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生,你疯了。”立婷冲过来,涓生拿瓷片指着她:“不要过来。”
“你会死的。”立婷看着地上的血尖叫。
“你们放过我吧。”涓生无神的说。
立婷咬着嘴唇冲上去抓住他捏瓷片的手。府上几个长工也冲过来把他按倒在地上,手腕被人用布扎紧。涓生无力挣扎,失血使他的意识又模糊起来,只恍恍惚惚感觉到被人架起来扔到一个冰冷的地方。
“涓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立婷的声音。立婷托起他的头,将一碗热汤送到他唇边:“喝一点。”
他下意识张开嘴,那碗汤暖暖的落到肚里。有力气挣开眼睛,他看到立婷哭红的眼睛,笑道:“像我这样下贱的人,也会有人为我哭泣?”
立婷不回嘴,用力把他搀扶起来:“你能走路吗?”
涓生试了试,腿自然是软的,头也沉沉的,才支撑一会儿就力不从心。立婷架起他:“你咬着牙坚持过那么久,这会儿再咬咬牙。”
涓生咬着牙,强打精神站直身子。立婷拉开门朝外头看了几眼搀着她往外走。
也不知道有多晚,院子里静悄悄的,各房都已熄灯睡觉。两人蹑手蹑脚的摸到后门,门外停着辆备好的马车。马夫跳下来把涓生扶上马车,马鞭脆响一声,马儿扬蹄飞奔。涓生受不了快马颠簸,晕沉沉的倚着立婷睡着了。立婷把他放到自己的膝上,轻轻抚着他苍白冰冷的脸,心里一阵酸楚。
等到再睁开眼,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四处都是收割完后冬歇的土地。立婷看他醒来,让马车停在路边,把他扶下车,将一只小布包袱塞到他的手里。他端到面前一看,怔怔的盯着立婷。这里有些钱和金银手饰。大约是立婷所有的财产。
“这里是玉县的地界,离我家已经有好几百里地。我就送你到这里。往前怎么走,你自己决定。我把你救出来,可不是要你随随便便去死的。”
涓生看着立婷点点头。立婷狠狠的抱着他,喉头哽咽。涓生轻轻抱住她:“谢谢你。”
马车飞奔的影子很快看不到,涓生虚弱的扶着树慢慢往前走。不知道立婷回去会被郁白秋怎么处置。但愿郁白秋虎毒不食子。
“小哥,要去哪儿,我们梢你一程。”一辆牛车悠然的停到涓生身边。
“呃,你们去哪儿。”涓生防备的打量赶牛车的人。赶车的是对老夫妻,约摸六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倒还和善。
“往这条路走,能往哪儿去啊,你不是去县城的吗?”老头儿呵呵笑着。
“呃,不同路。谢谢了。”涓生皱着脸决定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摇头谢过老夫妻,自己慢慢走着。
老夫妻也不勉强,牛轻晃悠悠的走了。黄土漫漫的大道上,只剩涓生一人踽踽独行。
七、戏子
午后,雪片从空中飘落下来,密匝匝的铺满院子。方玉烟睁开眼,想不到只一个午觉的当儿,外头就换了天地。他兴奋的掀开被子赤脚着走到院子里,伸手接住几片从空中飘扬而落的雪花。雪花落在掌中,不一会儿溶了,留了一小团湿痕。方玉烟又伸手来接。
“方爷,使不得。会生病的。”从屋里跑出个样貌俊秀瘦弱的青年,扯着他往屋里拽。
“让我再待一会儿。”年近三十的男人咬着京腔娇笑着,像个二八女子。那青年皱着眉无奈的叹了一声,脱下脚上的棉鞋放在他脚边:“赶紧穿上吧,明儿还得登台唱戏呢。”
方玉烟挑着眉莞尔一笑,挽着那青年的胳膊:“我若病了,就由你来替我。”
“那怎么行?您就别寒碜我了。”青年挣开他的手:“您才是角儿。”
方玉烟看着天上扬扬洒洒的雪花幽幽道:“这样的美景也熬不过两三天,太阳一出,行人践踏,也只得零落成泥,污秽不堪。”
