们出来了,一路有三个人。那年长的怕是个班头,蓄着胡子,精神矍铄。还有一个白白净净的长相很秀气的男人,抿着嘴,走路都是迈着碎步。涓生看着那男的,暗忖他可能是个旦角。

“这位少爷生的好标致。”涓生正兀自看着,一行中的另一个走到他跟前哎唷了一声。涓生和立轩不解的看着他,班头和那个旦角也回过头来看着同行的那人和涓生。

那人仔细的看着涓生:“这少爷要是唱戏必定是个好旦角。”

班头瞪了他一眼:“乱讲,人家少爷好生生的怎么会去唱戏,快走。”

三个人鱼贯而出。赞涓生董的标致那人临出门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幽幽的婉惜着。

“那个旦角真扭捏。”立轩斥笑了一声:“你要是上妆肯定比他好看。”

涓生瘪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到郁白秋站在客厅门前,目光阴冷的像三九天的寒气。他惊了惊,赶忙回后院去忙活自己的事。

晚上戏班在电影院里正式开锣,阖府上下留了两个人看门,其他人全去看戏。立轩拉着涓生跟他坐在一起。唱的是《西厢记》,虽不是立轩喜欢的老生和黑头,看戏班现场唱,他倒也兴味盎然。

“杨鞭催马往长安,春愁压的碧蹄忙……”白衣小生站在台上咿咿呀呀。立轩偷看过《西厢记》,眼下唱的正是张生被拒婚,无可奈何,只得去京城考功名的那段。他一边看一边给涓生解释。小生唱完,响起西皮摇板:“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闲将这《木兰词》教与欢郎。那木兰当户织停梭惆怅,也只为居乱世身是红妆。”崔莺步履轻盈翩跹的走上台前。那扮相,婷婷袅袅,妩媚多姣,赢得满堂喝彩。饶是知道他是个男人,却硬是看不出有半分男儿的姿态。涓生惊叹着,边听边看,手掌不禁在膝上跟着节奏轻轻的拍打。

“锁深闺每日里蛾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小红娘搀扶我大佛殿进,问如来你叫我怎度芳春?”涓生一边料理花园里的花草,一边轻轻的哼唱。戏班在电影院唱了一个礼拜,立轩就拉着他去听了一个礼拜。《西厢记》里的这段腔调唱词也熟了大半。收拾完花儿,涓生伸了个懒腰,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学着那个旦角的模样开始比划。

“焚罢了宝香深深拜,女儿家心热口难开。兰闺……”涓生正唱的起兴,猛得卡壳,怎么也记不得这“兰闺”之后是什么。

“兰闺虚度十八载。”立轩突然跟鬼影儿似的突然绕到他身后说。涓生吓了一大跳,慌忙垂下手,脸又红了大半。

立轩看着他红艳艳的脸也有些不好意思,转念嘿嘿一笑:“要不要再去听听?”

涓生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立轩拖的飞滚来到电影院。戏还没开场,戏子们正在院台后台上妆。洗脸,净面,缠头,涂粉。一个大男人就这么转眼变成个婀娜女子。可惜不是唱崔莺莺的那位旦角。

今天晚上不唱《西厢》,唱的《铡美案》。黑脸的包公正在勾脸,立轩被吸引过去顾不得管涓生。涓生寻寻觅觅,只想看看那旦角,听听他唱戏。顺着后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电影院后头的杂物房边上。房里传来一个人低声呻吟的声音。涓生一惊,细听,果然是呻吟声,好像很痛苦的样子。莫不是有人病了?涓生推门想进去看看,门栓的紧紧的。他找到一圈,看到扇约摸一人高的窗户,垫了张破椅子朝里张望,蓦得看到杂物房里两个赤条条的人抱在一起。涓生骇然往后退,身子从破椅子上摔下来砸在地上一声闷响。

“谁?”杂物房里的人低喝,声音不甚耳熟。涓生顾不得痛,爬起来往后台跌跌撞撞的跑过去。

“小少爷,玩归玩,可别碍着大家的正经事,一会儿戏就得开锣了。”涓生刚跑过来,戏班的班头挡在他面前。涓生惊魂未甫的看着他,一时无语。立轩跑过来拉住涓生:“我们这就走。”

班头认得出涓生和立轩,神色极是和气。他看了一眼后台杂物房的方向,捏着涓生的下巴轻轻的吁了口气:“看你们挺喜欢听戏的,这位少爷想不想试试上个妆?”