青年似乎明白他说什么,看着他还光秃秃的脚,蹲下身子替他把鞋穿上。穿了鞋方玉烟更加肆无忌怠,在雪花敷满的小院里甩着袖子,摆起兰花指唱道:“随风飘荡扑绣帘。手持花蒂扫花片,红消香断有谁怜……”
戏班的管事七岁红从房里出来,啊哟了一声把方玉烟和那青年一起拉进房里,不敢对方玉烟发作,只得指着那青年的鼻子:“他疯你也跟着疯。方老板要是病了,整个戏班儿都喝西北风去。”
那青年低着头一语不发。
“不怪他。”方玉烟说着捂着嘴咳嗽起来。七岁红忙不迭拿了件厚棉衣裹着他,让他偎在床上。自己去厨房熬姜汤。青年往炭盆里加了几块木炭,拔了拔火。等头一阵烟过去,他把火盆推到床脚边上,温度很快的传到床上,方玉烟暖了许多。他裹着被子睨看这青年。一年多之前,戏班在林县唱戏,走的时候发现他一直跟在戏班后头。七岁红和方玉烟见他长得俊俏,便收留了他。私底下,班里的人都偷偷议论,他若是会唱戏,毕定会抢了方老板的风头。
方玉烟冷冷的哼了一声,示意那青年在他身边坐下。青年便搬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方玉烟一双凤目微斜:“你来我们这儿一年了吧。”
“一年多了。”青年淡淡的应答。
“我的戏你都会了吗?”
“我,笨的很,又没根基。扮个宫娥彩女也都勉强。”
“你又何必太过自谦。”方玉烟眯着眼睛托起他的下巴:“看你的眼睛深的像一潭死水,其实死水底下的暗流一点都不安份。”
青年垂下眼皮面无表情的说:“方爷何出此言。戏班救了我的命,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做牛做马来报答。”
方玉烟从嗓子里哼出一串冷漠的笑声,跟着一串咳嗽。青年忙递过来茶水,方玉烟喝了一口,喘着气让自己平伏下来,悠然道:“你若想成角儿,我倒不是不可以帮你。”
“我不想。”青年说的淡定绝决,让方玉烟不由的吃了一惊。停了一晌,方玉烟扁着嘴长长的叹道:“当戏子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方玉烟误会他的意思了。青年懒得去跟他辩白,这个戏班不是能呆一辈子的地方,随他去好了。他拿着火钳又拨了拨火。
“玉烟,我进来了。”门外响起一个温和的男声,跟着门帘就被挑开,进来个穿着蓝色棉袍眉目俊朗略带了些英气的男人,手里提着两只红薯。
“玉全师哥。”方玉烟看到他,笑逐颜开。
“我没想到瑞茗也在这儿,只拿了两个过来。”商玉全看到瑞茗坐在方玉烟身边,看了一眼手里的红薯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没关系,我得练功去了,你们慢聊。”叫瑞茗的青年站起身,挑开帘子大步走出去。商玉全看着那门帘沉沉垂下不再晃动,才转过身坐在他方才坐的位置。
方玉烟酸溜溜的靠在他身上,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掐了一把:“这三魂七魄只怕都走了一半儿了吧。”
商玉全回头看着他,愣愣的问:“你说什么?”
方玉烟哼了一声依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商玉全默不作声,把红薯就放到炭火盆边开始烤。
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风在院子的上空飕飕的吹着。瑞茗裹紧衣服,闻到夹在风里的一阵幽香。他嗅着香气走到院子里那株老腊梅跟前,天越冷,它开发越是精神抖擞,花朵浓艳的在雪地里开的一丝不苟。瑞茗站在花前呆看了一晌。天上一阵飞机隆隆,花花绿绿的传单跟雪花似的飞落下来。
瑞茗从地上捡起一张来看,红纸上赫然写着:“同建大东亚共荣圈!”