涓生来不及吱声,立轩就把他推到班头面前:“行。”

班头带他们到张空位子前坐下,拿一条白布把涓生额前的头发勒起来,开始替他上妆。白面红腮,黛眉朱唇。一道道画上来,适才的文弱少年不见了,立轩看着面前那个半含羞涩的女孩子呆呆的,三魂七魄好像全不在其位。

“难看?”涓生看着立轩那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的表情,闷闷的问。

“嗯。”立轩出了神,胡乱应了一声。

涓生扁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没一点平时的样子,完全就是个女的。平时就老有人拿他当女孩子笑话,立轩这回是看到十足的笑话了,他拿袖子往脸上狠擦了一把。

“哎哟,这是做什么?”班头见自己半天的辛苦,才一会儿功夫就叫涓生弄花,心疼不已。

立轩才这回过神来,涓生撅着嘴跑出戏园子。

“涓生。”立轩立即追上去。涓生怕被人笑话,捂着脸飞快的跑回郁府。立轩紧跟在后头,到了他的房间才逮住他。

“为什么把妆都擦花了?”立轩气喘吁吁的质问。

“你不是说很难看嘛。”涓生红着脸别扭的说。

“现在才是真的很难看,一半红一半儿白。好好的妆都叫你毁了,我都还没看仔细。”立轩生气的说。

涓生见他生气了,有些心虚,瓮声瓮气:“都已经花了,我去洗掉他。”

“不准洗。”立轩霸道的命令。涓生刚迈的步子立即撤回,不敢再动。

立轩生气的捏着他的下巴上下打量,突然想起来什么,摁住涓生:“你坐在这里不许动。”

涓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让他不许动,他也只好一动不动的坐在房里。立轩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抱来一堆东西。有粉、胭脂,还有口红眉笔,都是舅妈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放到涓生的床上,然后开始拿粉往他脸上涂。涓生闷不作声的任他折腾。

好一会儿,立轩停下手来,满意的看着涓生,把粉盒上的小镜子递给涓生。涓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才擦花的妆都让立轩补了回来,虽然补的不是太好,也还马马虎虎。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他自己都觉得跟那戏台上的花旦比一点都不差,兴许,比那崔莺莺还要美艳。他想起那天那戏班里一人说过的话。

“你若是那相府的千金崔莺莺,我就是那莽撞书生张君瑞。此生非你不娶。”涓生正打量自己,冷不防听到立轩冒出一句话。他怔忡的看着立轩,立轩回过神,不好意思的别过脸。

“我,我现在可以洗脸吧。”涓生脸颊刷的发烫,心脏也扑通扑通的跳的快了许多。他起身要去洗脸被立轩一把拉住。立轩的手劲很大,猛的把他扯进自己怀里。面对面,涓生感觉到立轩急促的鼻息掠过自己的鼻尖。他骇的心如鹿撞,赶忙的想推开立轩,却被立轩抱紧结结实实的吻住了嘴唇。

“立……”涓生大惊失色,拼尽全力推开立轩。立轩红着脸,擦掉嘴上的口红飞似的跑出他的房间。涓生软软的坐在床上,浑身的力气像被吸干,脑子里糟糟的一团乱麻。他下意识的按住嘴唇,有点肿,有点痛。但是心里,心里却泛过一丝暧昧的欢喜。

三、再见,少年

“哎哟,你这现世贼,看你这回还有什么好说的。”涓生睡的迷迷登登,耳朵突然响起尖利的叫声。还来不及睁开眼,柳红已经提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拎了下来。

“痛……”涓生歪头头呻吟着。柳红抓着桌上的口红、胭脂拖着他往舅妈那儿去。

几个下人正在做事,见情形,兴灾乐祸的停下来看好戏。

“贼骨头,跟你娘一样的下作。你娘做闺女时就不干不净,你也不干不净。现时偷东西,改天就得偷人了……”柳红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涓生听到她骂母亲,怒从中来,一脚踹在柳红的腿窝子里。柳红根本没防着涓生会动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坐起来,打量着自己这一身的狼狈便开始捶胸顿足。涓生蓦得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撒腿就往郁府外跑。耳后是柳红嘶心裂肺的哭嚎:“杀人了……太太,太太,你果然姑息养奸,养了头白眼狼……”