他皱着脸,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抬脚踩上去转了几转。纸团被踩的稀烂,那一块雪也被踩成黑色。七岁红端着碗姜汤走进院子里看到他:“还在磨叽呢,快去练功啊。你又没根基,年纪又比别人大,笨鸟先飞啊懂不懂。”
瑞茗忙不迭应了一声,走到客栈的前院。师兄弟们在忙得不亦乐乎,他走到墙根开始打下腰倒立。
立轩回到宿舍,把手里的一把传单扔在桌子上。连着下了两三天的雪了,就雪停的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日本人洒传单的飞机都不消停。
邹慕槐正如神的听着留声机里的京剧唱片,猛到看到眼多多了许多传单,斜看了一眼:“日本人又发这些无聊传单了。”
立轩皱着脸:“这书还读的有什么意思,干脆从军去。”
邹慕槐瞥了他一眼谑笑道:“大少爷又开始热血沸腾了。”
立轩凝着眉,不屑的看着他:“中国人都得沸腾的吧。个个都跟你似的天天听戏、捧戏子,这亡国是迟早的事儿。”
邹慕槐不以为然:“邹家的祖训:生不如官门,死不下地狱。这一世,绝对不与政治扯上半点关系。”
立轩鄙夷的嗤了一声:“人各有志,自然随你。只怕到了亡国那天,个个都唱着日本戏,你想听京戏都听不着。”
邹慕槐听他说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起身扯过呢子大衣披在肩上要出去。立轩讶异的拉住他:“外头风大雪大,你上哪儿?”
“我去会我的情人。”邹慕槐优雅的笑着,打开他的手冲进风雪之中。
黄包车在千岁客栈前停下,邹慕槐给了一块银洋。黄包车夫受宠若惊地看着他,他浅笑着:“下雪天不容易。”
车夫千恩万谢的走了,邹慕槐转过身看了一眼千岁客栈的招牌。在保利剧院唱戏的鸿月戏班就落脚在城南的这间千岁客栈,虽不是什么大红大紫的戏班,台柱方玉烟倒是个名旦。下雪天,寻常客栈生意都很冷清,因为有鸿月班撑着,千岁客栈打尖儿的客人来来往往,生意比其他客栈要好得多。
邹慕槐拍了拍肩上的雪花,举步踏进客栈就见着一个年青的男子在曲尺台拿酒。这青年男子穿了件黑色粗布棉初袄,裹的很臃肿,但面相却清秀俊俏的很。若是跟方玉烟站一起,只怕老板也要逊色三分。邹慕槐眉心微动,想起他演过方玉烟身边的侍女宫娥,都是些龙头套角色。他轻轻的啧舌,生的这样的面孔,却只在戏台上跑跑龙套,生生浪费了这副皮相。
年青戏子拿了一壶酒才要离开曲尺台,邹慕槐拦在他面前笑问:“你是鸿月戏班的吗?”
戏子微微抬眼,不甚清寒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方老板病了,不见客。”
邹慕槐浅笑:“那你陪我坐会儿也好。”
戏子皱起眉,用看登徒浪子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我得伺侯方老板,恕不奉陪。”
说罢要走,被邹慕槐勾住他胳膊,那壶酒尽数洒在邹慕槐灰色羊毛呢大衣上。
戏子挑挑眉:“对不起了。”
邹慕槐皱着脸笑道:“我就这一身像样的衣服,今天叫你弄脏了,你得赔我。”
“那您把衣服脱下来,我给您浆洗。”戏子说的极是散淡,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件多了不起的事。
“这呢子怎么能随便洗。只怕一落水,你这债就欠定了。”邹慕槐索性存心跟他为难:“这是澳大利亚的羊毛呢子,我存了足足一年,花了两百块钱才买下来,洗衣费一次都要五块钱。这可是为了见方老板才特意穿的。”
戏子冷眼:“那我帮你送洗衣店吧。五块钱我来出。”
“说得轻巧,你不知道烧酒对呢料损伤很大吗?等这酒的湿气一干,这一块的颜色就比别处要浅许多。五块钱可解决不了问题。”邹慕槐故意眉头深锁,看那戏子怎么应对。
“你觉得我应该赔多少?”戏子的眼里绽出淡淡的愠怒,等他狮子大开口后自认倒霉。
外头的雪停了,天亮光光的,完全不像是下午。客栈门口渐渐出现了行走的人。邹慕槐看着外面扁扁嘴:“我若说多了,你肯定拿不出来。这样吧,你只需要陪我去‘得月’茶楼喝一盏茶,听听大鼓,我也就算了。”
戏子咬着嘴唇,踌躇不定。
邹慕槐耸着眉激将:“难不成怕我吃了你?”