没等涓生跑出府,几个下人七手八脚把他拦住。都是些膀阔腰圆的彪形汉子,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柳红从地上跳起来奔到涓生面前抬手就是两记耳光,尖利的指甲在他脸上划出几条血道道。

涓生痛的轻轻呲牙。柳红双手叉腰,还要继续骂,郁白秋和冯氏听到动静从房里出来。柳红立即碎步走到冯氏面前,捧着她找到的口红和胭脂:“这是我在这下贱种子房里找到的……”

冯氏看着柳红手上的东西正要说话,立轩跑到前院看到这阵势就知道是柳红又在兴风作浪。他走到母亲身边打落柳红手里的赃物:“我拿的,昨天给涓生化妆扮戏子,怎么了?是不是连我一起拿了送官?”

“少爷您宅心仁厚大家伙儿都知道,但您不能一味的袒护他。他跟他娘一样都是贱骨头……”

立轩一掌掴在柳红的脸上:“他妈是我的姑妈,也曾经是郁府堂堂的大小姐,什么时候论到你个下人在这里嚼舌头根子?”

柳红捂着脸,委屈巴巴的看着冯氏。冯氏隐忍不发,看了一眼郁白秋。

“先关到柴房,查问清楚再说。还有你。”郁白秋冷冰冰的扔下几个字看着柳红。柳红背脊冒汗,悄悄的往冯氏身后移动。

“掌嘴二十。”

“老爷……”柳红大骇,扑通一声跪倒在郁白秋面前。

郁白秋看了一眼随侍的伍福,伍福走到柳红面前,蒲扇大的手掌抡圆了扇在柳红的脸上。满院子都是柳红杀猪似的惨叫。抓着涓生的男丁偷偷笑着,提着涓生送到柴房。立轩追着那些男丁要去柴房,冯氏一把拽住他,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柴房门打开,涓生被人粗鲁的扔进去,木门上叮叮当当的挂上了锁。明明还是白天,涓生陷入了一遍未知的黑暗。他轻轻的摸了摸脸,伤口粘乎乎的出了点血,还有些微刺痛。拿帕子轻轻擦了擦,抱着膝盖坐在柴堆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倒也不是替自己委屈,反正已经被这些刁奴欺负惯了。只是气柳红骂母亲的那些话,说的那么难听。难怪立轩总骂他们是混帐奴才,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的混帐东西。

柴房门前人来人往,偶尔厨娘进来抱一捆柴,戏谑的看涓生一眼,不理他。涓生也不吭声。

天光渐渐黯淡,从窗口往外看,明艳的蓝变做深沉的蓝。几颗星摇摇欲坠的挂在天边,闪烁迷蒙。门口悉悉苏苏的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转到窗户边上,露出立婷梳着两条小麻花辫的脑袋。

“立婷,是你啊。”涓生看到她有些诧异。

“我哥让我给你拿点吃的。”立婷给他递过来几块饼干和一个苹果:“他也被我妈关在房里不准出来。”

涓生微怔,立轩替他说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为什么会连他也关起来?是因为柳红早上被舅舅掌嘴了吗?又或者是昨天的事叫人看到了?涓生额头蓦然一汗。那种丢死人的事若叫人看到,他肯定是要被赶出郁府的。

他伏在窗口,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如何是好。立婷轻轻的说:“我刚才听见我妈跟我爸说,要把你送到戏班去。说你跟你娘一样会演戏,天生就是当戏子的命……”

果然他们是知道了点什么,已经不打算留自己在郁府了。涓生幽幽的吐了口气。算了,走到这份儿上,听天由命,郁府本来也就不是他家。

“涓生哥……”立婷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怎么样。

涓生挤了一点笑出来:“我没事,你回去吧。”

“那我走了。”立婷也不敢多逗留,蹑手蹑脚的离开。

涓生蜷在墙根,轻轻的吸缩鼻子。整个郁府对他好的只有立轩和立婷,倘是走了,他一定会牵挂他们。想着立轩的脸,涓生的心里蓦得难受起来,就好像有块石头压在心口。昨天那个亲吻和那些不着边际的话犹在耳畔。可是他又不是女孩子,立轩又怎么可能娶他。涓生失神的笑了笑,呆呆的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夜空。据说人死了,都会化成星星。不知道哪颗是父亲,哪颗是母亲。他们现在是不是都在天上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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