戏子深吸了口气:“好,我先替七爷送壶酒。”
说着他又去曲尺台跟小二要了壶酒送到后院,不一会儿出来,拉长了脸跟在邹慕槐身后。邹慕槐心里暗暗发笑。这戏子看着该有十八九岁了,却是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捉弄他倒是十分有趣。他拉着他一起乘着黄包车往得月茶楼去。那戏子坐在黄包车上尽量跟他保持足够的距离。
“你叫什么?”邹慕槐故意挨着他坐。
戏子冷着脸三缄其口。
“嗯,我猜叫阿黄?”邹慕槐逗他玩。
戏子白了他一眼。
“哈,难道猜对了,跟我家的狗居然同名。”
“我要下车。”戏子忍无可忍站起来往黄包车下跳,邹慕槐赶忙把他抱住。车夫减速,慢慢停了下来。戏子跳下车,从腰间小布包袱里拿出一枚镶着红宝石的金戒指扔给他:“这个赔你,足够了吧。”
“这……”邹慕槐拿着金戒指翻看了一眼,做工饶是精细,宝石的成色看起来也相当的好。他抬头看那戏子的脸窃笑着,又忍不住想要欺负他:“这么好的戒指,不知是哪家少奶奶送你的。”
戏子气急败坏,踢起一团雪飞到他身上,忿然回客栈。邹慕槐把他拉进怀里邪魅的笑道:“瞧着脸生的,生气也生的这么美。难怪那些少奶奶小姐愿意送东西给你,便是我也愿意。”
“放手”戏子的铁青着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两寸来长的小刀。邹慕槐蓦然一惊,还以为他涉世不深,他竟然随身都带着刀。而且这脸严肃的吓人,绝对不像是闹着玩儿的。看来他玩的有些过火了。邹慕槐扁扁嘴把金戒指抛还给他,给了车夫一块钱:“送这位先生回千岁客栈。”
车夫应了一声,调转车头。戏子一点也不领情,自顾走着,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寂廖的脚印。邹慕槐看着他倔强的背影,微微出神。车夫低声唤了他两句。他回过神大步上前,把戏子抱起来扔到车上。车夫飞快的往千岁客栈跑去。戏子坐在车上微微回头,邹慕槐笑着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改天我要听你唱戏。”
八、遇见爱情
方玉烟猛烈的咳嗽着,脸色红的像块火炭。七岁红在床边转来转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到瑞茗扶着方玉烟喂药,他脱下老棉鞋,一通鞋底板砸在瑞茗头上:“叫你伺侯好方老板你不听话,方老板病了,这几十口人怎么养活?你这个讨债鬼讨债鬼……”
“行了。”商玉全拦住七岁红,把他推到一边。
方玉烟强打精神,想要下床,又换来一阵咳嗽。他坐倒在床上,只手扶着商玉全头晕目眩。
保利戏院的崔老板急的直搓手:“戏票都卖完了,你突然来个上不了场……哎……”
方玉烟眼皮微微启开一把拽过瑞茗:“让他上。”
“你疯了?”七岁红惊叫一声。
“让他上。”方玉烟重复一遍,按住胸口微微喘息:“别的我不敢保证,这《西厢记》,他一定能行。”
七岁红饶是不信。戏院老板顾不得许多,拉住瑞茗就往外走:“救场如救火,快快。”
七岁红哎哟不断的跟在瑞茗身后。瑞茗回头看方玉烟,方玉烟冷冷的推了把商玉全:“你也去吧,少了你这张生,这戏怎么唱得下去。”